第八百八十六章 湮灭
十五年前建造的竹屋如今看起来还像是新的,唯一不同的是极远处的农田与这竹屋之间多了片树林,仿是一道墙。这堵林墙与另一侧的竹林将竹屋以及前面一大片平整的草地包裹起来,形成一个略私密些的空间。 而竹屋前的院中,沿着那一圈篱笆种满了蔷薇。蔷薇的枝蔓抽得长,便攀在竹篱上。远远望去,只觉得是一圈儿碧绿中点缀了黄、白、粉的花墙。 天空晴朗明亮,但偏偏这竹屋上空的一片区域密布阴云。只见电蛇于乌云中游走、隆隆地打着雷,却不见下雨。 院里有几个孩子,最高兴的是个姑娘——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漂亮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穿湖绿色的衣裳。如今正仰着头、拍着手、笑着大叫:“九舅舅,再响些,再响些!” 那乌云中便有鳞片的冷光一闪,“咔嚓嚓”又炸起一个闷雷,震得大地都抖了三抖。 这女孩儿更高兴,她身边的两个**岁的小姑娘却把耳朵捂住、将身子矮下了。女孩小瞧见她们的模样很不满意,便叉了腰:“你们怕什么?那是我舅舅!你们还是容国的公主呢,连炸雷也怕!” 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就撅着嘴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不在你这里玩儿了,你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穿湖绿裙子的女孩哼一声:“哪里不好玩儿啦?你们的胭脂绢花好玩儿嘛?无趣死了。你们敢走——爹爹说再有一年就教我雷法,到时候我去蓉城吓你们!” 两个女孩儿一瘪嘴,不敢言语了。 这时候李闲鱼才从屋子里出来,往天上说:“九哥,好了。别惯着她。越来越无法无天——蔷薇,不许吓唬妹妹们。” “娘亲——”李蔷薇忽闪忽闪地眨眨眼,撒娇说,“我在练妹妹们的胆子嘛。再说——” 她有模有样地叹口气:“爹爹不带我出去玩,只带他出去玩。九舅舅也只会炸雷,哪像爹爹……” 天空中乌云便立时散了。九公子飞遁下来落到院中瞪了眼:“李蔷薇,本公子怎么就只会炸雷了?我会的多了,譬如说——” “爹爹上次在东海底下给我造了座水晶宫!”李蔷薇对他扮鬼脸,“天上还有的我的云座!今年生日还答应要送我座画儿里的小人国,九舅舅,你今年要送我什么?” 九公子忽然往左右看了看,脸色一凛:“不好。吉州大旱,小妹,我得去办正事了……嗯……走了走了!” “哎——”李蔷薇跺脚。可到底还没法御空而行,只能瞧着她的九舅舅化作一阵妖风冲上天去了。 李闲鱼便笑:“渠儿檀儿,来屋里吃点心了。叫这个疯丫头自个儿玩去。” 两位容国的小公主对视一眼,赶紧说:“啊呀……我们还想跟蔷薇姐姐练胆子……嗯……” 李蔷薇一阵坏笑,一手抓起一个妹妹,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 …… 李云心站在山顶——这是蓉城附近的最高峰,其上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可青松也苍翠,有出世的超然意味。 他往千里之外的渭城方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是啊。到明年,我该传蔷薇雷法了。焰儿,我到如今也没教你修行,怨不怨我?” 在他的身后静立一个同样十来岁的男孩子。穿粗布的青色道袍,略有些破损,还有泥渍。规规矩矩垂在体侧的双手上有轻微的擦痕。但是发白的,没有渗血。 听了他的话,先想一会儿,才认真地说:“父亲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李云心看他一眼,笑起来:“你母亲怨我在当初给她的一丝妖元里种下了禁制、结果叫你生出来之后也没法子修行。可今天我告诉你,禁制就只是禁制。我种得下,也能解。但得到了合适的时候才能解。” 与李蔷薇同龄的男孩脸上有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与成熟,但即便如此,在听了这话时仍忍不住露出喜色:“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李云心坐下来看他,“现在考考你——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叫你修行?” 男孩收敛喜色,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父亲从小就带我游历天下。又带我跋山涉水,还带我见识人间风俗。” “焰儿想,该是叫我体验人间疾苦,知道世上的百姓过得有多么不易。以后有了本领,好造福世间、普……” 李云心笑起来,伸手揉揉他脑袋:“别说刘公赞教你们的那些鬼话。我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男孩愣了愣。隔半晌才道:“我自己……我……” 李云心点头:“嗯,不怪你。你自己一定想不明白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比你大些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刚才说的,都是外向性的东西。在想别人怎么样,世界怎么样。可我想要叫你了解些内向性的东西——一个人先了解了自己,才能谈为别人如何。” “过早地拥有力量,会叫人心浮气躁,很容易迷失本性。在你出生之前的头几年,这世间还有道统、剑宗,有一群修行人。他们打小儿开始修行,不问世事、摒弃情感。结果修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了怪物。” 男孩瞪大眼睛:“他们……这些人……现在呢?” “被干掉了。” 男孩沉默起来。可看李云心的眼睛里迸出光彩。 李云心便笑着弹他鼻子:“在想什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的叔叔阿姨们都有份儿。” 男孩摸摸自己的鼻子,认真地说:“但一定是父亲你的功劳最大。” “那是自……”李云心咳了一声,“不说这个。说到哪儿——哦,所以我叫你先做凡人。但其实也不算是凡人。你生来就是玄境大妖的身子,修行功法虽然无所得,可实际上修来的妖力都还在你身子里,只是被我的禁制压制了。你的身体里有我的妖元,有朝一日也许还会成为太上。” “但我之所以叫你会受伤、会觉得痛、会没力气、会想要睡觉,就是要你能够切实地感触。感触到寻常人会有怎样的体验、怎样的心情。这样,你的心智才会健全,才能很快适应这世界。而用不着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失去很多、犯过很多错误,才幡然醒悟。” 男孩的神情似懂非懂。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被岁月洗礼,无法理解眼前这位“父亲”所经历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又能将一个人改变成何种模样。可他的确是在认真思考的。过了一会儿说:“有些我听不懂,但我会记住父亲的话。” “父亲……为什么今天和我说这些?”他想了想,“那蔷薇姐姐她……” “她原本的性子要沉稳些。”李云心说,“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所以对她,我慢慢教她修行,是不想让她变得性情阴沉、唯唯诺诺。不过如今看有点儿过头,还得再管管。” “这也是我今天想要对你说的。你很懂事,可是别压抑自己的性情。女孩子性情跳脱一些,天真烂漫,是很可爱的。可要是男孩子也放浪形骸、百无禁忌……嗯……” 他顿了顿:“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会惹上许多麻烦——麻烦嘛,少一点总是好的,对不对?” “好……不说这些。我只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性情,但又不会变成怪物——懂得理解别人的感受。至于为什么今天和你说这些啊……是因为我最近可能会很忙。可能没法儿再带你到处走——焰儿,这世间要迎来大变了。” 男孩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孩子一样,在听到“变化”一类的词儿时,从眼中露出好奇又期待的光:“什么大变?” “有些东西会来。”李云心慢慢站起身,抬头去看天,“你不是一直说,想看我从前和敌人战斗的样子么?可能很快就要看到了。” “敌人??父亲是中陆上最强的人……怎么还会有敌人?” 李云心迎着山巅的劲风大笑:“不是这世上的敌人。而是被很久以前的一个坏人,慢慢引过来的敌人。一些自以为强大的蠢货。” 男孩一愣。再要说话,却听李云心说:“送你下山,解开你一些禁制,回去找你母亲。等事了,我也传你雷法。” 话音一落,男孩的身形便立即消失不见了。 而这时明朗的天空忽然微微发暗——那是一片椭圆形的区域。若忽视距离、将这片区域拉到大地上,或许要占据四分之一个中陆的面积。 陈豢的身影现在李云心身旁,也同他一样抬头看天——那片阴影愈发浓重了。 “你可真有闲情啊,李云心。”陈豢感叹一声,“今天这种时候,还要带你儿子爬山。” 李云心微微一笑:“哪种时候?你们不是已经准备了十五年么。如果连这件事都搞不定,我看未来也没什么希望——何况我早答应他带他来敬亭山看看的。” “而且……”他顿了顿,“这世界毁灭与重生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应该根本感觉不到变化。唉,这样想,又觉得有点可惜——作为救世主,我本该接受所有人的膜拜的。” 陈豢只微微一笑,抬手拍拍他肩头:“别紧张。” “这十五年,李淳风把他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但实际上是在有预谋、有步骤地说一些事。然后引导沈幕用他所说的那些资料进行时空试验,最后正达成了他所需要的种种结果。” “持续十五年的试验……一步一步,构成了一个在我们这片空间中引导他那个所谓帝国的前哨站先锋军降临的信标。我有想过那边的先锋军来这儿之后会是怎么样的形态,可没料想到是这个样子。大概也是适应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果。”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阴影发生了一些变化——它微微泛白了。 此时这世上其他人难看得清楚,但山巅之上这两位太上强者却能辨得分明——有指纹。 那片大得无法想象的阴影之上,也有大得无法想象的指纹。 这意味着那阴影实际上是……由于一根手指,触碰到了这世界外围的那一层东西所造成的。 李云心看看那东西,又转脸看陈豢一眼:“说这些做什么?不是早就对我说过了吗?你们将计就计把那些东西引来,然后叫它们也参与到这场湮灭里——既为我们提供能量,又能把这些远来的客人一网打尽叫李淳风弄巧成拙。干嘛又对我说一遍?” 陈豢平静地看他:“你知道了,他们却不知道。” 这时另一片阴影出现了。先是数十个圆点,布满整片天空,从一边的地平线覆满另一边的地平线。接着更多的阴影叠加上去,终于叫天光明显地黯淡下来。 那是更多的手。仿佛头颅就足有一颗浑天球般大小的宇宙巨人——不止一个——正将手探向这片空间,要将它捏碎! 下一刻,天空中出现一个模糊的面孔,占据整片天幕。那面孔扭曲的嘴慢慢张开,似乎将要发出一声怒吼。 陈豢低声说:“时候到了。你别——” 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倒真有点儿紧张。” 他从袖中取出画卷,令其悬在自己面前。又半跪于地,一手覆在那画卷上,一手按在脚下的岩石上。 “因为给蔷薇的那画儿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弄好——这才是最叫我头疼的。” 世界黑暗了。 浑天球,从原本的位置忽然消失,化为一团纯粹的光。这团光只存在了一个普朗克时间,即1的负四十三次方秒。在这段时间里,浑天球外围的星界被打开。混沌宇宙当中的奇异物质与混乱规律,同这团本宇宙的光芒发生湮灭。 一同湮灭的,还有十三个体型大到足以一口吞下半个浑天球的人形存在。它们刚刚从另一个宇宙跨越而来,大概现身了十五秒。 可怕的湮灭在两个普朗克时间之内将五光年范围里的一切存在转化为纯粹的能量。这能量向外扩散,与更外围的本宇宙物质接触,引发更加猛烈的连锁反应。 这一场反应或许将在持续数千年、抹去一百万光年范围之内所有的东西之后才会慢慢平息、收缩、坍塌。 但就在湮灭最初发生的那一瞬间,原本居住在小小浑天球上的所有存在,都从这个宇宙当中彻底地离开了。 终章 李先生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容城市公安局专属医学院办公楼停尸间的灯被关上。法医秦灵锁了门,在八点二十五分时离开大楼。 房间内停尸柜B4号格子里,有一具已呈现巨人观的尸体。 尸体是在四天前城郊一处废弃工厂内被发现的。死者是本市一位心理治疗师,有个不常见但很有趣的名字:李四。 但这位心理治疗师很不走运——该是招惹上什么仇家,是被虐杀的。 这几天曾有传闻,说他是招惹到了本市一位极有背景的企业家,因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又有人说这位医师在此前的十年中一直向那位企业家提供心理咨询服务,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灭口。但坊间传闻种种,没人敢去追根究底。倒是因为新闻上曾在前几天不小心展示过这位被害者的真容,叫人们开始讨论起他与某位当下男星到底哪个比较帅这个问题了。 然而过了三四天热度也消退,在没什么人特别关注这件事。 房间黑暗下来三秒钟之后,停尸柜微微晃动起来。 随后B4号格子也慢慢地退出来……其中本该是模样恐怖的尸体,如今却恢复了生前模样。 下一刻,他坐起身。 发了一会儿呆,打个响指。于是灯亮了。 又借着灯光在手臂上摸一摸,凭空取出一幅画儿。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在两秒钟之后轻舒一口气。随后伸手扯掉脚上的牌子,皱眉:“什么味儿。” 待他关了灯,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身上已出现一套得体的衣服了。 李云心从医院大楼的正门走出来。其间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但似乎并没能意识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他慢慢走出医院大门、走过门前的广场,一直走到路边停下。 往来的车辆川流不息,街道两旁灯光璀璨。他微合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憋了十秒钟才吐出去:“熟悉的味道。” 随后便沿路走。不疾不徐,像这世上无数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一般。他用了两个小时的功夫一直走到“鸿基亿兆”大厦的正厅中才停住脚步,在墙上众多标牌中看了看,找到一家公司的名字——它还在这儿。 于是他在一楼等了一会儿,走进电梯。电梯已经有了一个人,该是从地下车库上来的。 他按了二十二层,电梯门合上、启动。 在这种场景中大多时候会出现的沉默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李云心转了脸,对身边那个戴眼镜的男子笑起来:“我出了趟远门。” 男子愣了愣,才应:“……哦。” 李云心又笑:“才回来。见个老朋友。” 男子上下打量他几眼,没再答话,慢慢往旁边挪了挪。 李云心耸耸肩,也不理他了。 电梯停在16楼,男子夺路而逃。 继续上行,在22楼停下。 他走出电梯门,走过灯光明亮、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没发出一丝声响。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门。 没人应,便又敲三下。隔了几秒钟,有人闷声问:“谁?” 他愉快地笑起来:“赵总,我。李四。” 几声轻响,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李云心耐心等他一会儿,说:“赵总贵人多忘事——子弹不是在下面那个抽屉里面吗。” 随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的男人立即抬手举起枪:“你是谁——” 随后眼睛瞪起来,嘴唇开始发颤:“你……怎……你是……” 爆鸣在室内回荡,他开了枪。或许并非本意,仅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了。但他一口气打完了全部子弹,直到手枪发出咔咔的声音,还在扣扳机。 李云心关了门,子弹从他身上叮叮当当地落下、掉在地上。 办公桌前的男人喉咙咯咯作响,先看自己手里的枪。然后将枪一把甩下,伸手去桌下摸别的东西。可就在一瞬间之后——在他的视线离开李云心身体的那么一瞬间之后——他发现本在门前的人出现在他身边了。 无形的力量摄住他的身子,他的动作定格。他的脑袋里对眼下这种状况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也找不到任何解释。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四天前被他杀死的这个人……又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 他听到李云心温和地说:“听完我的话之后,你会走出这栋大厦。不和任何人联络,一路走到市公安局。然后你随便找到一个什么人坦白一切——包括你怎么发家,手上有几条人命,手底下有谁,又和哪些人有关系。到最后你会痛哭流涕,说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因为你想为构建和谐社会出一份力。” 他拍拍这男人的肩膀:“我会帮你个忙,叫没人能杀掉你灭口。等这些事情尘埃落定——哪怕在一年两年或者三四年之后——你会在牢房,把自己溺死在马桶里。” “好了赵总,去。” 于是这男人起了身。他的脸上与李云心一样,浮现出愉悦的笑容。从容地为自己装上假腿、穿上衣服。打开门、又关了门。 李云心坐在办公桌上,四下看看,也出了门。 …… …… 十一点零五分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仍不算稀少。街边一家小小的奶茶店没有关张,袁晓鹿站在开放式的柜台边等她的奶茶。夜晚有些寒意了,她掖一掖自己薄围巾,继续盯着手机看。 一个男人也走过来。她没抬头,让了让。 随后听到那男人说:“啊,袁小姐,几年不见了。真巧。” 她愣了一会儿。用两秒钟的功夫才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到那张藏在内心某处的脸。 “你……”她呆呆地看他,“你……” “我搬去了别的地方。”他微笑着说,“回来看一看。” 他的声音像从前一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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