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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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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中, 裴珩撑起身上的力气,从胥锦怀里站起来, 他朝后半步,后背靠在殿侧镂花门上,看着胥锦。    胥锦没有动, 逆光中维持着笔挺的姿态, 殿侧高大的庭柱林立, 朦胧的光线从殿外照进来,擦过柱上浮雕照到两人旁边,裴珩苍白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 一半映得清晰。    安静的角落,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 脑海中很久都是空白。    裴珩微微转过头, 合抱的庭柱分隔了视线,间或看到大殿内满地狼藉, 滚落的酒盏, 伏在血泊中一息不动的人。禁军先把贵族的尸体带走安置,又在同僚身边单膝跪下,探指于颈侧, 而后摇头叹口气, 盖上白布抬出去。    御医躬身鱼贯而入,女眷随柔章公主往内苑休整。    裴洹在御座上阴沉着脸不语, 吕厄萨单膝跪在他面前, 向他禀报, 淮原王提着一壶酒,不顾形象地坐在裴洹旁边的御阶上。    燕云侯垂手,剑尖挑起一块干净的绸绢,擦拭佩剑后归鞘,顾少爷眼前不知何时被他蒙上一条锦带,被他牵着手走过来。    燕云侯另一手提了酒壶,倚在殿侧门上,递给裴珩和胥锦,三人不声不响地喝了大半壶。站在这里,沉浸在片刻的宁静中,别人注意不到他们。    燕云侯搂着顾少爷,看着胥锦,半晌张口不知说什么,最后道:“你……能耐不错。”    又看着裴珩:“你……能耐更不错。”    三个人疲惫又心烦意乱,大眼对小眼,又摇头发笑。    顾少爷攥着花重的衣襟,被蒙着眼睛,听出他们的声音,问:“你们没事罢?将军,你伤了吗?”    “没事。”裴珩道,“你家将军也没事。”    裴珩和燕云侯投去目光,望见殿门外进来一袭碧色长衫,背后跟随着鸦青武服的青玉殿武者。    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大殿地面上,流转在庭柱的阴影间,穿过大殿,行至御前。    温戈率众青玉殿武者行礼,与裴洹交谈,淮原王和吕厄萨脸色都微变。    “走,国师来了。”    裴珩和胥锦缓缓地从殿侧走出,人们的目光都投在他们身上。    胥锦是当世大妖,连温戈也没把握降制住他。他的身上还佩有恶法金环,更是曾经被蓬莱吴氏谏言,应被带去祭天的鲛妖。    裴珩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无数说辞和策略在他脑海迅速推演。他不担心,因为仅救驾一条就能扳回所有暂时的质疑。但他又很想叹气,到底是卷进来了。    胥锦依旧向裴洹施以武者礼。    皇上看着两人,裴珩敛目不语,让皇上先发话。    “你啊……”皇上实在脑海里一团乱,裴珩这是真把一只如此强悍的大妖当作情人?那妖居然也肯俯首听话……    “你真的行过武者入誓之典?”皇上只好先问胥锦。    胥锦点点头:“当然不敢欺瞒。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非义不立,非忠不行,乱世辅民,盛世辅法,为武者道。”    众人闻言沉吟,裴珩心知胥锦过目不忘,却也没想到无名殿入誓的武者誓词,他也能背得行云流水,拿来就用。连温戈也不由再次端详胥锦。    安国公疑惑道:“不知阁下原身是……”    胥锦唇边一丝冷淡的笑,目光扫过安国公,温戈道:“国公大人问得有些不妥,妖的原身便如大人府里的账本,轻易莫要过问。”    安国公有些尴尬,众人一阵笑,殿内氛围不再那么沉重。    裴珩适时上前,解释道:“我家这位不大爱高调,今日迫不得已在殿内动用灵力,惊扰诸位,还望见谅。”    吕厄萨快人快语:“要不是他出手,圣驾安危尚且难测,陛下,倒是臣和奉铉司护驾不力,愿意领罚。”    淮原王坐在御阶上,回头看皇上,只见裴洹在御座上沉吟片刻,未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手指在案上点了点:“内苑禁军全部停职清查,三殿司协调京畿营轮值内苑,内务府即日起接受三殿司调查。吕厄萨及奉铉卫罚俸四月,瑞王及燕云侯护驾有功,赏黄金六百两,雪金云锦二十匹,东珠二十斛。”    皇上看向裴珩,又道:“胥锦护驾有功,念其怀忠警敏,德行明善,恪守武者道,特封……青玉殿入赦,由司主温戈掌礼,择日授紫金佩。”    殿内哗然。    入赦青玉殿,授紫金佩,从此便是一步登天,成为帝国最顶级的武者,不跪帝王,不拜权臣,唯行天子意,掌生杀权。    普通的武者几乎没有可能破格入赦,殿内武者大多前无身世,自小便在青玉殿接受训练与教蒙,并终身效力王朝。    胥锦是瑞王身边的人,入赦后不但享有青玉武者的荣耀,更拥有殿外的自由,哪一样都是世人可望不可求的。    裴珩冷静地行亲王礼谢恩,胥锦以武者礼领受封赏,皇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又很快归于平静。    安国公大惊失色:“陛下,青玉殿武者……皆是自幼入殿,皇家训蒙,绝非入誓后过的人,就能轻易封赦……”    皇上笑了笑:“国公大人是觉得孤记性如此之差,这些都不懂了么?“    安国公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连连告罪。兄长乱说话,害得孙诸仪在旁也不自在。一家人在朝,臣子身份是第一位的,他若跟着安国公胡乱跪,显他把宗族关系看得太重,但安国公说错话他也不能当作没事人,只好跟着低下头。    三殿司从来是皇帝臂膀,枢密之最,所有世家门阀都想见缝插针伸进去一只手,但尽是徒劳。    瑞王甚至一言未发,就让身边人入了三殿司,安国公心中如何能不翻江倒海?朝中捧高往往就是在踩低,复又想到瑞王亲办的鎏金簇一案,莱州要犯中不乏孙氏门生,首犯莫盈开更是入诏狱后就再无动静。    安国公素来是孙氏三公之中最草包的一个,唯擅谄附搬弄,裴洹看出他满腹心思,淡淡道:“孤见孙卿爱女今日受惊不小,要么留宿宫中,与帝姬同住几日,也好让御医一并给调理。”    裴洹对孙梦汀表示关心,便是安抚孙家,皇后之位仍是稳坐的,安国公替侄女谢恩,总算都各怀心思悄了声。    裴洹将异国使臣召到跟前慰问几句,孙诸仪经过裴珩身边,忍不住把他拽到一边,低声斥道:“你怎么如今也胡来?不家不室,豢养男宠不说,还……还非我族类,你这成何体统? ”    裴珩不待见安国公,但对孙诸仪还念些旧情,听他按捺不住当长辈的训斥,笑道:“孙大人,便是我爹在,也不会为这些事动怒。何况我家那位不是男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王府主人。我待他以礼,大人蔑视于他,便是蔑视于本王。”    孙诸仪一愣,拿这些小辈没办法,甩甩袖子走开了。    胥锦正被淮原王缠着问东问西,问他怎么跟自己九叔认识的,是不是他九叔一见倾心死缠烂打,胥锦道:“说反了。”    淮原王一愣,没想到胥锦跟别人这么冷淡,竟会被他九叔迷得神魂颠倒,待他搓着手还要问,被裴珩拎到一边去了。    满殿的狼藉由宫人一点点收拾,不到明天天亮,这里就能恢复一新,皇上派吏部人往遇难大臣及亲眷府中帮抚事宜,刺客被燕云侯和吕厄萨扣下几个活口,当即押入诏狱,轮番上刑候审。    殿外一声通传:“镇国大将军到——”    满殿劫后余生的嘈杂瞬间宁静,殿外一高大男子率几名部下走进来,目不斜视地穿过遍地狼藉,仿佛惯于踏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他走到御阶前一礼:“陛下。”    皇上面容难得露出喜色,起身快步走下御阶,伸手扶他:“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看得出,裴洹很倚赖这人,眼中不乏钦慕和信任。    “陆眷卿?”胥锦问裴珩,“你说过,是你……师长。”    裴珩点点头,神色很复杂,似是想避开,又像是见了故人的难言。    镇国大将军陆眷卿,挺拔威仪,面容端正俊美,他通身肃杀的气势,所至处,无人敢轻佻。    陆眷卿治下有江州军大营,莱州战舰驻港也在他麾下,裴珩便是向他手下借兵,夺取了鎏金矿控制权。    皇上和众臣与陆眷卿问候寒暄,得闻方才刺杀异动,陆眷卿回头看见裴珩,于是从人群中脱身走过来。    “怎么脸色不大好?”陆眷卿见裴珩的苍白脸色,蹙起眉头。    “今日不大舒服。”裴珩笑笑,“大将军,许久不见了,前阵子在莱州曾借兵马,没能当面道谢。”    “无妨,这位便是护驾的武者?”陆眷卿看向胥锦,他的眼睛清澈而深邃,洞察人心一般,“你的朋友很好。”    裴珩辞别众人,与胥锦离宫,回到王府就开始高烧,下马时稳得很,看不出一丝异样,一进王府几乎是跌进胥锦怀里的。    金钰飞快赶至,直接背出一套旧方子让管家带人熬药。    胥锦简直服了裴珩强撑的能耐:“他一路骑着马谈笑风生,压根看不出半点难受。”    金钰无奈一笑:“这不算什么,当年北疆呼延部来犯,他后背中了两刀,皆可见骨,愣是精神抖擞,在阵前先骂了大汗一通,骂得敌方战将怀疑自己的刀砍错了人。”    胥锦听了,后背跟着疼,金钰问:“王爷是不是见着陆大将军了?”    胥锦点点头:“怎么?他生病跟这个有关?”    金钰叹口气:“也不全是,他想起从前的事就容易发烧,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说,这脾性最不好,胥锦公子,我看他跟你还说得多些,要是都说出来,兴许能除除病根。”    裴珩烧得昏昏沉沉,喝了药出了满身汗,一到府里就是娇弱不讲理的大爷,非要沐浴更衣,胥锦抱着他伺候好,又把滚烫的瑞王爷抱回房中,陪他休息。    傍晚终于退了点热度,裴珩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胥锦怀里,胥锦化了原身,绸袍衣襟半敞着,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和肌肉紧实的胸膛,鲛尾的墨金鳞片微凉,抵着他双足。    裴珩没劲,就这么动了动,沙哑着嗓子道:“趁本王生病,占本王便宜啊?”    胥锦拿来榻边小桌上的水杯,哄着逼着让他喝下去两杯:“我说是你一病就蛮不讲理,扣着我脉门不让我走,你信不信?”    裴珩模模糊糊质疑了一声,胥锦手指顺着他的墨发梳下去,十分无奈地道:“我要抽开手,你倒是把脉门松了,反手又锁我的喉,烧成一块烙铁了也还是江湖第一,王爷,不服你不行。”    裴珩想起自己的德行,自知理亏,只好腕子轻抬,在胥锦腰侧拍了拍:“多担待,反正不传染你。”    胥锦见他精神好些了,给他喂了碗白粥,坐在旁边,低头轻捏着裴珩的手指,问道:“伺候得这么细致,王爷不能太小气,给我讲讲从前的事。”    裴珩听了,下意识就想糊弄过去,埋头往被子里钻,只露出大捧泼墨般的乌发:“困了,头疼……”    胥锦也不催他,隔着被子把人抱在怀里,一只手探进去,握住裴珩细瘦漂亮的腕,又循着手腕精致的骨,扣住他修长的五指。    他一点点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那泼墨的乌发散在丝绸上,窄挺的鼻梁抵在他胸口,又把人捞进怀里:“不讲也没关系,又不是不让你靠了。”    裴珩发烫的呼吸、发烫的手指,以及因为发烫而格外柔软的腰身都依附在他身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沉稳安宁的心跳声中,裴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终于在这温柔里认了输:“好,给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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