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服
霍晅默然四顾, 良久展开画卷。 竟已不是记忆之中,那副残破画卷。 卷轴上一抹淡香, 似是茉莉, 又似荷花。打开画卷, 这股气味便彻底消失了。大概是思云树自己修复过了, 但他人虽然长得谪仙一般超尘脱俗, 画实在画的不好。寿命太长, 几百年也没有学会画画。被他修复过的画卷, 少了许多韵味。 但,霍晅看清了画中人的脸。 画中人容貌姣好,神态清媚, 纤白手指微微靠在左眉峰上,似怒似嗔,唇角偏又勾起,隐约含笑。 饶是思云树这般拙劣的画工,也难以掩饰, 这是个足以倾国的美人儿。 不过, 这美人儿霍晅是认识的, 一看就没有好脸色, 也就顾不得仔细欣赏他的美了。 这雌雄莫辩的女装俏少年,正是白修莹。 画卷下方,书着飞仙阁七美人之首。这是旧迹。至于飞仙阁这名号, 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思云树在凡尘十余年, 悲苦流离, 若是那时候认得了白修莹,想来,二人的身世也差不多。 画卷多以修复为主,并没有过多改动,只是重新勾勒了线条,又上了色。只有左下角处,是思云树自己的字迹。 “余乃卑贱,死生不论,然深恩负尽,师友负尽。愧入晏极,悔入晏极。” 他再如何悔愧,终究还是义无反顾的选了那条不归路。不过是言语上的悔愧,又岂有半分诚意? 翌日清晨,孟子靖便传书,碧沉、戚青寒和桑茵入夜已先后回了晏极。 霍晅思虑半晌,终究传书道:“师尊飞升之后,诸位师兄师姐或兵解、或陨落,如今连云师兄也走了。从此后,蘅仙老祖的徒儿,只剩下我和你了。” 孟子靖会意,继而道:“事已落定,云师兄的衣冠冢也已立好了。不必再多思虑。他连魂魄都烧成了灰,纵使忿忿不平,他也不知道了。” 霍晅数日来,颇有些闷闷,一时心荡神摇,唯恐生出心魔,将种种思虑压下,恰好道冲一身湿漉漉的,一脚一个水印,落汤鸡一样来了。 她身上又是泥又是水,还有不少草叶沾身,估计路上滚了好几跤,连个净身诀都不知道用,就这么踉踉跄跄的跑来了。 霍晅头疼不已,看她这模样,幸亏昨日扔进温泉时,没给她宽衣,若不然…… 这种荒唐事,还真是够她这个小醉鬼做的! 道冲摇摇晃晃,半醉半醒,看霍晅脸色不好,勉强站稳了——仍然是歪歪斜斜,耷肩扭腰靠在树上。“晅儿,你是最好的!可不能学孟子靖那一套来数落我!我不就是喝了点儿酒?图个痛快嘛!” 说完,顺手从袖囊里取出酒葫芦,仰首一大口,咕嘟咕嘟的灌下去,舒服的打了个寒颤:“痛快!一口还魂酒,回魂了!” 霍晅还来不及阻拦,这醉鬼又把一葫芦酒喝干了,一头栽进草丛里,再次睡死过去了。 这回霍晅可真气坏了,径直传书给孟子靖,把人丢进了他洞府里。 料想孟子靖那脾气,非得好好的收拾收拾她不可。 方才料理了酒鬼,门前白鸾清鸣,桑茵一身青衣,手中却拿着一束千叶莲花,疏林阔叶之中,缓缓行来。 见她之后,先笑了笑:“佛门这千叶莲花恰好开了,找若存金仙都讨要了过来,恰好贺师尊之喜。” 霍晅捧着莲花,紫衣白莲,惬意一笑。 桑茵直直的看了她两眼,恐她察觉,轻咳两声:“我这次去,若存金仙还问起道冲真君。问道,她是否依然耽溺于情,烂醉度日。” 霍晅微微一怔。 她自问最解道冲心事,却连她有这桩烦闷都不知道。 霍晅纤白的手指拨动莲花瓣,像风轻轻掠过了白云:“我还以为,她只是贪杯。原来,是没出息,借酒浇愁。若存金仙是如何提起的?你从头细细的说给我听。” 桑茵见她神色森然,此次归来,眉目间隐隐有沉郁之色,遂索性摘花簪叶,编成一个小草人,化作若存金仙模样。 “若存金仙”眉目端庄,明明是少年人模样,还带着两个酒窝,偏偏要做老人神态,被桑茵学了个十成十。 若存金仙:“羲渊首徒,你不常回山,可知,道冲真君是否仍醉酒长住晏极?” 桑茵道:“晚辈前些时日方从山中出来,道冲真君放浪不羁,甚是洒脱。” 若存金仙冷笑一声——他虽然是冷笑,可实在吃了娃娃脸的亏,冷笑的时候,再挤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冷笑都变成了甜笑。“什么洒脱?你师尊可曾开导开导她?” 桑茵确实不知了。 若存金仙便叹气道:“情之一事,实在害人。非得如我一般,遁入空门,也就万事皆空了。” 末了,若存金仙还让桑茵带了一枚青莲子给道冲,用以平心凝神,静气养性。 霍晅看他学若存金仙的少年老成模样,忍俊不止。桑茵压下心中自得,不敢多看她洋洒的笑颜,收了草人,将青莲子放在她手心。 霍晅接过莲子,莲子凸起处有十道金丝,已有百年年份。这东西金贵,就是若存金仙,也才有这么一颗。 “他这么舍得……” 桑茵又道:“若存金仙并未细说,但据徒儿得知,道冲真君最后一次见若存金仙,已是近百年前,佛门的辩机大会。这之后,佛门再有何事,道冲真君都未曾前去赴会。自然,道冲真君与若存金仙私下是否见过,徒儿便不得知了。” 霍晅冷笑一声:“道冲就是没出息。大概她脱口而出,跟若存说了,之后又后悔,百余年避而不见。百余年,究竟是何情伤?这丫头也太不干脆了。” 桑茵轻叹口气,心说,自然比不上她干脆,不过短短月余,便昭告天下,她老人家要成亲了。 师徒二人闲聊一时,碧沉与戚青寒也先后回山,二人一前一后,都冷沉着脸,不发一言,等见了霍晅,才假模假式的一齐跪倒行礼。 霍晅:…… …… 这两个徒儿,究竟又怎么了? 为难的霍师尊,放了几百年的猪,实在没什么养徒儿的经验,只好假装不知道。 戚青寒瞥了一眼草堆里的布裳,头痛道:“怎么道冲真君还没走?赖在我们晏极了吗?”顿了顿,又道,“整日里烂醉如泥,我去取一坛好酒来,叫她醒了,识趣的快些离去。” 他前脚刚走,碧沉便草草行了一礼,追着他走了。 霍晅颇有些目瞪口呆:“这么多年,他们两一直这么别扭吗?” 桑茵更无奈:“师尊,您好歹也留点心。” 霍晅:“……前次我回山,你不是说戚青寒入凡俗历练,碧沉也追着去了吗?怎么又闹别扭了?” 桑茵轻哼一声:“他两个,从小就是这样。您抱回碧沉时,他毛茸茸的,您很喜欢,抱在怀里一个冬日。相离(戚青寒道号)便一直觉得您偏心。一来二去,便一直这样了。只不过……这次看着,好像更别扭了?” 桑茵忆起往事,不由露出笑意:“师尊可还记得,相离师弟从前有个道号,叫做不服?” 霍晅:“什么人给他取了这么个道……”她豁然记起来了,心虚的捏了捏耳朵。 当时碧沉中了火毒,境界一直不稳,又是妖修,霍晅恰好出关,见这徒儿病恹恹的,“随手”渡了些灵元给他,以至于一直比戚青寒修为低些的碧沉,反而提前结丹了。 戚青寒正在闭关结丹,出关知道后,便气鼓鼓的找上三千咫,找师尊来了。 他方才结丹,还没有道号,霍晅被他缠了大半日。他当时年幼,气盛的很,口齿又伶俐,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为何独独给碧沉这许多灵元,弟子不服!”、“为何徒儿瓶颈也不曾见师尊指点一二,弟子不服”、“为何师尊老这样偏心,弟子不服”等等。 霍晅被他许许多多的为何和不服给缠的烦了,随手给他取了个道号——不服。 戚青寒这回真的不服了!打死也不要这个道号。 霍晅皱了皱眉:“你又不服?”微顿之后,“不服,你看,可见为师为你取的这个道号,是多么应景。” 十分符合人设。 少年英气的眉头皱的死紧:“弟子没有不服……” 霍晅反问:“那是谁因着我给你师兄一朵花,就杀上我洞府来,不服不服的?” 戚青寒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争辩。 霍晅又道:“所以,你是听话的?” 戚青寒实在不能顶着不服二字行走,忍气吞声:“自然,弟子从不敢见疑师尊。” “既然听话,那你对师父赐你的道号,又有什么不服的?” 服气,你就乖乖叫不服。不服,那不服这道号可太合宜了。 戚青寒终于说不过她了。 彼时少年意气,如今一个个比她还要老成。霍晅摸了摸耳朵,看那两个一前一后,穿花拂林,戚青寒冷沉着脸,碧沉依旧是跟在他身后,不知在说些什么,始终轻和笑着。 霍晅:“你们三个,还是小时候,更好些。” 桑茵接过酒坛,一把拍开封泥:“没被师叔发现?师叔可最不耐烦人饮酒,若是知道我们几个带着师尊饮酒,非要把我们逐出山门不可。” 戚青寒冷面不答,碧沉笑答:“怎会?论起借酒此时,我可最为拿手。只不过,孟师叔这样讨厌我们饮酒,为何每年还要酿这么多的好酒?等谁来喝?” 那边,醉卧花丛的道冲闻得馥郁酒香,摇晃踉跄过来。 霍晅看她一眼,似笑似叹:“谁知道他等谁来喝?等,也是空等。酒能入喉,难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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