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颜控冯霁雯”,眨眼间到明天就够足足一年了。 (18)
时痛骂他的画面。 他从不愿被人当作枪使,当初上书弹劾冯英廉与和珅,是因自认为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深信无风不起浪的道理——而眼下的诸多证据也都指向冯英廉与和珅就是密谋造反,勾结邪教的乱臣贼子。 可他心里的一杆秤,却不知为何竟摇摇晃晃,难下决断。 正如这几日仍在不停发酵的‘戏楼认亲’之事,他起初听闻,备感惊骇,可谓半点不信,只认为是有人在蓄意抹黑他的老师王杰。 他去了王杰府上求证是何人在背后捣鬼,可却只得了一句话——无人暗算,确是我之过错。 他当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一直敬仰尊重的老师,一直认为从不会犯错的老师,怎也会有如此污点? 换作他人,他甚至会愤怒至极地上书弹劾其作风不检,不堪委以重任。 可这个人是他的老师。 至此时,他忽然从镜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正直不阿,铁面无私。 那冯氏说得很对,实际上他不过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他满脑子装得也都是办几个大案,然后名留青史。 真相被剥开,他竟觉两眼茫然,再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了。 可他却是再不想被人当作枪使了。 “臣……无话可说。”他未将原本第一时间涌进脑子里的‘不合规矩,无此祖制’说出口。 众人闻听皆是愣住。 乾隆也意外地笑了一声。 “你竟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回从钱沣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钱沣低了低头,道:“臣认为廷审利弊难断,全凭皇上定夺。” 乾隆抬手示意他回去。 阿桂见状心中没底,理了理思路,又欲开口。 而却有人比他快一步站了出来。 “皇阿玛,儿臣也有话要说。”一道音色稍显稚嫩,语气却已堪称沉稳的声音在金銮殿内传开。 十五阿哥永琰半月前刚被准允早朝旁听,可多日来皆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侧,也没人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但论开口说话,这却是头一遭。 乾隆也觉意外,想到永琰被他带在身边也有些日子了,便欲考一考他,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样的意见来。 “那你说说看。” “皇阿玛教儿臣要‘纵古观今’,从先人身上汲取成败经验,儿臣便去读史。近日,儿臣读汉史,其中提到汉时犯人行刑有皇帝录囚制度,即皇帝亲自审理有冤狱或特大案件。此制推行后,百姓皆称赞君主慎刑。”永琰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低着头说道:“既为百姓所赞,那想必便不是坏事,而既不是坏事,今日又有刘大人与阿桂大人一并提议,那儿臣以为,便可行。” 他说到前面,还有人讶于这位平日看来毫不起眼的十五阿哥竟还懂得以古谈今,来暗示万岁爷,可待听完,又觉得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什么叫……不是坏事,便可行? 这都是孩子才有的简单思维。 重点只是跟大人炫耀自己在努力读书而已。 刘墉与阿桂却不这样认为,二人互视一眼之后,皆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殿中的那道小小身影。 太监总管高云从也悄悄地打量着皇帝的反应。 乾隆拿食指指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权衡着什么。 …… 景仁宫内,嘉贵妃听到早朝上传来的消息,不由大为震惊。 刘墉上书要求廷审冯英廉和珅一案,而皇上竟也同意了! 明日便是提审之日,怎偏偏在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 这等令人防不胜防,岂止是蹊跷二字能够形容得了的? 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刘墉与阿桂这是临时起意! 转瞬间,她便想到了霁月园。 她本不相信被禁止出府且称重病卧床的冯霁雯竟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且她一直未有放松过警惕,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连她哪一日见过什么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傅恒夫人,那彦成,福康安,和静,于敏中…… 他们去霁月园的用意看似都并无特别之处。 嘉贵妃紧紧拧着眉头,不停地思索着。 王杰之所以被撤下主审一职……那名忽然揭露他不堪旧事的儿子,正是和珅的一名幕僚。 而王杰被换下之后,替补上的刘墉今日忽然提议廷审。 嘉贵妃凝神摇了摇头。 这应当不是巧合…… 569 突发急症 可是,如若冯霁雯手中仍然没有什么依持,她岂敢铺垫的如此招摇? 是了,她这分明是在铺垫! 不妙。 嘉贵妃的脑子转得倒算是快,这边廷审刚被敲定,她立即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来。 可她察觉的还是太晚了。 她虽不知冯霁雯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冯霁雯绝对不是表现出的如此手忙脚乱,无计可施——她一直都在给外人施障眼法,让他们认为一切都在他们的监视和掌控之中,以此让他们放松警惕。 真是信了她的邪! 确定不了冯霁雯的用意、也不知明日她究竟是要布一个什么局的嘉贵妃不由有些急躁了起来。 但她很清楚一点:绝不能让冯霁雯得逞。 嘉贵妃眸中凶光一现。 事关紧迫,虽无妙法,但一定要阻止她。 …… 万丈晚霞刺透天边积云,绯红艳丽。 琉璃阁中刚掌上灯。 刘全来报,说是钱应明被人送回来了。 霁月园明令禁止出府,钱应明明知故犯,当日戏楼之事过后便按照程序被扭送去了官府。 皇上对和珅一案的重视程度官府也很清楚,但碍于钱应明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且众人皆知他冒险出府是为给王杰大人难堪来了,目的非常鲜明,并没有什么通风报信之类的可疑行为,故而并无理由重判。 但还是细细地审问了两日,并挨了顿板子。 所以,这才有了被人给‘送回来’的局面。 冯霁雯虽是如何都没有料到钱应明竟是以如此方式帮了她这个忙,但亦十分感激。听闻他回来,又是负了伤的,忙就差了小醒带人前去问询,又送去了玉嬷嬷特制的金创药还有一应补品。 小醒过来的时候,钱应明正趴在内间的床上休养,小醒不便进去,就站在屏风后跟他说话。 “太太让我代她跟钱先生道谢。此番钱先生冒险出府,着实受苦了。” 钱应明的声音传来:“太太客气了。食大人之禄,自当为大人分忧。再者道,此事乃是钱某私事,即便今日不去清算,来日仍是要清算的。” 小醒听罢顿了顿,旋即又道:“太太让我问一问钱先生伤势如何。” “寻常皮肉小伤而已。” “那便不打搅钱先生休息了。” 小醒转身走了出去。 钱应明扭过头,目光透过支开的窗,看着她出了堂屋,走进了院子里。 院中,丁子昱正站在那里等着她。 二人互视一眼,并未说话,只一同离开了西院。 丁子昱随小醒一起来了琉璃阁。 冯霁雯坐在堂中,小仙已将茶沏好。 “太太。” 丁子昱上前揖礼。 虽同在霁月园,但他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和珅与冯霁雯了。 冯霁雯开口讲道:“丁先生请坐。” 丁子昱从这道听似与往日无异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疏冷来。 他心下有几分怅然。 他一直清楚记得去年会试落榜,他深受打击昏迷在雨中,是冯霁雯与和珅将他救回。 他万分拮据之时,是英廉府召他为教习先生,是和珅将他收为幕僚。 他见多了人间冷暖,深知哪怕至亲亦有冷血的一面,而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却不吝于将满心的善意都赠予你。 只是,他们为他雪中送炭,他却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人世间,最深最可怕的恶意也莫过于此了。 他想说句抱歉,却深知此时已经毫无意义。 丁子昱只看了看门外。 冯霁雯见状发了话:“都去外面守着。” 秦嫫带着丫鬟依言退了出去。 冯霁雯看着丁子昱,等着他先开口。 丁子昱上回留书出走之后,秦顾一直在暗中跟踪于他,知他先是回了家,看望兄嫂,并将自己的积蓄如数都留给了他们。后来,又逐个拜访了自己旧日的同窗和老师。 这期间,他一直都住在京城的一家客栈之中。 表面看来,倒真像是出府探亲访友去了。 但在他回霁月园的前一日,有一名身份神秘的人忽然找到了他,并密谈许久。 不必去想,也猜得出定是景仁宫派去的。 所以,丁子昱才又回了霁月园。 但丁子昱绝不会那么蠢笨,留书承认了自己所为之后,还敢大摇大摆地留住城中。 所以,留书出走不过是个幌子,他有着自己的意图在。 且他也很‘信得过’和珅,断定和珅不会贸然抓他回来。 所以,他必然也知道和珅派了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他。 冯霁雯不是十分了解他与和珅之间的‘无言默契’,但她记得和珅说过的一句话——丁先生根本做不成一个心安理得的坏人,不必施硬。 待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久久无言的丁子昱复才开口。 “大人和太太向来洞察秋毫,当知我那见不得人的缘由——”他的声音略带苦涩之意。 冯霁雯不予置评,只说道:“她如今一切皆好,且已有龙嗣在身。只是为保万全,尚未告知任何人。” 丁子昱有着一瞬间的怔愣。 她竟有龙嗣了…… 也好。 甚好。 他只能点着头。 如此,这算是一个保命符了。 看来,她在宫中并不如表面来得如此不受宠。 他既觉心底一阵阵酸涩,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明白丁先生的苦处。”冯霁雯未多言其它,开门见山地道:“我可设法保丁先生性命周全。只一点——请丁先生务必还祖父与大爷一个清白。” …… 夜间,原本寂静的琉璃阁内忽然变得慌躁起来。 刚打算睡下的冯霁雯蓦地呕出了大口的鲜血,旋即整个人陷入了昏迷当中,任由小仙如何呼喊,都没有任何反应和意识。 事发突然,秦嫫与一众丫鬟都被吓坏了。 小茶魂飞魄散地冲出琉璃阁去,半路却被看守的官兵持刀拦住。 “站住!琉璃阁内一应人等皆不可随意走动。” “我家太太发了急症!快些让人请太医过来,快!”小茶手忙脚乱地揪住其中一人的衣袖,颤抖着声音喊道。 两名官兵闻言对视一眼。 “什么急症?” 570 廷审在即 “吐了好些血……再耽搁下去,命都要没了!真出了差池,你们这些狗奴才担得起吗!”她本就是个口无遮拦的,眼下急得没了办法,又见他们慢慢悠悠毫不着急,简直是要被气哭了。 两名官兵听到‘吐了血’这几个字,虽是略为一惊,但由于这段时间以来冯霁雯皆是以卧病在床的形象示人,故而眼下也只当她是受不住打击所致。 “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请太医?”官兵目含讽刺地看着小茶。 从前风光无限还罢了,可如今都什么身份了,竟还张口就要请太医前来。 “既是急症,眼下去请太医怕也来不及了。这样,你且回去等着,我这便让人就近请一位郎中过来。”到底也不敢真的置之不理,另一名官兵便语气怠慢地说道。 小茶虽又气又急,但也别无它法,见其中一名官兵确也立即下去吩咐了,唯有不停地在原处来回踱步,满身冷汗地盼着郎中能早些过来。 等了一刻钟余,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茶的精神即是为之一振,连忙要迎上去。 来人的身影现在灯影下,却见是一身镶黄旗兵服的福康安带着几名手下大步走来。 “她如何了!” 福康安剑眉直竖,语气焦急。 小茶一见不是郎中,心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儿更是险些被击断,一时之间既顾不上行礼,又哭丧着一张脸说道:“已经没了意识,如何叫也叫不醒了!” 她的形容方式向来直观到令人不安。 福康安的脸色登时就白了大半,脚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进了琉璃阁。 明日廷审,他就恐今日霁月园内会不太平,故而一整日都在加强巡逻,甚至到了夜间也不曾回府歇息,亲自带人驻守在此,怕得就是她有什么一星半点的差池! 可没成想防不胜防,竟听着了这样一个消息! “她今晚都见过什么人?” 守在外间的秦嫫不作防之下忽然见着一道人影跨入堂中,刚要行礼,头顶就炸开了一道急促的质问。 “回福统领……除了每日伺候在侧的丫鬟之外,只见了西院里的丁先生。”秦嫫尚且存有一丝冷静,自冯霁雯方才忽然出事,她便疑心到丁子昱身上来了。 福康安闻言,拳头倏然紧紧握起。 她竟还见了那个已然直面检举和珅的丁子昱? 是敌是友她竟都分不清半点吗! 他此刻很想揪住冯霁雯破口大骂一顿,但当他不管不顾地撩开帘幔之后,见着了被几名丫鬟围在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整个人就如猝然间坠入了冰窟一般,诸般怒意尽被浇灭,取而代之的只有慌乱。 郎中是福康安派人快马加鞭给‘请’过来的。 前一刻还在睡梦中的他,迷迷糊糊地被人揪着上了马背,一路颠簸来到霁月园中,见到琉璃阁里重兵把守的阵势,又得了福康安一张“医不好她,你也别想活着出去”的催命符咒,一时间吓得手都直打哆嗦。 他来到床边察看冯霁雯的情况。 屋子内的血腥味极重,躺在床上的女子白皙精巧的下巴上也有着未干的血迹。 他强自稳住心神,伸出手去替冯霁雯把脉。 下一瞬,眼中神情微现疑惑。 屏住了呼吸再去细细地印证了一番,目光不由地在冯霁雯的脸上定格了片刻。 “这……”他现出奇异的神色来。 福康安一直守在一旁,见他这般吞吐,只当是情况不容乐观,一时间心下就乱了,脸色更是令人生惧。 他一把揪住了郎中的衣襟。 虽知不该迁怒于他人,但眼下他几乎是毫无理智可言,只将眼前这郎中当作了唯一的希望,语气厉然地道:“你若救不回她,我要你——” 他话未说完,忽被一声微弱的轻咳打断。 …… 翌日。 早朝之上,百官依例议事。 耳听着高云从已高声扬起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阿桂心下更为焦急起来。 不同于往日,此时殿外也候了两列官员。 这些来自大理寺或刑部与都察院的微官末吏,平日根本没有资格入宫早朝,而今日被宣召而来,为得便是这场廷审。 而阿桂早早得到消息,冯霁雯今日并未按时前往大理寺随同刘墉一并入宫候宣。 他着人去打听,却听说冯霁雯昨夜忽发了急症,眼下是生是死都尚且不明! 早朝后,乾隆回了养心殿用膳,百官中被内监点名留候了大半旁听今日廷审,未被钦点的便各自出了宫离去。 等候开审的间隙,殿内诸人低低的议论声不曾间断。 时辰一点点地被消耗,阿桂不知探头往殿外瞧了多少回,待连那出面检举和珅、昨夜被福康安派人审问看管一整夜的丁子昱都看见了,却仍未能盼得到冯霁雯的身影。 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急得手心冒汗。 刘墉也时时皱着眉。 诸事齐备,大小官员亦各自候位,史官捧笔立在一旁,内监的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开。 “皇上驾到!” 众臣跪拜。 阿桂暗暗拧紧眉心。 那彦成此时已经火急火燎地赶去了霁月园。 自和珅被羁押之后,他可称得上是霁月园的常客,然而今日,他这位常客却被不客气地挡在了大门外。 “福统领有令,近日任何人不得出入霁月园。” 看守的官兵语气肃寒,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彦成全当作没听到。 如此情形之下,皇上谕令他尚且要考虑从是不从,更遑论是福康安下的令了! “让开!” 他是有备而来,当即就要带人强闯。 “噌噌噌!” 守卫齐齐拔起腰间长刀。 那彦成一心记挂冯霁雯安危,毫无退缩之意。 两方对峙间,一道声音陡然传来。 “二哥……不可!” 一辆马车堪堪停住,车上之人刚撩开车帘就急声喊道。 那彦成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一身杏黄旗装、头戴幂篱的女子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二哥!” 女子甩开丫鬟的搀扶,朝着他快步走来。 那彦成倏然皱紧了眉头。 571 殿上失仪 来人虽以幂篱遮面,但单听声音他也能轻易辨得出是谁。 可她此时不应该待在景仁宫内吗? 章佳吉毓方才在马车内已得见了那彦成欲强闯霁月园的举动,犹自心惊间,来到他面前,立即抓住了他一只胳膊,将他扯到了一侧来。 那彦成厌恶地甩开了她。 “你来此处作何?” 许久未见,却仍得他如此对待,章佳吉毓心口犹胜刀剜,而思及这一切的根源皆是冯霁雯,她不由咬紧了牙关。 但无妨…… 她拿余光瞥了一眼霁月园高高矗立的院墙,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冷笑。 现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二哥,你听我说。”她再次抓住那彦成的手臂,语带劝告地说道:“我知道你心急见她,但若这般强闯进去,便是抗旨不遵、大不敬的罪名——你即便是担得起,可难道也不怕牵连阿玛和玛法吗?” 这些当然都是谁都清楚的明话。 那彦成重哼了一声,一个字也不愿与她多说,只将她再次重重甩开。 见他又走向手中持刀的官兵,俨然是不听劝阻,执意要闯进去,章佳吉毓的下唇都咬出了血来。 他眼里心里果然都只有冯霁雯一个。 为了她,家人可以不顾,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抛之脑后! 这种真真切切的嫉妒再次被摆到面前,她只觉得恨到了极致。 她未再上前阻拦那彦成。 眼中的恨意一点点覆盖,再盛不下时,逐渐便被满目的嘲讽所取代。 她早料到了。 昨晚在景仁宫偷听到那些话之后,她就料到她这个二哥必然要有所举动。 她本是真的抱了一丝好意前来的。 但她早知自己这一丝微渺的好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或可说,她来之前便未有能劝退他的把握,而是想亲眼瞧一瞧他究竟能为了冯霁雯做到何种地步。 “你尽可去。”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却分外古怪的笑意,盯着那彦成的背影,凝声说道:“但无论是你今日是死是活,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这种感觉单是想一想便让她觉得畅快极了! 她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那彦成转过头,隔着幂篱似乎也能看到她那张已经笑到扭曲的面庞。 他内心一阵剧烈的不安。 “你知道什么?”他重声喝问。 章佳吉毓仍在笑着,似乎没有看到他的慌乱。 “我问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彦成朝她逼近两步。 章佳吉毓隔着幂篱与他对视着,渐渐收回了唇边的笑意。 “你进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话里话外,满都是古怪的戏谑。 那彦成再顾不上同她多费口舌,当即扬起了手,就要命令手下们冲进去。 “少爷……少爷!” 阿六急急地赶来,在双方动手之前来到了那彦成身边,匆匆一行礼后,附在他耳畔同他低声说了一番话。 那彦成的精神忽然为之一振,连忙就问:“当真是福康安的原话?” 阿六忙不迭点头。 “走!” 那彦成丢下一个字,不作片刻停留,当即上了马离去。 章佳吉毓望着眼前被扬起的尘烟,脸色一阵变幻。 二哥态度突变,难道是出了变故? …… “押犯人冯英廉、和珅进殿!” 内监的声音一层层递传出金銮殿。 一阵脚步声夹带着窸窣的锁链碰撞之音缓缓传到众人耳中。 官员们的目光皆是定在了那两道身着囚服、双手以枷锁扣押的身影之上。 走在前面的冯英廉已是满头银白,虽也大致梳洗过,形象上不至于过分失态,但同往日一板一眼、循矩干练的内务府大臣形象已是差之千里——尤其是那副脚步缓慢无力,胡须杂乱,且眼神涣散迷茫的模样,已是再找不到往昔的半点影子了。 这还是冯英廉吗? 虽说身处牢狱,条件艰苦,但这俨然是判若两人的模样还是令众人暗暗心惊。 阿桂更是险些没忍住红了眼睛。 他早已得知冯英廉患了呆癔之症,可如今在这金銮殿上见他如此模样,心底仍是酸楚难言。 他究竟是受了怎样的折磨? 而再观和珅,却让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同样被缚着锁链,同样穿一身宽大单薄的囚服,再没了往昔一品大员的诸多光环加持,可让人纳闷儿的是……他这么被押进来,竟全然无法给人以重犯面临廷审的感觉。 说得再具体些,竟就像是换了身衣服来上朝一样。 有人暗暗交换了一记古怪的眼神,却不料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原来大家在感觉上统统出了错,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而随着那道身影在殿中跪拜,动作缓慢得体,这种‘他只是忘了穿朝服来上朝’的错觉感,一时间竟是更为浓烈地在金銮殿内传播覆盖开来。 “罪臣和珅叩见皇上——” 和珅清晰的声音在四下回荡。 站在原处的冯英廉见状兀自迷茫着。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见左右两侧站着的皆是穿戴相似的官员,唯有正上方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一身明黄衣袍,其上金线织就蟠龙图腾,顶戴上缀着烨烨生辉的夜明珠,神情十分威严。 低头反观自己,铁链加身,衣履单薄,最是寒酸不过。 好在有身边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与他身穿同款,倒不至于叫他感到太过于孤立无援。 再加上这位‘俊俏的年轻人’方才在殿外喊他‘祖父’,还叮嘱过他‘莫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于是面对此等陌生环境,心下也就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种安定使他显出几分坦然,站在和珅身旁动也不动。 诸官见状眼神各异,乾隆亦皱了皱眉。 “大胆罪人冯英廉,面见圣上为何不跪!” 此乃大不敬。 内监的声音有几分尖利刺耳,冯英廉却毫无反应。 押送其进殿的侍卫强按着他的肩膀使其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光滑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冯英廉眼中本能地闪过一丝惧怕,有几分瑟瑟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 “皇上。”代表刑部会审的丁韬上前说道:“这冯英廉在金銮殿之上面对皇上尚且如此不敬,反叛之意果真昭然若揭!” 572 惹圣怒 向来重视颜面的乾隆,脸色一时更为阴沉起来。 阿桂见状忙要说话。 此时,却有一道声音赶在他前面响起:“启禀万岁,英廉大人自两月前堂审过后,不知因何忽患呆癔之症,凡得此病者,诸事不知,诸人不识,心智是于无知孩童无异,故有不敬之处,绝非出自本意,还请圣上息怒。” 说话的是和珅。 他亦低着头,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乾隆自然不会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若论谅解与同情,对勾结白莲教反叛刺驾的罪臣,他是决拿不出来的。 丁韬将他的心思琢磨得十分透彻,是以又道:“据臣所知,所谓的呆癔之症,多发于年老智衰者,而冯英廉今年不过刚过五旬而已,又向来神思清晰,却也能患得此病,此事若说起来,恐怕很难有人相信——如此看,倒不无可能是见罪名已定,脱罪无法,复才使出了这等拙劣的苦肉计来!” 其余官员亦有人暗下低声附和。 一时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冯英廉的身上,或是讽刺,或是探究。 似察觉到自己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冯英廉一时间动也不敢动。 乾隆也在打量着他。 “丁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又有声音在‘附和’丁韬,然循声看去,却是和珅。 众人不及疑惑,就听他紧接着说道:“依英廉大人往常的状况来看,确不该患此呆癔之症,此中蹊跷,还望陛下详查。” 有人暗暗“嚯”了一声。 这顺嘴接茬儿的同时就能‘移花接木’的反应能力可真是够快的啊。 丁韬一瞬间都有些懵。 “此事朕自会让人查个明白。”乾隆看了一眼和珅,遂看向刘墉,道:“依照规矩,该审的审,该问的问。” 刘墉垂首应了句“嗻”,遂下意识地朝殿外看了看。 仍是迟迟未能见到冯霁雯出现。 都已是这个时辰了。 且即便她此时前来,无令牌无手谕,根本是进不了宫的。 又没有诰命,是连通传的资格都没有。 刘墉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得收回了神思,手持连夜整理出的卷宗,看向跪在殿中的和珅与冯英廉。 “经都察院御史钱沣上书弹劾,犯人冯英廉,身为内务府大臣,却勾结白莲教余孽、反臣袁守侗密谋刺杀圣驾,既有书信为证,更有羁押在案的白莲教反贼供述指认——此举是为叛君谋逆!”他肃然凝声,问:“冯英廉,你可认罪吗?” 两次堂审,冯英廉皆没有认罪,但也未曾拿出可证自己清白的证据。 直到太庙当日,冯霁雯冒险求见圣驾,求得两月期限,请求再审。 今日正是两月之期,而作为关键人物的冯霁雯却未有现身。 “……”听得多了,冯英廉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名字便叫做‘冯英廉’,此时听刘墉审问,他不知如何作答,慌乱之下,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和珅。 本能的觉察到危险,他的眼神中充满畏惧。 和珅同他对视片刻,幽深的眼瞳中充满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此问英廉大人眼下恐无法作答。”他语气恭敬却又平静地讲道:“既是案情一致,又可一同论断,不如便由罪臣来代英廉大人作答。” 刘墉看向乾隆。 他虽为主审,但乾隆在此,他自不敢擅自做下任何决定。 “准了。” 再见到这位曾为自己分忧排难,上到军国大事,下至谈诗作画,都甚得他心的臣子,如今以反贼的罪名沦为阶下囚,乾隆心下既有怒意,又倍感滋味复杂。 “英廉大人无罪。”和珅的语气毫无犹疑。 都察院御史程使然一面整理着手**述冯英廉与和珅谋逆的‘证词’,一面不以为意地问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和珅不认罪,英廉大人亦无罪。” “那你可拿得出证据来!”听他此言,程使然又将声音提高些许。 和珅缓缓叩首,声音平缓恳切:“皇上,和珅无罪——” 乾隆微微抿了抿唇。 “人证物证俱在,就连你府上的幕僚先生都已出面指证揭发!”乾隆隐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沉声诘问道:“枉费朕对你赏识有加,百般器重,你却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前有袁守侗一门,后有冯英廉和你,你倒是同朕说说,白莲教究竟许了你们多少好处!” 白莲教向来是他最深的忌讳,是使他夜间无法安眠的梦魇,而信之深、责之切,和珅被揭发谋逆一事真正让他倍觉无人可用,痛愤之至。 “和珅感念龙恩浩荡,从未有一日敢忘却。”和珅依旧垂首,言辞如往常一般恭谨无比:“臣冤枉,恳请皇上勿受他人蒙蔽。” 听他张口闭口不肯认罪,然而又丝毫没有反驳的证据,乾隆只觉他厚颜嘴硬,一时间怒意更盛。 “你还敢在朕面前喊冤!” 他挥袖扫落了手边的一摞奏折。 奏本顺着御阶散落,一地狼藉,使百官纷纷变色。 阿桂额角的冷汗滑到耳边,只觉心急如焚。 冯英廉亦是噤若寒蝉,满面惶恐不安。 他很想快些离开这个站满了陌生人的地方,相比华丽庄严的此处,他甚至觉得大理寺的天牢更令他安心一些。 和珅面上神色却不改,只又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许,语气略有几分凝重地说道:“臣非妄言,还请皇上息怒。” 还是在‘嘴硬’。 可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丁韬眼中噙着冷笑。 同和珅共事以来,他自认为深知和珅有几分聪明——依他的行事作风来看,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些无意义的措辞来激怒皇上。 这个和珅,比谁都了解皇上的喜怒。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无疑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冯霁雯过来。 想到景仁宫的交待,丁韬扯了扯嘴角,眼底暗藏着运筹帷幄的意味。 他的眼神锁在和珅脸上,只见他仍毫无慌乱之意,堪称从容。 强弩之末。 敢将筹码压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毫无见识的蠢女人身上,倒也不见得他有多么聪明。 他倒要看看,他要使出怎样的通天本领才能等得到他那个昨夜已经断了气的夫人过来救他性命。 …… 573 闯宫 一名传话的小太监从景仁宫内快步行出。 耳殿中,嘉贵妃倚在美人榻中,一身玫瑰红绣鸾凤绸面旗服,左右各镶翡翠的旗头上点缀着一簇红芙蓉,两侧垂着的流苏缀着红蓝宝石轻轻晃着。 她轻轻扯了扯搭在膝上的软毯,由身后的宫女揉捏着肩膀。 小巧的鎏金镂空百鸟香炉稳稳地坐落在案上,袅袅吐着令人安神的薄烟。 嘉贵妃阖着双眼,朱唇边却隐约带着笑意,可见心情愉悦。 守在一旁的远簪眼中却藏了一抹叹息之色。 方才那个小太监,是从金銮殿过来报信儿的——据他说,今日金銮殿上廷审过半,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皆依次供述指证冯英廉与和珅勾结白莲教,意图造反谋逆。 而先前在太庙前执言要帮冯英廉洗脱冤屈的冯霁雯,今日根本不曾露面。 在她印象中,和太太并非临阵退缩之人。 而贵妃娘娘这般态度,其中原因已是不难猜测。 她伺候嘉贵妃已近十年,虽不曾插手她那些阴私之事,但也并非一无所知。 看来霁月园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 金銮殿上,丁韬与程使然细数冯英廉与和珅诸般罪状,声音接连响彻回荡在殿内,形势已堪称紧迫。 如此情形之下,殿内诸人几乎已是认定了今日廷审的结果。 或者说,在开审之前,已大致料到如此局面了。 英廉府与霁月园的谋逆大罪,必要被定下了。 “和珅,铁证如山之下,你若还强行嘴硬不肯认罪,本官唯有命人执刑了。”刘墉看着和珅,已是无可奈何地讲道。 “和珅无罪可认。” 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阐述事实。 乾隆怒气难平,亲自下令道:“将其拖出去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 这是能要了人命的。 这分明是要将人打到认罪为止…… 皇上显然是真正动了大怒了。 天子盛怒之下,阿桂冒险进言:“大清开朝以来,素来没有过廷杖一品大员的先例,此乃前朝陋习,还望皇上三思!” “阿桂!”乾隆脸色蓦地一沉,看向他:“替叛贼求情,你莫不是也想反吗!” “臣不敢……!”阿桂连忙撩袍而跪。 这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竟是口不择言了——陛下向来心高气傲,而之所以忌讳白莲教,便是因忌讳前朝,他这般堂而皇之地拿其谕令与‘前朝陋习’作比较,岂不是在狂妄地指责皇上沿用前朝暴戾的陋习? 如此之下,进退皆已让皇上失了颜面。 皇上是绝不会有错的,而他错在火上浇油了。 天子震怒,其余官员也纷纷伏地高呼:“皇上息怒。” “拖下去,杖责。” 乾隆攥紧了手掌,威严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寒霜。 两名侍卫快步走向了和珅。 跪地俯首的官员皆不敢擅自投去视线,只能凭着脚步声判断和珅被侍卫押至了殿外。 一道声音陡然传入殿内众人耳中。 却非是杖责声或忍痛声。 “且慢!” 这声音十分响亮,却透着一种清凌凌的悦耳之感,俨然是女子的声音。 可何人竟如此大胆? 殿外又怎会忽然出现女子? 众人心下惊异,欲回头看,却都不敢做这个可能会惹起盛怒中的天子注意的出头鸟。 一直候在殿外的丁子昱见到来人,忽松了口气。 已被按在长凳上的和珅望着快步向他走来的冯霁雯。 视线中,身形纤弱的女子整个人都拢在一件偌大的湖蓝底儿绣白鹤图的锦忴之中,脂粉未施的脸上净白莹润,腮边却像是被寒风吹得泛红,耳边亦有几缕发丝散落。 他忙又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遍。 好在,只是头发乱了几缕,看起来并未受伤。 如此就好。 他放下心来,眼中才有了笑意。 冯霁雯瞧见了,只觉得要被气哭。 他竟还冲她笑! 怎么都闹到了要被杖责的地步? 他平日里主意那般多,一张嘴最是能言善辩的,即使迟迟拖不到她过来,也不至于被拖出来挨揍啊! 再没法子可想,干脆就认罪便是,事后待她来了再行改口,只称自己身子骨弱,畏于刑罚迫于认罪,这种厚颜无耻的手段不也是他贯爱使的吗? 怎么还真就乖乖蠢蠢地被人给拖出来了? 她若是来得再晚一些,他真被打出个什么好歹来,该怎么办? 此时她有千言万语,怪责的、不解的、想念的,将心口都塞得满满地,可此情此景之下,却一字不能提,只有蓄在眼眶不敢掉落的泪珠和一句:“我来晚了——” 不说其他,他必然该担心了。 她昨晚并未遭遇不测,且为了避开景仁宫的耳目,今早才特地未去大理寺,而是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时辰乘马车出门,意在让景仁宫彻底放松警惕,以便她能够顺利进宫。 但没有料到的是,即便有福康安在,以‘传唤人证’为由,内宫守卫仍不肯放她进来,执言称“福统领可随时进宫面圣,闲杂人等一概需在宫门外等候”,后又称“需在此等候,由人前去御前通传,待皇上准了,才可放行”—— 依往日经验判断,福康安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守卫另有居心。 多半是早已收到景仁宫的叮嘱,才会百般阻拦。 唯恐耽误久了会有消息传去景仁宫,再生变故,福康安当机立断,抱她上了马背,不管不顾地一路在紫禁城内疾驰,待撇开了那几名守卫之后,再遇到宫中侍卫,他只高高举起手中令牌,高喊一声“皇上急召”,竟也浑水摸鱼地闯进来了。 而待那些侍卫反应过来‘这位三爷虽然受宠,但好像也并不曾被授予过紫禁城骑马待遇’之后,再欲追,已是追不上了。 眼下侍卫统领亲自带人赶了过来,才堪堪在这金銮殿外将其拦住。 和珅看了一眼被带下去问讯的福康安,遥遥点头致谢。 “殿外何人喧哗?” 高云从的声音由殿内传出。 冯霁雯动作得体地拢好腮边因骑马颠簸散落的发丝,扶正钗环,复整理好衣襟,确认仪态无损,才揖礼答道:“妾身冯氏,依太庙之约前来面见圣上!” 574 换她来保护他 “她来得倒是巧。” 本处于盛怒之下的乾隆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道:“召其进殿。” “那杖责……”高云从低声询问。 “暂先传她进殿见朕。” 高云从心照不宣地应了声“嗻”,而后高声唱道:“宣罪臣和珅之妻冯氏觐见!” 声音一层层递传出金銮殿。 和珅目送着冯霁雯步伐不紧不慢地迈入大殿内。 “妾身冯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望着殿中叩首的冯霁雯,只见其仪态之端庄,气质之稳重高雅,俨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不禁微微失神片刻。 与她竟是这般地像。 但细看之下,又丝毫不像。 同样是坚韧,却是一个锋利,一个内敛。 一直没等到乾隆的声音,冯霁雯便一直维持着叩拜的姿态,候了许久,身形却纹丝未动。 “此时方才进宫,莫不是与冯英廉一同领罪来了?” 乾隆的声音终于从上方传来,却是如此发问。 他没提平身,冯霁雯只好不动,只答道:“回皇上,妾身今日是为遵循约定替英廉府洗脱冤屈而来。” 听她张口便是‘洗脱冤屈’,又从未以‘罪臣之妻’自称,是与和珅那幅始终不肯认罪的态度一般无二,乾隆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在此之前,妾身有一物需呈给皇上。” 冯霁雯略微抬了抬头,直起上半身,自袖中取出了一封奏本来。 自冯霁雯方才忽然出现,便暗自心惊不已的丁韬此刻听得此言,心下更是直打鼓。 她呈上去的是什么东西? 丁韬暗暗与礼部尚书李怀志交换了一记眼神。 今日说来也怪,金简被停职在家也就罢了,可于敏中不知怎地也没来早朝,竟是甩手将事情都丢给了他们。 倘若一切依照景仁宫所预料中的那般发展倒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但眼下这本不该出现的冯霁雯忽然活生生地跪在了金銮殿中,谁知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这后果他们恐怕担不起! 李怀志拿眼神暗暗看向一名守在柱边的小太监。 这小太监是景仁宫的眼线,得了他的暗示,便躬下身,不露声色地从众人身后溜去了殿外。 皇上自高云从手中接过冯霁雯呈上的奏本。 “这是傅恒的奏本?” 他一眼便看到了下方熟悉的印戳,和满目熟悉的字迹。 “正是。傅恒大人走得匆忙,今日便由妾身代为呈上。” 乾隆垂目看着,只觉得一字一句间,仿佛还能听到傅恒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傅恒与他自幼相伴,一生忠心护君,是满朝文武中,他最能信得过的。 也正因傅恒忽然撒手人寰,他犹怆然间,和珅又忽然被揭发出反叛的罪名,一时间,等同失去了两位最看重的臣工,真正令他感到无人可信。 忆起傅恒,乾隆心底涌出一丝涩然的感性,虽是稍纵即逝。 “高云从。”他一只手将奏折递出去,吩咐道:“宣读。” “嗻。” 高云从宣读间,冯霁雯望着身侧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缩跪在那里、连抬头看她都不敢的祖父,心下是从所未有的揪痛。 所遭受的,她必要加倍地讨还回来。 仍跪地未起的众人原本只当冯霁雯是拿出了什么反转性的证据来,听罢才知不过就是傅恒生前所留下的一封为冯英廉说情的折子。 傅恒说情,这分量说轻不轻,但到底罪名已被坐实,根本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 丁韬等人略松了一口气,阿桂则与刘墉互视一眼,皆有些不能置信。 廷审是冯霁雯一心要促成的—— 可费了如此周折,却只是为了将傅恒所留下的这封陈情折子顺利送到皇上手中? 这不是十足的雷声大雨点儿小吗? 阿桂暗叹一声‘孩子果真只是孩子’。 刘墉却暗暗摇了摇头。 这个冯氏的脾性他不清楚,坊间传言未必可信。可与和珅共事以来,他却是从起初的略有看不惯而慢慢地转变为了暗自钦佩。 此人从不张扬,但所做之事不分大小必定都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他方才在殿上的镇定自若,绝不会是装出来的。 而执意不肯认罪,直至甘愿被拖出去受罚,为得也不仅仅只是拖延时间,等冯霁雯过来。 他之所以这般一反常态地不聪明,为得是将一切都引到自己身上,以保冯英廉暂时不受圣怒牵连。 这个在俊美皮囊、八面玲珑和满腹诡计包裹下的‘读书人’,实则有自信,有胆量,更有情义,且都是十分过人的。 若不然,他今日根本不会以阶下囚的身份出现在这金銮殿内。 刘墉暗暗思忖间,眼神渐渐变得明了起来。 他给了阿桂一记“无须过于忧心”的眼神。 “将和珅押进来。”乾隆语气稍缓,已没了方才的震怒。 又看向一众官员,道:“你们都起来。” 和珅被重新带回殿内,在冯霁雯身侧跪了下去。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乾隆看着他,凝声说道:“若你肯如实认罪,供出白莲教余孽所在——朕可考虑从宽处置和府家眷及冯英廉。” 历来谋逆者,皆是诛杀满门的下场。 阿桂心下一震,即是看向和珅。 让和珅认罪伏法,以换取冯霁雯与冯英廉生还的希望——在如此情形之下,这无疑是皇上做出的一个极大让步。 众人皆下意识地等着和珅接下这份‘圣恩’。 宽大锦忴的遮掩下,冯霁雯悄悄抓住了身侧和珅的手指。 他身上的囚衣太过单薄,手指冰凉。 冯霁雯相信,倘若真是退无可退,她身边这个男人必然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全她。 但很庆幸,他们不需要做这种抉择。 这一回,换她来保护他。 接下来的这些事,她是一定要去做、且一定要做好的。 “皇上龙恩浩荡,妾身与和珅皆感激至极。”她声音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但冯英廉无罪,和珅亦无罪!妾身今日前来,递上傅恒大人的陈情折,所求并非苟活,而是要请皇上与诸位大人为和珅与冯英廉主持公道,还无辜受冤之人一个清白!” 575 推翻供词 丁韬沉声制止道:“放肆!皇上仁心,念在冯英廉年事已高,又患得此病,加之有傅恒大人留书求情,才于法理之外网开一面——你却还在此处不知进退,果真不识抬举!” 程使然也皱眉喝问道:“你这般信口开河,莫不是质疑三司会审的公正,质疑皇上的论断不成?” 满含警告与威胁,像是提醒冯霁雯勿要再不知好歹地惹怒皇上,到头来引火***。 这是欲将她吓退吗? 对上丁韬等人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冯霁雯满眼冷笑。 确然。 金銮殿上,开国以来破例开辟廷审,皇帝坐镇,三司辅之,百官旁听,这等说错一句话随时都能掉脑袋的大阵势,即便是久经官场的大臣,也会吓得没了主张,而在一线生机面前,换做任何人大约都会选择牢牢抓住这一线生机,而非是再三违逆圣意—— 她却不怕。 她并非不知进退,而是有把握能赢! …… 小太监离了金銮殿,朝着景仁宫的方向一路垂首疾走。 他挑了小道儿走,一路除了些巡逻的侍卫和办事的宫女太监,并未遇到其他人。 然而在毓秀宫附近的一条长廊上,迎面却撞见了一位主子带着随行太监走来。 “奴才参见十五阿哥。” 小太监连忙躬身打千儿。 本以为是同往常一样行了礼,待主子走远了便罢,可不料那领头的太监张口便使唤道:“你倒来得巧,十五爷腹痛,咱这儿离不了人扶着,你跑快些去一趟太医署,点名儿将汤太医请过来——十五爷素来是由他照看的!” 这…… 小太监急白了脸,固然想要拒绝,可他不过是金銮殿上一个不起眼的末等太监罢了,面对十五阿哥身边的领事太监,是全然不敢说个“不”字的。 “奴才是奉了高总管的差使,要前往内务府……” 他壮着胆子开口,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那领事太监尖声打断了。 “放肆!十五爷身子不适,让你跑个腿儿且还这般推三阻四,高云从竟是这般调教手下的不成?既如此,那倒要替十五爷到皇上跟前儿去问一问究竟是你们高总管的差使要紧,还是咱十五爷的身子要紧了!”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意!” 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伏地认错。 他本是撒了谎的,若真闹到高总管那里,哪里还有他活命的机会? “既是知错,还不快去?”领事太监语气咄咄。 “嗻……奴才这便去,奴才这便去!” 见他慌忙退去了,领事太监脸上的厉色也慢慢地褪去,遂垂首面向永琰:“十五爷。” 永琰面无太多表情的“嗯”了一声。 …… 翰林院书房中,纪晓岚攥着几张草稿找到刘鐶之。 “刘状元。”他来到正站在书架前整理文卷的刘鐶之身侧,眯着眼睛说道:“你再帮我瞧瞧这又是什么字儿?这帮子人做事真是越发不仔细了……这字儿写得,还不如蛐蛐儿划拉的好!” 这些需他来校对过目的草稿字体略有几分潦草,换作平日倒是难不倒他,但今日他来得匆忙,竟是将眼镜儿给落在了家中。 这一早上,他已找过刘鐶之数次了。 “是个鎏字。”刘鐶之答罢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后笑着说道:“大人还是差下人回家将眼镜取来,待再过片刻,我恐怕也帮不上大人的忙了。” 今日这书房中当值的只有他和纪昀。 和珅被关押之后,修四库全书的事便停滞了下来,皇上得知之后,为之大怒,一句“难道没有和珅你们连饭都不会吃了吗”,可将一众翰林们吓得够呛。 这不,近日来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废寝忘食,一通忙乱后才勉强将差事交接安排完毕,是以他与纪昀也是今日刚被调到这里来当值。 纪昀听罢顺口问道:“怎么,你手上还有旁的差事?” 刘鐶之边朝着另一面书架走去,边回了个“嗯”字。 “哦?” “还是一桩极要紧的差事。” …… 金銮殿内,一片低声喧哗涌动。 一众官员均是惊异非常。 只因此时跪在殿中的那位名唤丁子昱的布衣年轻人,忽然在圣前改了口,声称自己先前前往都察院检举和珅之时,所言皆并非实情,而是受他人威胁,不得已而为之——而那些所谓勾结白莲教等诸多罪状,更是凭空捏造! 这供词可谓是足以翻天覆地的变化。 “霁月园中搜出来的白莲教舵印,亦是草民受人指使,趁和大人不备之际偷偷带进去的。”丁子昱跪的笔直,身体似乎绷成了一条坚硬的弧线。 他的声音在四下回荡:“而当初英廉大人被捕,那封所谓与袁守侗来往的密信,亦是经草民之手栽赃。” 四下的气氛与众人的脸色虽是各异,却都已骤变。 丁韬下意识地想要出言阻止。 但作为主审官的刘墉已赶在他前面开了口,皱眉问询道:“你有何证据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因为丁子昱身份特殊,乃是和珅的幕僚先生,故而由他出面作证的情况下,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是难以服众的。 刘墉所问合情合理,更合乎规矩,丁韬却敏锐地抓住了机会,接话问道:“刘大人所问甚是,你如何证明自己并非是收受重利亦或受人胁迫,复才出面替和珅来洗罪?” “当初前往都察院揭发和珅罪情之人可也是你。”程使然声音有几分粗哑,盯着丁子昱,语气威严地提醒道:“若真如你所说,当初所言并非实情,那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欺瞒圣上是何等大罪?你可担得起吗?” “本官奉劝你最好考虑清楚,勿要在圣上面前信口雌黄——”丁韬又说道。 旁观的官员中也隐约响起了低低的讨论声。 “难保不是出来替和珅顶包的……” “是啊,栽赃做伪证,先后构陷两位朝廷命官,且不说区区一介布衣何来如此大的胆量……即使做了,又岂会做得如此密不透风?竟让大理寺与刑部都毫无察觉?” 576 此人有毒 “退一万步说,既是他做的,如今眼见和珅反叛的罪名便要被落实,又岂会忽然站出来认罪?这分明是存心往死路上撞……” 在列这些官员,多得是见惯了官场阴诡风云之人,即便并非人人都有满腹的算计,也都自认为普遍具有几分抽丝剥茧的能力,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够轻易被蒙蔽的。 所以,几乎没人相信丁子昱的说辞,并且每个人都在质疑他这番行为背后的动机。 如此情形之下,程使然暗中捅了捅身侧的钱沣。 说来奇怪,这位素日里只要有他在,别人休想有太多开口说话机会的仁兄,今日竟一言不发,安静的怪异。 而少了他那张火上浇油的嘴,实在有碍于气氛的推进。 察觉到他的动作,钱沣皱了皱眉。 他看着跪在堂中的和珅等人,不禁抿了抿唇。 他分不清谁对谁错,心中那杆秤亦再不比从前那般沉定,而是左摇右晃,迟迟没有决定——所以,他今日无话可说。 而反观程使然的态度,他忍不住又想到冯霁雯先前对他的那番评价:他所做过最多的事情,不过就是被人当作枪使而已。 “天子在上,草民绝不敢有半字妄言!”丁子昱并未被丁韬等人的阵仗给唬住,只在有些低声嘈杂的当下,将声音提高了些许,出言道:“草民自知构陷朝廷命官当万死矣,但事已至此,却也不敢为逃脱罪责而眼见忠臣得害,而心怀诡计之人逍遥法外——” 他字字诚恳,倒听不出半点伪装。 “本官问你,你言语间多番提到有人在背后指使于你,那你可知对方身份、动机?又可有证据吗?”刘墉抓住重点往下问。 “若是拿不出证据来,便是罪加一等!”丁韬厉然道。 他这是笃定了景仁宫做事向来周密,绝不可能轻易留下把柄。 故而再三警告丁子昱,若是拿不出证据来,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的好,以免再给自己惹来更大的祸端。 丁子昱恍如未闻,径直从袖中取出一物。 他捧于手中呈上:“主使之人得知陛下决定廷审此案之后,心虚不安,唯恐阴谋败露,便又差人将这包毒粉交到草民手上,欲借草民之手毒杀和太太性命,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四下又是一阵躁动。 刘墉命人上前将此物证取过,得了乾隆准允之后,便即刻传唤了擅毒理的太医前来验证。 太医验罢,证明这包毒粉确是表面看似无色无味、却足以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取人性命的至毒之物。 众人皆暗暗心惊。 “可知何人擅制此毒?”阿桂出言追问,企图从中寻到线索。 太医却摇了摇头。 “有毒之物甚广,本无毒之物若是相克,亦可变为毒药。除却一些独门密传、旁人无法仿制之毒之外,其余一概无论毒性轻重,皆难以追溯出处。” 乾隆微微皱着眉,示意他暂且退下。 刘墉再次看向丁子昱,道:“单凭这区区一包毒粉,全然不足以证明你话中真假。” 也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这毒药就是所谓‘幕后之人’交给他去暗害冯霁雯的。 丁韬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丁子昱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依你所言,既与你口中的主使之人曾有过数次交集,那你究竟可有察觉出对方的身份?”此番发问的竟是乾隆。 他看着丁子昱,精光泛现的眼眸中具是审视的意味。 天子威压之下,丁子昱微微躬下了身。 冯霁雯与和珅也俱看向他。 只见他缓缓垂下头,双手手掌贴着地面,双眼亦紧紧闭起。 他的声音坚决、犹如下了莫大的勇气一般:“回圣上,指使草民构陷英廉大人与和大人、并欲置和太太与死地之人,乃是……景仁宫嘉贵妃娘娘。” 此言如石破天惊一般在众人耳畔轰然炸开! 景仁宫! 在朝野之中,景仁宫与十一阿哥之间是一个绝对的等号。 虽说历来后|宫不许干政,但后|宫与前朝之间的联系从来都是以一种密不可分的状态存在着。 所以丁子昱在吐出‘景仁宫’三个字之时,四下众人皆纷纷失色。 刘墉与阿桂各自心底均是一震。 虽是隐约料到背后之人绝非寻常之辈,可谁也没有做好忽然牵扯出了十一阿哥与景仁宫这座大山的准备。 龙椅上的皇帝亦是瞳孔微缩。 他的眼神依次扫过丁子昱、和珅、冯霁雯与冯英廉。 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他们都刺透。 他向来最为厌恶的便是不在自己掌控之内的事物,和别有居心、欲将他蒙蔽之人。 “可有证据?”刘墉问,只简简单单四个字,严谨而慎重。 “单凭一包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毒粉,竟就欲将罪名安在深宫之中的嘉贵妃娘娘身上。”丁韬冷笑着道:“如此不知轻重地血口喷人,究竟是何人授意?” 自丁子昱将那包毒粉拿出来之后,他心中便落定了。 他早知景仁宫不会留有把柄,故而即使丁子昱当真开口指认,他们也有得是应对的说辞,甚至还可以借此倒打和珅一耙。 他别有用意的声音也传入和珅耳中。 “真是好一句‘究竟是何人授意’。”和珅语气依旧平和,甚至是不合时宜的平和,“丁大人尚且不听证人开口答刘大人所问,便断定证人所指为‘血口喷人’——丁大人这般怀有成见,多番意图引导,怕是忘了今日乃是代表刑部前来会审的身份了。” 三司会审,讲求的历来是一个客观公正。 乍一听他是在提醒丁韬勿要过多掺杂个人的偏见,然一细品,却似另有所指。 尤其是特地重复的那一句‘究竟是何人授意’。 殿上不知道丁韬与金简关系密切的只怕没有几个。 一时间,各人的目光多是聚集在了丁韬身上——这位打从开审起,话比主审官还要多的兄台。 丁韬同和珅对视间,心底一阵发虚。 昔日和珅为他的上司,令他隐有压迫之感还且罢了,可如今俨然已经沦为阶下囚,分明是跪在殿中看着他,面无厉色却半点不处低势,三言两语间竟还是让他生出无所遁身之感来。 这个人怕是有毒! 577 意外的证人 丁韬将视线收回,因勉强还有几分聪明,心知此时不宜与和珅起冲突,故未言其它,只面似平静地道了一句:“多谢提醒,但请和大人勿要混淆视听。” 他略微咬重了‘和大人’三个字,显在嘲讽。 “共勉之。” 和珅语气谦虚平和。 共勉…… 如此情形之下,竟有人生出了十分不合时宜、想要发笑的意思来。 丁韬的脸色一阵青白,然而对方早已将视线收回,让他连拿眼神去反驳的余地都不曾留有。 恼怒之余,他已是怕极了和珅的这一张嘴,遂忍着一字不发,以免再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到底已不怕他和珅能再翻出什么大风浪来,这一时的口舌之快,便让他逞去罢——丁韬在心底自我宽慰一番。 他未曾察觉到的是,乾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刻,眼底神情隐晦难辨。 丁子昱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回刘大人,草民没有证据,却有证人可证草民绝无虚言。” 证人? 证人还有证人? “何人可出面作证?”刘墉问。 “翰林院刘编撰。” 翰林院编撰众多,当众人犹未能反应得过来他口中的刘编撰是哪一位之时,又听他咬字清晰地补充道:“亦是去年殿试,皇上钦点的一甲状元公刘鐶之。” 四下陡然一阵躁动喧哗。 乾隆的眼神亦是一变。 而即便是刘墉,心底更是蓦然一惊——甭说旁人了,即便是他这个做爹的,事先也不曾得到过一声知会啊。 冯霁雯与和珅对视一眼,同样有些意外。 他们多少知道丁子昱手中必然已有依持,而即便没有,于他们而言也无碍,只因丁子昱今日出面供述,只是一记用来正名的垫脚石罢了。 和珅的眼神微微波动了片刻。 冯霁雯到底是最了解他的人,此时已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四个字来:原来如此。 她却仍是一头雾水。 丁子昱是怎么找到刘鐶之作人证的? 而且……刘鐶之向来不肯拉帮结派,又略有几分清高,身处翰林院,可谓与世无争,怎么会知道有关此案的内情、甚至出面作证? 她的想法与在列百官没有太大出入。 直到刘鐶之被传唤而来—— 他伏首叩拜。 乾隆眼神意味不明地道了“平身”二字。 刘鐶之起身来,刘墉压下心底的叵测之感,公事公办般的语气问道:“举人丁子昱声称景仁宫暗中构陷冯英廉与和珅,而你知晓内情,此言可属实?” 抛开意外不谈,坦诚来讲,作为一位父亲,他绝不愿见刘鐶之出面作证此事。 刘鐶之大约也知道这一点,故而从始至终也不曾透露过半点风声。 这保密工作做得当真可以。 刘墉等着他的回答,余下诸人亦也在屏息等着。 “回大人,确然。” 年轻人清越而笃定的声音在殿内传开,且他面上神情平静坦荡,毫无退缩闪躲亦或是针对之意。 “事情经过,如实说来。” 乾隆看着他说道。 “臣绝不敢有半字妄言。”刘鐶之微微躬身,双手叠于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约十日前,丁先生曾约微臣前往状元楼街对面的铜雀客栈,是为探讨诗作。然微臣前脚刚至,后脚便又有人前来,彼时丁先生略显异样,提议要微臣去里间暂避。微臣只当不便,唯有移步暂避。可如此之下,竟是听着了一则骇人的真相——” “微臣自丁先生与来人的对话中听出,那便装前来之人原是景仁宫里的一位公公。此人言语间多含胁迫,而其此番前来的目的竟是交待丁先生出面检举和大人,并尽早返还和大人府邸,以便将构陷和大人的物证带回。” 说话间,刘鐶之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 “余下诸言,臣无法一一复述。但在当日,臣出于谨慎,特将二人之间的对话如实记录在册,昨晚已誊写为奏本,还请皇上与诸位大人过目。” 他言语间平静,但每多说出一个字来,都足以让周身的气氛一沉再沉。 高云从动作异常不敢懈怠地将奏折接过,呈与乾隆。 乾隆的脸色始终不大好看,在看罢其上内容之后,更是阴云密布。 奏本又依次传到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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