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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番外一伞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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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粹的黑暗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来。    深处吹来寒冷的微风,落在脸颊上有一些些干燥,但更多的是熟稔和心安。    穆离鸦指间夹着一块洁白的丝绢,这柔软光洁的绢上头写着两行难以辨认的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无意义的鬼画符,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部命数。    能够淬炼魂魄的真火还未到时候,他便静静地等待。    他想起很多事情,比如上一次这样郑重地沐浴焚香、占卜天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悲戚的夜里鬼火幽幽,漫山遍野都是妖鬼的啼哭,他们在悼念死去的那位大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哀。尚且年少的自己捧着祖母新死未散的魂魄跪坐在房内,匆匆赶来的那个人就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纸门,身影被烛火映照得分毫毕现。切莫言语,待到天蒙蒙亮之时就启程,父亲的告诫还停留在耳边,使他无法置之不顾。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他安静地凝视着那边,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一直对你……    到最后他也没把那句话听完。    是时候了。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仰起头,仰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孔。她选择了你,这是你的天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临行以前,他终于再见到了那个人的脸,双目交接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曾明白的东西。原来是这样,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因为我的答案与你是同样的。    跨过有形之物的界限,黑暗将他单薄的身形吞没,在这个远离红尘的地方长眠着许多的剑,哪怕他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抱着剑静静地守候,他们也是不能够见面的。他本以为无法相见是很难捱的一件事,可铸剑本身就很耗费心神,他真正想起那个人的时间并不多。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枯燥的日复一日中渐渐忘掉那个人的脸,但那数千个静寂的日夜又怎会是轻易能够忘怀的?    过去的日子愈发清晰,无论是下过雨的庭院,柔软潮湿的花朵,还是纸张笔墨带一点苦涩的幽暗香气,他靠着那个人的肩膀,在被云母窗滤过的微热日光中昏昏欲睡。    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透了出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的第二把剑就快要出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到这里为止,反悔还来得及。”他没有睁开眼睛,“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虽然要费一些功夫,做的所有准备也要前功尽弃,但总比真的无可挽回要好得多——因为真的成为剑魂以后,就真的再没有回头路了。    “白容,你有听到吗?如果反悔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女人微弱的应答。    “不会反悔的,我的答案从来都没变过。”她轻轻悠悠地叹息一声,“哪怕天道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自己。我作过太多孽,是该偿还了。”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    “穆公子,请把我交给他。”    “过去都是他保护我,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试保护他、保护世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如快要消散的烛火,“更何况我本来就没有来世这种东西,我想要长久。”    她已经死过一回,死在姜家人的手中,尸身被埋在后院的梨树下,放弃了入轮回的机会,靠着那久久不肯消散的恨和怨念支撑了下来,若是不被铸成剑的话这一点精魄迟早是要消散的。    “我确实问过了你。”    青绿色的火焰升起来的一刹那,穆离鸦睁开眼睛,原本纯黑的眼珠变成了阴冷的绿色,里头倒映着森森火光,格外诡谲。    这火焰非但不能给人丝毫暖意,反而冷得像是要结冰,他松开手,轻飘飘的丝绢稳稳地落入火中,青绿色的火瞬间褪去颜色,苍白而缥缈,如大片凝结的雾气。    苍白之火轻轻跃动,吞噬了这张写着白容命数的丝绢,将它烧得连灰都不剩下。    丝绢被烧尽就是契约缔结的证明,从今以后,白容的命数与这把剑休戚相关,再也无法分离。她成为了剑,剑就是她。    他低声吟诵起父亲教给他的咒文。这段祭神的咒文很长,呜呜咽咽的,好似在哭泣,而那燃烧的火焰如有知觉一般,随着音调的抑扬顿挫忽而猛烈忽而飘忽,最后剧烈闪动了三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待到火燃烧殆尽,留下一汪洁净的水,漆黑的水面上浮起一把洁白的剑,剑格上雕着羽毛纹饰,剑身则是毫无瑕疵的白——只有白日才能看到上头映照出的血色。    这才是完成后应有的姿态,当初在护国寺的那夜,情非得已的他将还未完成的这把剑暂借给了李武防身,一直到小半年以后,他在江州的家中接见了新帝派来的使者,从专程前来的那位李将军手中接过了自己曾经借出去剑。    “李某一直记得您说过的话,今日特地前来归还。”比起护国寺的那一夜,李武看起来更加消瘦清癯,想必没有过几天安稳日子,可眼神还和过去没什么两样,“感谢您曾对末将及陛下施以援手。”    “李将军,你真的舍得吗?”他握住那把没有完成的剑,手指在雪白的剑锋上轻轻摩挲,“哪怕没有完成,这把剑也算得上稀世珍宝了,不是寻常兵刃可以比的,这样也可以吗?”    “其实是不舍得的。可是每个夜里我都能听见女人的叹息,她说还有人在这里等她回来。”李武笑了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艳羡,“李某还是不要拆人姻缘了。”    垂着的剑尖脱离水面的刹那,他伸手握住剑柄,包裹着剑身的火焰很快从他的手指蔓延到了手腕上,舔舐着他苍白的皮肤,却半点痕迹都不留下。    “真美。”    穆离鸦轻声感叹,这真的是一把很美丽的剑,一如雨夜后的幻梦,闪烁着潾潾银光的鹤锦给他的感觉。    火焰渐渐熄灭,水中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随剑的离去慢慢浮上水面让人看清它的真容:是一柄半透明的剑鞘,上边浮着几道碎冰一般的淡红色纹路。    “这就是你想要的以后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成为了剑魂的女人已不能再轻易开口说话。他伸手将剑鞘从水中取出,这比木头还轻盈的剑鞘光是拿在手中便传来阵阵刺骨寒意,好似真是由冰雕琢而成。    他把新铸好的剑严丝合缝地收入鞘中,放到备好的长形铁匣里,再贴上朱笔写好的封条。做完这些以后,他的耳边忽然涌入无数嘈杂的人声,抬起头看又什么都看不见。    ——要走了吗?她不加入我们吗?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迎来新的同伴了。    是那些被封存在黑暗中的剑在同他说话,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听见它们的声音,。    “是的,我要带她离开了。”他抚过自己亲自写下的朱封,“她已经为自己决定好了去处,我要履行和她的承诺。”    每一把新剑都会要经历这样的步骤,一直到它命定的那个人出现,揭开朱封,亲手使它重见人世,否则就要在这里一直等待。    而她为自己选定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伞郎——在她被姜家人囚禁在深深院墙里,被迫拔下羽翼下最柔软细密羽毛,昼夜不休织造鹤锦时,为她带来了最后一点斑斓色彩的伞郎。    听过他的回答以后,那如潮水一样的声音慢慢退却。他将朱封上的内容默念了一遍。    “他一定会善待你的。”    ·    穆离鸦怀中抱着剑匣向出口走去。    小时候他认真数过,从虚无到真实要走不多不少三十五步,还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穆衍,被那比自己大了许多少年笑嘻嘻的,说等你长个子就不是这样了。    以前他以为穆衍不过是个稍微有些天分的少年,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他们是表兄弟关系——穆衍的母亲是在他出生以前就和家族决裂,远嫁他乡的那位小姑。还是没有逃过穆家人宿命的她在死前将子女托付给了父亲。另一人与他从来都不亲近,和他亲近的穆衍没有在穆家待上太久,学了几年铸剑就离开了穆家去外面漂泊,然后他就再没有得到过这个人的音讯。    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红线,眼前豁然开朗,能看见微暗的天光,空气也不再干燥冰冷,他呼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搜寻起来,直到看见灯下某个熟悉的身影才后知后觉地安下心来。    同样看到了他的薛止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向他走来。    这与过去如出一辙的景象令他恍惚了一瞬,仿佛中间那些苦难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过去的那两个少年。    “我进去了多久?”    在那片虚无之中人很难感觉到疲倦和饥饿,因此时间的流逝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穆离鸦越过薛止的身影朝他身后看去,看到一点隐约的暮色自上而下倾斜进来,在雕琢而成的岩壁上留下大片赤色。黑暗中是没有昼夜之分的,太久没见过这般景象的缘故,他禁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薛止再度开口说话。    “你进去了半个月,”薛止像是才看到他怀中的东西,简略地问道,“完成了?”    “大概是的。”穆离鸦将剑匣换了个角度,方便薛止看得更清楚一些。    狭长的剑匣上刻着繁复的花朵纹饰,薛止伸手摸了一下,隔着冰冷的金属他也感受到了混着雨水湿气的剑意,一如很久以前他曾在幻境中感受过的那般。    “现在回去吗?还是说……” 在看清穆离鸦脸色以后,他自觉咽下了后半句话。    其实这里是有地方供人歇息的,但从小的时候起穆离鸦就极其抗拒在这边过夜,所以明知道天黑下山容易碰到野兽他也要悄悄溜回去——他自己的屋子跟父亲的挨得近,生怕碰见外出归来的父亲,就专往偏院那边跑。久而久之住在偏院的薛止就养成了夜里给他留门的习惯,哪一天他不来他反而觉得哪里不对。    “我在这边待得够久了。”穆离鸦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嫌恶之色,显然是不喜欢这里的石床和阴森森的氛围,“正好回去将这个交给那伞郎,免得夜长梦多。”    “那就快些走,再不走太阳就要下山了。”    两个人赶在太阳下山以前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剑庐。    下山的路是过去走过千百回的,哪怕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些人还是没有死心么?”    穆离鸦说的是那些想要趁火打劫得到传说中穆氏宝剑的人。哪怕灭门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仍旧不死心,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家剑庐所在,所以常常会带着精通风水堪舆的能人异士上山来寻找。    对穆离鸦来说,既然他做了这个家的主人自然就不能让这群人乱来。他在屋宅附近施加了一重重结界,别说一般人,就算是颇有些修为的人到了这附近也只会绕着正屋兜圈子。若是有人想要用些不堪手段,那些法术都会加倍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上次就是有人想要烧山,结果还不等泼下火油自己的衣角就被燎着,要不是离水源近就要被烧成一具焦尸。    “又来了两次,一次什么都没找到,一次碰见了外出的伞郎,被吓得落荒而逃。”    “哦?”穆离鸦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那伞郎做了什么?我记得像他那样的小妖怪就算有心害人也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更别提对面来者不善了。”    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出那伞郎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他又用了当初那一招?可是最近没有下雨,单靠他自己的本事是做不到的。”    薛止嘴角上扬,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一两分难以克制的笑意,“是这样的,其实他也没做什么,但是架不住对面更没出息。”    这伞郎跟着他们来到了江州,等待白容归来的日子里他找穆离鸦借两间空屋子,说是用来打发时间。    哪怕加上伞郎,这里也只住了三个人,除了偏院外基本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着的,穆离鸦指了两间靠前的屋子给他。    在得了主人家的准许后伞郎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在外面也听不到什么动静,问他的话也只说是在做自己的老本行——他是制伞匠人所化的妖怪,要做什么自然不言而明。    知道他要做什么以后,穆离鸦想了下又借给他几样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伞郎就能够在夜里化出实体,拿着穆离鸦借他的短刀和斗篷出门砍用来做伞骨的竹子。    “事情就要从这个地方说起,那日他出门正好碰到了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为首的那人是从西南那边来的富商,垂涎穆氏宝剑,特地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一群人在这山中迷路好几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看到个人自然不会放手。但如果他们只是要伞郎带他们下山,伞郎嘴上讽刺两句就带了,谁知道他们缠着伞郎不许他回去,非要他说出穆氏剑庐的所在,伞郎不说还故意将他砍好的竹子扔下山。    “之后呢?”到这个地方都和穆离鸦想得相差无几,那伞郎看着瘦弱实际上脾气没好到哪里去,这群人这样得罪他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薛止继续说,本来伞郎忌惮那穿蓝白道袍的老者,就没有贸然出手,可这群人得寸进尺,他自然要还以颜色。    “他用了自己最熟练的幻术,想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察觉到周遭突然阴暗下来,为首的富商当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连绵的霪雨,潮湿的风中带来了血的腥气,远处是飘摇的红灯笼,他们抬头正对上“姜氏衣铺”四个大字。    这不是别的,正是薛止当初经历的那雨夜梦魇,破绽却远比那时多,只要稍微懂点风水之术就能轻易化解。    伞郎本来想趁他们破阵的时候悄悄溜走,哪想到那个老道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居然是一行人中最先被吓得厥过去的那个,害得一群人怕得要死还得给他掐人中。    “之前那幻境难以破解有三个原因,你是凡人之躯,正好碰到雨天,有白容的妖力在帮衬,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占全,他们连现在这个都破解不了还想找什么剑?我布下的阵法哪个不比伞郎这点小把戏复杂?”    整件事情过于荒谬,穆离鸦听得连连摇头。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居然能有所谓的高人被伞郎吓得屁滚尿流,“这是碰到江湖骗子了。”    如果不是江湖骗子,但凡通一点鬼神之事阴阳之理,这伞郎的雕虫小技都不应当被放在眼里,更别提晕过去了。    “嗯,领头的那人意识到自己受骗以后大发雷霆,结果还不等他跟那骗子老道秋后算账,就发现那个江湖骗子偷了他大部分盘缠跑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穆离鸦停下脚步,颇有几分地疑惑看着薛止,在他的认知中,薛止不是对这些琐事有兴趣的人,“别告诉我是你专程去打听的。”    薛止摇摇头,眼神仿佛在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去了趟隔壁镇,回来的路上在吴伯的酒馆歇脚,听店里的人当笑话说的,回来又听伞郎抱怨了两句。”要不是这事实在太过可笑,他可能听过就忘了。    穆离鸦没有问他去隔壁镇子做什么。隔壁镇子被泽天君毁掉以后便成为了死城,薛止去哪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那些枉死的冤魂安息,净化每一寸浸透了怨毒的土壤。    “到了。”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不算远的这段路走到了尽头,穆离鸦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匣子,“我去找伞郎,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说:    暂定两个番外,第一个更完就标完结,第二个去我微博找。    这个故事是鹤之衣乃至整个故事一些细节方面的补完,有些东西正文实在放不下了。    “在吗?”    穆离鸦敲了敲门,许久都没得到回应,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次门倒是开了,不过伞郎站在门边上看起来也没有让开的意图。    “我可以进来吗?”    伞郎一步不动,“穆公子,我这边不太方便,你有什么事能够在这里说完吗?”    他身形单薄,又比穆离鸦矮了一个头,穆离鸦真想知道的话只要越过他往里边看就是了,“听说你前几天赶跑了觊觎我家宝物的坏人。”    “是那群人太没用了。”想起那件事的伞郎嗤了声,轻蔑之色都要藏不住,“我还以为多厉害,天知道是这种货色,我还没做什么就吓了个半死,反而是我还要重新去砍竹子,差一点天就亮了。”    天亮以后伞郎就无法在凝聚出实体,那样的话要把竹子运回来几乎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竹子就没法制伞,他又不可能开口向薛止求援。    “谢谢你了。”    伞郎颔首,当做是应下了这声谢,“你来找我不会就为了这些无聊的东西?”    “嗯,的确不是。”穆离鸦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笑得眼角都弯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喏,就是这个。”    伞郎看了眼他怀中抱着的东西当即像被刺伤了一般迅速别开视线,不敢再看第二眼。他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你们一定要……”    听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穆离鸦收敛了笑容,很是郑重地说,“我和她约好了会把她交给你,至于你要怎么使用是你的事,你要是觉得看着碍眼的话也可以丢掉,这都是……”    “我不会这样做!”    伞郎突然吼出声,打断了穆离鸦未出口的后半句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的他狼狈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你不是想看吗?那就进来。”    阴暗的屋子里,窗户被贴上染过各种颜色的桐油纸,只有一点昏暗的光线被滤了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味道,除开桐油的气味,像是化开的颜料,又像是没有干透的纸张。    穆离鸦没有继续往前走,因为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地方供他落脚。    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一团团的绮丽颜色,就像是无数盛开的花朵一样。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些都是伞,制成了的和没有制成的,桃红柳绿,雪青绛紫,各种各样的颜色,河流一样铺陈开来,将屋子都淹没掉,光是看上一眼就眼花缭乱。    “为什么?”穆离鸦发问道,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伞?哪怕已经知道这伞郎整日在做什么,可亲眼见到这样一幅景象还是觉得震撼。    伞郎小心地在花团锦簇的雨伞中穿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做了一半的骨架,小心地剔掉竹子上的毛刺,然后拿起来比划一下长度,“什么为什么,除了阿容喜欢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她总是被关在屋子里,能够看见的只有院墙和那棵梨树,而梨树一年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开花,眨眨眼花期就到头了。”    在伞郎到来以前,这是她在那枯燥痛苦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好在伞郎来了,他给没有过去记忆的她描述了许多曾经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我给她说,我曾经把卖不出去的雨伞在屋子里全部撑开,就当做是踏青赏花。我本来是想苦中作乐,结果她露出向往的神色,说哪怕一次也好,想要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履行了和她的承诺,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姜家那群杀千刀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    “你其实是知道的。”    穆离鸦就靠着墙,静静地看伞郎在屋子另一头忙碌。    “知道什么?”伞郎还是没有抬头,专心地做手上没有做完的活。    在需要用火烘烤竹片的时候,还不等他伸手去拿蜡烛就有一团青绿色的狐火飘到了跟前,他愣了下,“谢谢穆公子。”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可是你有。凡人最多百年寿命,许多事情如果有人刻意封锁不过几代就会被逐渐遗忘,好似没有发生过,但这对像我们这样的妖物来说并不适用。”    这伞郎从前朝末尾的战乱年间起就一直在这世上漂泊,不论是那轰动一时的莲台大案,还是一些可能连当政者都忘记了的事情,他都曾切身经历过又怎么会轻易淡忘?    许久之后伞郎才出声,“噢,你说这个啊。”    “你知道她过去的身份对不对?”    “嗯,我知道。我和阿容熟起来没多久我就知道她和那些莲奴娘娘有牵扯了。”    “她这个地方,”伞郎撩起左边的袖子,按着肘窝的位置轻声说,“有一块莲花样的伤疤。”    不用他在过多说明,穆离鸦就懂了他的意思。    月光一样皎洁的鹤锦是用白鹤羽翼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所以白容的手臂常年伤痕累累,伞郎心疼她自然会想办法为她包扎伤口上药。    即使是在那些终年无法愈合的伤口之下也能清楚地辨认出这块陈年旧伤是莲花的形状。    一般来说白玛教女子多穿白纱佩戴坠饰,莲花烙印普遍出现在那些男性哑奴身上,和长生散一样,都是用来控制他们的手段,强迫他们为教主迟绛效劳。    琅雪身上也有同样的烙印,穆离鸦大致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来没有跟她说,对吗?”    “她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要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伞郎的话中多了几分怨恨,“她都吃了那么多苦,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明白的,你只是不想徒增她的痛苦。”    穆离鸦没有告诉他,魂魄在被投入火中冶炼的那一刻,所有前尘往事都会露出真容。    所以白容已想起了自己的全部过去,包括她曾是白玛教莲奴信女的事情,所以她才会说要赎罪。    “收下。收下我就离开,还有人在等我回去。”穆离鸦穿过开了一地的纸伞,将怀中的匣子再度摆在了伞郎面前。    这匣子有一些沉,伞郎迟疑地伸出双手去接,这一次他没有再挪开视线。    他强迫自己正视匣子上,手指在朱封上不断摩挲,却怎么都不愿揭开,仿佛他这样做了以后,有什么东西就会永远地碎掉。    “你不打开吗?”穆离鸦见他还在犹豫,“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揭开我写下的这道朱封。如果连你也不要她的话,那么她可能真的要永世孤独了。”    伞郎颤抖的手指滑到朱封边缘,微微揭开了一小条缝,“我知道的,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的语调有些古怪,似乎在压抑什么,“有一次我无意跟她提起生前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发那样大的火,哪怕姜家那死老头子骂她没用,要她再多织一尺鹤锦,她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说下雨是老天爷的事,怎么能怪到我一个凡人头上……”    “她没有说错。”    何时下雨,下多大的雨,又岂是伞郎这样凡人能够决定的?或许一开始人们是明白这个道路的,但言语能够成谶,说得多了,连他们自己都要相信这荒谬的传言。    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雨水造就了伞郎,还是伞郎带来了雨水。    伞郎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泪光,“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是弱小可欺的——做人时受尽白眼和欺凌,做了妖怪也不见得强大。他的面容停留在青年时期,甚至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说明在离开家乡以后他也没有在外边的战乱里过上几天好日子。在流言和厌恶中死去的他化为了妖怪,伴着濡湿的雨水,行走在街头巷尾。    所以白容想要成为一把剑,她想要保护这世上的弱小,更想要保护自己的恋人。    曾经她走错了路,错信了迟绛的谎言,觉得自己真的在救济世人,为了逃离那个魔窟她已筋疲力尽,甚至失去了前半生所有的一切,但还是未能彻底逃脱。    姜家人给予她的那一点恩情她一直念了好多年,直到他们想要把手伸到她的伞郎头上,她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反击。    朱封被伞郎轻轻揭开,连同穆离鸦在内,两人都听见了白容的声音。她在说谢谢。    “你如果想要离开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在那以前你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穆离鸦退出来以后,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起初只有很微弱的几声呜咽,后来越发撕心裂肺,仿佛在宣泄他生前死后从未对人说过的那些苦楚。    而能够给予他丝毫慰藉的或许只有那把冰冷的剑,他抱着它,就像很遥远的从前,无意闯入深深庭院中的小妖怪朝着那遍体鳞伤的织女伸出了手。    穆离鸦侧过头,看见薛止就在不远的地方,目光望向天空,看到他出来了也只是稍微侧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沉沉的暮色落了下来,太阳燃烧殆尽,余晖无力地挣扎,而远方的天空中,半透明的一抹新月升了起来,在影影绰绰的树间怎么都看不分明。    “我现在觉得,有情人能够厮守终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穆离鸦走到薛止身边,你说呢?”    不论是周仁和他的阿清还是伞郎和白容,他看了无数有情人的悲欢离合,每一次都无法圆满,又像是琅雪和那位延道法师,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孽缘。    他选择的道路不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好走——他觊觎天上的神明,想要将神君留在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数千万的生灵之中,承天君偏偏选中了他,他们真的能有以后吗?那个时候,这样的疑问一直徘徊在他的心中,一直到前些时日他的忧虑才慢慢淡去。    “是很不容易。”薛止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算再不容易,只要在前方等我的是你就值得我这样做。”    ·    在穆离鸦的印象里,这栋宅邸极大极深,到处都是曲折的木头回廊和蒙着白纸的拉门。    除开他们居住的院落,许多房间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作法和准备祭祀的,所以布置得大同小异,排在一起极其容易令人失去方向感。    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这附近迷了路,再被匆匆寻来侍女阿香带走。祖母居住在正南方的那间院子里,这是他记住的第一条路却不是走得最多的,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他真正刻骨铭心的是另一条路,哪怕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在经过某扇门前时,穆离鸦忽然停了下来。    每一个穆家人在正式铸剑以前都会沐浴焚香,然后在这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天时的到来。    就像这一间从他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会属于他。    庭院里,树影森森,在清幽的月光下头下黯淡的影子。    穆离鸦过去拉开木门,月光同样照亮了空旷的房屋,木头地板上没有一星灰尘,里边的许多摆设说明前不久才有人使用过它。    “那个时候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指什么?”薛止想起了一些东西,承天君的记忆太过庞杂,属于薛止的那部分在其中沉浮,怎么想都只有隐约的轮廓。    “祖母去世的当天夜里,你在门外边守了我一整夜。”穆离鸦没有走进去,守在门边,仰起脸正对薛止,“你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没有说完我就该走了。”    ——我一直对你……    哪怕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还是想要听薛止亲口说出来。    “你说这个啊。”过去的回忆慢慢浮了上来,薛止露出个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涩笑容,“我本来想要劝你不要难过,可是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我害怕是雪上加霜。”薛止抚摸他的脸颊,“听起来很好笑是吗?”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他人的感情都像是隔着一层纱,很难窥见全貌,只能慢慢揣摩他人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可即便是他也知道失去至亲的痛楚是巨大的,哪里是说不难过就不会难过的?如果自己贸然劝慰使得那个人更加难过,那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不是的,一点都不可笑。你只要在那个地方就好了。”穆离鸦握住那只手,看进薛止深黑的眼里,“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很无助,可知道你就在外面,我突然就安下心来了。”    对于少年时期的自己来说,那一夜无声的守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他原本的悲伤、惶恐和不安在看到那少年身影的一瞬间,就如沸腾的水突然结冰,一下子就停止了。    “阿止,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不安。薛止本来想这样回答的。    “我都知道的。”    穆离鸦按住他的嘴唇,“嘘,我都知道的。你没有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都猜到了。”    薛止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诧,“你……你知道了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已经透支了命数的自己还能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他布下的阵法比之前有着更可怕的效力,明明十几岁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保住一半的宅院,现在的话简直是信手拈来。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变化。    怪不得那个时候母亲会说他们不会再见。如果答案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确不会和他们再见了。他们去往了死后的世界,或许会入轮回,或许一生在这个地方终结,而他的时间已经静止了,生与死对他来说再没有过去那样重要的意义。    “你怎么觉得我会不知道?”    说起这个问题,薛止叹了口气,“难道不是跟你学的?”    “什么?”    “你瞒着我那些事情我还没找你好好算账,你就来找我讨说法了。”    穆离鸦难得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真要说起来的话那两次的确是他不占理。    “你要是想要说法的话可以来找我,这么久都没来找我,我就当你不需要了……”    “强词夺理。”薛止笑了下,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你这点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小时候的穆离鸦就是这样,哪怕自己是不占理的那一方,也一定要扯到他妥协。好在他鲜少和这个人计较,基本上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我明明很讲道理。”    “嗯。”薛止应下他这句话,也不说到底信了没有。    穆离鸦望着他,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醒来以后,他问过薛止泽天君最后的下场,薛止没有说得太清楚,只说是他罪有应得,被褫夺神位流放到了人世间,受生生世世的轮回之苦,再无法归位。    即使知道得不多,他也知道神明是无法轻易消失的——薛止没有吞噬自己的兄弟,那么能让泽天君消失只有一种法子,就是迟绛曾经对承天君做的那种。    “你把他的神格给了我,对不对?”    薛止的眼神已说明了答案。他没想过要长久地隐瞒,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时机开口。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收拾泽天君留下的烂摊子——除了那座镇子,还有许多地方被毁坏,饱受瘟疫和饥荒之苦,他有必要为他们驱走灾祸,重新降下福祉。    耽搁到现在居然是由另一个人先开了口。    “嗯。”他不愿去想这个人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怎样对他,“但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他归还给了这片天地。    即使是一半的神格,也足够将一个人彻底带出生死的轮回以外。    “和我想得差不多。”穆离鸦稍稍垂下头,让薛止无法看清他的表情,“这么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薛止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冲动,“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想知道什么?”穆离鸦明知故问。    薛止拉了他一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按住他的后脑,使他抬起头来,“我那个时候不敢说出口的话是,我一直对你心怀恋慕。”    对于那沉默寡言的少年来说,那容貌昳丽的少年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和他亲近,想要让他一直注视着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穆离鸦的眉宇间毫无阴霾,尽是坦然,“我早就知道了……”没有说完的话语被另一个人吞没掉。    在呼吸都被阻断的深深亲吻中,握着衣襟的手指慢慢地滑落,被人握住小心地贴在了心口的位置。薛止咬住他的嘴唇,不许他挣脱,熟悉的气息弥漫在唇齿间,穆离鸦听到了他强劲的心跳,慢慢地闭上眼睛。分开的时候,他抵着薛止的额头,眼中盛满了笑意,用嘶哑的声音说,“因为我对你也是同样。”    番外一·完    作者有话说:    我改计划了,再写一个双满级大佬鬼屋历险的番外和一个黄色废料,黄色废料去我微博找!    这篇文先标完结啦,谢谢大家的陪伴,爱你们~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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