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怒

    虽然今天是个好天气，一如顾建斌的心情, 既高兴又有几分不耐烦。    前天回了家, 脸上青肿得吓人还疼得他受不了, 结果还被老丈人和老丈母娘一顿破口大骂, 说是白绪吓得差点动了胎气。    那些尖酸刻薄就算了。结果, 脸上还带着伤的他又被单位的领导批了一顿。想要升成四级工，可不止要有技术，更要有觉悟，无故旷工或是轻伤就请病假显然不行。    为了工资升上去，顾建斌昨天一大清早六点多就到了纺织厂。    还好, 努力终是有回报的, 今天厂子里终于宣布下来，他，顾建斌, 升级成了四级技术员，就一上午的时间，厂子里来恭喜他的人海了去了。    轰隆隆的车间里，各色纺纱纺棉的机器的运转声充斥在耳朵边，顾建斌把在顾家的挫败都丢了个干净, 志得意满之余想的却是昨天晚上老丈人说的话，白绪工作上的失误必须要有人扛起来。    顾建斌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只可惜，不知道能不能成。    “顾工。”接了电话的实习一级工小齐快步跑到顾建斌的身边，大声的喊着。“厂门口有人找你呢, 说是你哥哥。”    他哥？    顾建斌第一时间想到了顾建文，想来也就大哥能来看看他了。莫不是，大哥听说他升了四级工了？    带着一种特有的矜持与傲气，虽然鼻青脸肿的，顾建斌把罩在脸上遮丑的口罩又拽了拽，务必让自己脸上的狼狈不露出一丝一毫。    “二哥？”走到厂子门口的顾建斌看到蹲在厂子对面巷子口，正盯着他的人却并不是他以为的顾建文，而是一身脏兮兮打扮的顾建武。    “你来了怎么不换身好衣服？”顾建斌嫌丢人，不肯往前凑，反倒往远一些的巷子指了指。“咱们去那边。”    让人知道他哥穿得这么寒渗他很接受不了啊。    顾建武就好像没看到自家弟弟那嫌弃的眼神似的，听了顾建斌的话也没反驳或是不乐意，只是闷头往顾建斌指的巷子冲。    真是。    顾建斌翻了个白眼，这二哥好像比以前更憨了呢。不过算了，想来，是爹娘舍不得他了，他就说嘛，他这么优秀，爹娘以后还得指望着他来光宗耀祖呢。    迷之自信得意的顾建斌完全被今天一大早厂子里宣布的好消息冲晕了头了，完全没看出来顾建武青黑一片的脸色。    结果跟着顾建武进了巷口的顾建斌还没来得及再说出来一个字，当头就挨了一拳。    狠狠一拳打倒弟弟的顾建武整个人都被阴郁愤怒所支配着，难得的笨嘴拙舌都被治好了。    “老三！”顾建武牙齿咬得咯吱响。“我告诉你，你以后，再也不是我的兄弟了。我顾建武不认你这个不孝不义的东西！你把娘都气得病了，你这个白眼狼，娘当初就不应该生你，我也是瞎了眼，当年就不该管你这个小狼崽子，应该让你饿死在山上。”    骂了还不解气，顾建武拽死狗一样，把摊在地上的顾建斌揪起来，手下毫不留情的一顿胖揍。顾建斌一开始还鬼哭狼嚎的，后来干脆就被打的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顾建武是干惯了农活儿的，手里有劲，修理个白面书生般的顾建斌那真就是手到擒来的，他一点点也没有手软，把顾建斌打得估计姜美凤都不认识他了。    “哎哎哎，你这是干啥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守着纺织厂的门卫看顾建斌猛得被拽进了巷子就觉得哪里不对，越想越阴谋论的他干脆走过来查看，结果，看他看到了什么！    文质彬彬的顾工被打了！    文质彬彬的顾工被打成了狗了！    文质彬彬的顾工被打得救命都不会喊了！    这光天化日的，在新社会主义的阳光下，居然还有如此恶劣的事情发生！    门卫秦老头也顾不得了，大声喊了起来，他本人倒是没敢凑上去，只是缩在巷子口。他老胳膊老腿的，可不禁打，万一那个小伙子打红了眼再揍他呢。    巡逻队很快就跑了过来，看到这样恶劣的事情立即就派人上前制止。顾建武却根本就没怕，他又狠狠的用脚踢了顾建斌好几脚，这才停下来。    “顾建斌，你个白眼狼，我告诉你，以后，你再出现在队里，我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撂下狠话的顾建武被巡逻队直接带走了，只留下了瘫在地上全身动不了只是痛的顾建斌和门卫秦大爷。    秦大爷又回厂子里喊了人，这才把顾建斌送去了医院，又通知了白绪，白家乱成了一团。    而在第二生产大队，顾德忠正在家里给姜美凤熬小米粥。    姜美凤想来是气得狠了，赶走了顾建斌那晚，她就发起了烧。足足烧了一夜又一天，这才慢慢降下来温度。顾德忠心疼坏了，李英那边不能总请假，顾德忠就哪里都不去了，在家好好照顾自家的媳妇了。    “姑夫。”林向军匆匆从队里的办公室赶来顾家。“出事了，建武出事了。”    “怎么了？他不是上工了吗？”顾德忠粥刚熬好，盛出来正等着放凉呢。    “是县里巡逻队打来的，那边不是有我一个初中同学吗？他给我打的电话，说是巡逻队今天在县纺织厂对面不远的巷子抓了个打人的，说是叫顾建武，是咱队上的，他就给我打了电话了，怎么办啊姑夫？”    林向军急得有些冒汗。    被巡逻队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比进警察局更麻烦的，弄不好就要□□游街的。    “这个憨子。”顾德忠气闷。“净给老子找麻烦，向军，你去喊你娘过来，帮我照顾你姑，你姑身上虚，还睡着呢。你拿好了手续，和我走一趟县里。”    倒不是别的，去巡逻队捞人恐怕得要介绍信什么的。有林向军这个生产队长省很多麻烦。    林向军也急，连忙回家喊林大嫂，又去队上把介绍信公章都拿好了，这才和顾德忠一起往县里去了。    两人干脆都骑了自行车，倒也快，两个小时就到了。    找人，捞人，足足折腾了两三个小时，顾德忠他们才把顾建武接出来，看着顾建武闷着头走出来，在看到自己亲爹，也只闷闷的喊了声爹，既不说话也不道谢更不道歉的，顾德忠只觉得气得胸口疼。    “你这个憨子！长能耐了啊，敢跑到县里来打人了。咋地，把你弄出来你失落了？应该把你扔到巡逻队里呆着才是成全你是不是？”    顾德忠忍不住，就直接开怼了。    顾建武低着头，闷着也不说话。    “你就不能和你表哥道个谢？你表哥从队上跟着我跑过来接你，你这是咋地？也想和顾建斌那个小兔崽子学是？”    “我才不是他，我学他啥啊？他就不是个东西！这次有人来拦了，下次再犯我手里，我打死他。”    如同被踩到了电门，一提起顾建斌顾建武也不闷了，抬头就开口骂了起来，双眼腥红，带着愤怒的火焰。    顾德忠就奇了。    这老二是不是哪里不对啊？    顾建斌这小崽子不地道，他们这对断绝关系的父母都没这么生气，瞅瞅，这给他这憨儿子气的。    更觉得惊奇的是林向军。    在林向军的心里，这个二表弟是三个表弟里最没脾气的。    老实、憨厚、没脾气、不知变通。这就是林向军对顾建武的印象了，如今看来，别的放到一边，没脾气显然是不存在的。    难怪人家说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更让人觉得害怕呢。瞅这愤怒的眼神儿，要是能喷火，估计能烧掉整个草原了。    林向军心里不断的想着莫名其妙的事儿，嘴上劝了起来。    “姑夫，别生气了，建武，你也是，别生气了，咱回去，我姑还在家呢，这知道了消息不得着急啊，咱快点回去，省得她惦记。”    得，一提姜美凤，父子两个立即谁也不说话了，顾德忠瞪了顾建武一眼，爷三个赶快往家里走。    到了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李英正在厨房里做着饭呢，她下了班回来就发现公公和男人都不在，她问了问林大嫂，林大嫂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说一齐去了县里，李英想到了顾建斌，就没再问下去。    自家男人自家知道。    李英知道，比起公公婆婆，其实自家男人受到的冲击更大。从小，顾建武就和顾建斌形影不离的。因为比顾建斌大了三岁，一直都是顾建武带着顾建斌的，顾建武对这个弟弟感情很深。    爱之深责之切。    顾建武这两天完全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着，李英都知道。    不过，今天公公和建武去县里做什么，李英是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院子外传来声音，顾德忠和顾建武回了家里，林向军也接着林大嫂，母子二人打声招呼就回了家了。    “怎么了？你们去县上做什么了。”    姜美凤病恹恹的，不过顾德忠一下午都抓不着影子，她就觉得出了不对，林大嫂支支吾吾的，她就猜到一定有什么事，都瞒着她呢。    “没啥。”顾德忠呵呵。    姜美凤看了眼顾德忠，也没再追问。    “今天不用给我开小灶了，我和你们一起吃。”    躺了一天，身上酸软无力，姜美凤撑着起来，要洗脸洗手去吃饭。    媳妇还真是穷讲究。    顾德忠在心里啧啧，嘴上面上当然是支持的，打了水，姜美凤洗脸洗手，然后就去了厨房。    “奶奶。”三宝先看到了姜美凤，立即冲过来抱大腿。“奶奶，你怎么啦？婶子说你病了，你好些了吗？”    胖嘟嘟的小脸蛋，一说话还直颤。姜美凤伸手捏了捏。唔，手感不错，可以宰了。    “这伙食挺不错啊。”养得可够肥了。    三宝听了露出笑，伸出小胖手抱着姜美凤不撒手。    “奶奶，你生病啦，三宝的鸡蛋羹给你吃，奶奶你快点好。”好了奖励他吃鸡肉，他是可爱的小乖乖。    三宝吞了吞口水，歪头卖萌。    二宝已经成了三宝的小狗腿，看三宝这样，他也上前抱住了姜美凤的大腿。    “奶奶，二宝的也给奶奶吃。”二宝吸了吸口水。    “奶奶，你这边坐。”大宝跳下凳子，把座位让出来，歪头去看李英的脸色，见李英满意的点头对他慈爱一笑，大宝立即抬头昂胸。    他是哥哥，他是最懂事，可以当弟弟们榜样的哥哥！    姜美凤满意的点了点头。    别管是真的是假的，这三个现在学的不错，这些日子，想来李英没少教这三个孩子。    “都是乖孩子，快坐下。”摸着大腿上挂着的两个毛茸茸的小毛头，姜美凤阴冷的心情似乎都飞走了一般。    还好，她有这三个呢。    “娘，您起来啦？怎么样，不发烧了？”    刚进家门的顾建斌在院子里先洗了手，进了厨房看到姜美凤有些惊讶。    “没事。死不了。”    姜美凤没好气，坐到桌子边，李英加快了动作，盛粥端菜，最后又拣上来四碗鸡蛋羹。    三个宝和姜美凤一人一碗。    姜美凤：“……”    她现在，和三个小毛头一个待遇？    “娘，我想着您躺了这两天，身体都虚了，您快补补。”李英有些拘谨的道。    “嗯。”姜美凤没发表什么意见，点了点头，伸手夹菜，一家子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开始夹菜吃饭。    吃了饭，姜美凤没下桌，等着桌上的人都吃的放下了筷子，她对着大宝露出笑。    “大宝，带着弟弟们去看看妹妹，去，找妹妹玩会。英子，去给你侄子们一人冲一碗麦乳精。”    大宝一听别提多开心了，立即乖乖应了，带着二宝三宝就去了李英屋子里乖乖等着。    李英看出姜美凤这是有话说，快手快脚的冲出了三碗麦乳精送去给三个小侄子，回了厨房坐好，姜美凤这才看向一直低气压，低着头不肯说话的顾建武。    “老二，你说说，今天和你爹去县里干啥了？”    啥？今天老二和爹去县里？    头脑精明的顾建文立即如同感应到雷电的天线，噼哩啪啦的探头对准了顾建武。    “我、我、这个……”    顾建武吭哧吭哧的，只求助的看向顾德忠。    “啪。”姜美凤拍了下桌子，”咋地啊，你娘问你话你还不说了？就认你爹不认我是不是？”    “不是。”耳朵都红了，顾建武眼睛里的愤怒一闪而过。“娘，我是、我是怕你伤心。我去县里找老三了，我揍他了！”    姜美凤惊住。    “娘，您也别心疼他。”顾建武看已经说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今天没去上工，就是奔着打他去的县里。他也太不是东西了，那样伤你的心，娘，以后有我，有英子，还有珠珠。我们孝敬你，你别为那个白眼狼伤心了。”    说到这里，顾建武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他掩饰的低下头抹了一把，胸口起伏不定。    “……”    这个憨子，居然会打人了！    姜美凤只觉得，今天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这老二，没她和他爹的指挥，居然自己知道挥拳头了！    看姜美凤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顾建武心里忐忑起来，这、娘是不是不高兴他打老三？    “老二你咋想的啊？你去县里打人？那县里和咱队上能一样吗？巡逻队到处都是的，爹，你是不是为了把老二带回来才去县里的啊？”    顾建文很聪明，三两下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的话，踩到了顾建武的雷点。    “我打他怎么了？他做的不对，我这个当哥的，就能教训他！”顾建武气得一拍桌子。    “他就不是个东西。娘为了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咱们小的时候，爹不在身边，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欺负咱们？是娘，挺起了这个家，无论谁，敢欺负咱们，咱娘就找上门去给咱们出气，给咱们当靠山，咱娘那时候就说了，要让咱们当男子汉，不能当个软蛋怂货，不能让人欺负不敢还回去。你看看老三，他是个什么东西，手段都往自己家里人身上用，在白家，倒是软得成了个什么？我为啥不能打他？就凭他让娘这么伤心，我就能打死他！”    顾建武火力全开完全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这两天他快憋死了。    “大哥，你是当大哥的，可是你是怎么做的？我就不想说了。我人笨，脑子不好使，可是我知道，谁对我好，谁是我的家人，所有的不好的事儿，都应该对着外人而不是对着自己人。你这个当大哥的靠不住，对家里人动心眼子，我这个当弟弟的一样能给爹娘讨公道。”    顾建武只差明着指着顾建文说你这个人狼心狗肺和老三一样不是东西了。    姜美凤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了下来。    她看着上辈子最对不起的儿子，看着这辈子，为了他怒发冲冠的儿子，似乎终于明白了，她为了什么而重生。    是啊，这就是她上辈子的遗憾。    她的，儿子。    “建武。”姜美凤站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了顾建武的手，前一秒还在脸红脖子粗狂怼自己哥哥的顾建武立即秒怂，他可怜兮兮的看着突然一脸慈爱的娘，只觉得……自己要完。    “老二。”姜美凤努力收住自己奔腾而来的感动，压仰着自己想要抱住自己儿子的冲动。“以后，你就是爹娘的依靠，以前，娘对你不好，可是，娘以后，会补偿你的。”    “没、没有啊。”顾建武整个脑子已糊。“娘、娘对我很好啊。”    对英子也好，对珠珠也好。    顾建武永远记得，在爹不在家的那些年，姜美凤为了他们这些儿子女儿付出的辛劳，流出的眼泪，操碎的心。    “行了，别说了。”顾德忠沉稳的上前，拽住姜美凤拉着顾建武的手，硬是收回来自己紧攥着。“老二，你今天做的对，你有颗为爹娘着想，心疼爹娘的心，爹娘都没看错你，是个好孩子。”    顾建武哭成了个泪人。    一个大男人，涕泪交流的，他心里其实知道，他一直很笨的，爹娘都不是太喜欢他，可也没亏待他，对儿子应该付出的，其实并没有亏欠，顶多，只是不受重视。而现在，这种不受重视的遗憾，显然也圆满了。    “别哭了，一个大男人。”顾德忠感性只是一瞬间，转眼就嫌弃上了。    “走凤儿，别再说了，你病刚好一些，别又难受了。”    心疼媳妇的顾德忠把两个糟心儿子丢厨房，带着媳妇回了屋。    “行了，建武，别哭了，太难看了。”    李英好气又好笑，看着自家男人因为得到了爹娘的肯定哭得像个小孩子，只好拽回屋去好好安慰了。    厨房里，最后只剩下了个顾建文。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整张脸上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娘说，以后，老二是她的依靠。    爹说，没看错，老二是个好孩子。    顾建文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里。    不习惯，很陌生，让他想杀人，想呐喊，可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憋屈。    他不舒服。    可是，他说不出原因来。    大宝端着一碗麦乳精颤颤悠悠的走进来，身后跟着弟弟二人组。    “爹。”大宝把碗放到了顾建文的面前。“这是婶子冲的麦乳精，冲了三碗。”    大宝咽了咽口水，身后，二宝三宝一起吸口水，一左一右的站在哥哥身边，歪着头看着自家倒霉爹爹。    “刚才我和二宝三宝喝了两碗，这碗给你喝，爹你喝。”    大宝故做大方的笑，二宝三宝垂涎欲滴的看着麦乳精，不过还是勉强自己忍下肚子里乱跳的小虫子。    “婶子说爹上班很辛苦哒，养我们好累哒，爹，你喝，我们孝敬你哒。”    大宝笑眯眯的。    二宝三宝一起点头。    “爹，你喝。”    顾建文呆呆的看着三个儿子，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候，他是大哥，身后总是跟着两个小毛头，他很不耐烦的，因为觉得这两个弟弟一个傻，他烦，一个比他聪明，他讨厌。    他想当三兄弟里最受爹娘喜欢最受爹娘重视的孩子。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顾建文低下头，用手掌捂住了脸。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舒服了。    在爹娘说那些话时，他的脸好像被人扒下来重重打了无数下。    脸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