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这个打扮得像个算命的瘦小老头模样的家伙就算是伪装得面目全非, 但是李光久仍旧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侧过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李瑞, 撑着站了起来:“我找到我爹了。” “扶下我。”李全友伸出另一只手,李光久没有接过去, 反倒是李瑞伸出手把这位一瞅就是江湖骗子的兄弟给拉了起来。 他仍旧没有回过神:“这真是……你爹?” 李光久点了点头。 “参加过新四军?” 李光久点了点头。 李瑞沉默了, 接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嘶了一口凉气,拍了拍李全友的肩膀:“退伍之后的日子这么难混吗?” 李全友龇着牙把自己脸上那半耷拉着的胡子撕了下来, 听到这话很是莫名其妙:“说什么呢?” “有必要作出这副样子来招摇撞骗维持生计吗?”李瑞说着说着, 就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虽然你曾也是革命的战士, 但是……” “等等等等!”李全友打断他的话:“不是……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你报上你队伍的番号, 让我看看是哪个队伍里出现这样的没有骨气的人!”李瑞是一个非常耿直的年轻人,说出这句话由于情绪激动, 脸上还染上一层薄红。 李光久不由得伸出手扯了一下李瑞的衣边角。 李瑞低头看了一眼李光久, 才意识到自己这般在一个孩子的面前这样对他父亲说话不太好,于是连忙解释:“我不是说你父亲, 而是他的行为……唉!”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仍旧有些意难平的模样。 李全友莫名其妙被这嘴上没毛家伙一通怼,尚没有发火,反倒是李瑞这人自己气到不行。 有士兵听闻声音过来:“怎么了, 怎么了, 找到那孩子的父亲了吗?吵什么?” 李瑞指了指李全友:“找到了,但是……” “找到了不就好了吗?来,过来。”这士兵拍了拍李全友的肩, 轻轻推了一下:“去那边登记一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就去旁边坐着,等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李瑞尚还在不平当中,于是没有出声,倒是李光久对这叫李瑞的小哥很有好感,叫了一声:“哥!” 李瑞微微抬起头,嘴角微微勾了勾,挤了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哥没事,你跟你父亲……”他顿了一下,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道:“早点回家,别再到处瞎跑了。” 李全友被前面那位士兵带到审问台前,台子前面的士兵拿起笔记录:“叫什么名字?” “李全友。”李全友站得笔直,字正腔圆的回道。 “家住哪里?做什么的?带身份证明了吗?” “李家村,农民,没有身份证明。”李全友回道。 “有谁能证实你的身份?” “李家村的都能证实……”李全友抓了抓脑袋:“那个,我记得你们玉县武装部是不是有个叫李元的人?我们同村的,发小!他知道我的。” 那记录的士兵拿起笔顿了一下,侧过头问旁边的士兵:“大队长还在二楼?” 旁边士兵有些为难:“在……这有必要要队长过来亲自确认吗?我看没什么问题。他都能知道队长的名字,肯定也是认识的。” “不要抱有侥幸的心理。”记录的士兵戳了戳笔尖,在本子上留下一个墨水点:“你上去问问,费不了什么事!” 旁边那士兵没话说,只好不情不愿的起身上楼了。 李全友努力崩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 李元站在墙边,他面前,是迎风而来的唾沫,呈天雨散花状均匀的喷洒在他的周围,他在往前一步,就能让自己的脸受到非常全面的清洗——来自愤怒口水下的清洗。 事实上,在这指责之下,他的脸就算不用洗也已无处安放。 “光明堂皇之下!这几个人就这么名目张胆的走在玉县的街头!甚至还有心情来饭店喝酒!这就是你们玉县武装部天天巡逻给我带来的答案!?啊?!”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愤怒的挥舞着右手。 “湖东省那么多城市,那么多县,哪个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这么生气,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从抗战就跟着我的老部下了!还有你李元更是我一手提拔到现在的岗位上!更别说今年我争取到的建设重心——纺织厂年底就要在玉县开工了!你们竟给我整来这一出!”这人伸出手用力的指了指李元:“你是不是以为有我护着你们,你们就衣食无忧,就可以松懈了!?” “别说这些人怎么从湘西那边逃窜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不评价同志们的失误,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却没有抓住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当年我带的可是新四军的排头兵,可不是这样的德性!这刚解放没两年,你们就跟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一个模样了!?问一件事就只会跟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来的,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要那么多不知道干什么?” 李元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报告首长,是李全友,那几个人是李全友杀的。” “李全友,哪个李全友?301部队里的那个?我就知道一个,那个被司令挂了一等功的还安然退役的那个侦察兵,是他?”中年人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是他,陈国义被送去救助站前跟我说的。”李元知道接下来将会迎接更强烈的洗礼,于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陈国义不是刚升上石家镇的队长怎么跑这里来了,他受伤了?那李全友人在哪里?这种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 “……不知道。”李元的声音几乎低若蚊呐:“我就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所以刚刚才没有说……” 中年人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咆哮道:“李元,你给我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清楚!你要还敢隐瞒……你……” 他气到没办法把话语说全,旁边的勤务兵连忙过来扶住他:“首长!?” 一楼的士兵就是在这个节骨眼跑上来,他战战兢兢的在楼道口磨蹭了一下,直到感觉到勤务兵的视线投了过来,才立刻站直敬礼:“报告!首长好!” 中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把自己刚刚上来的那股气给艰难的顺下去,才语气不善道:“什么事?” “报……报告首长!”这士兵心理素质不行,吓得结巴了一下才道:“楼下有名食客是……大队长的发小,想大队长下去求证一下。” “发小,我什么时候有发小我不知道?”李元皱着眉头:“是李家村的吗?叫什么名儿?” “是,叫……叫……” 中年人摇头失笑,放缓声音劝道:“慢慢说,不用紧张,我又没对你发脾气,你怕个什么?这该怕的人还一脸如常呢。” ‘该怕的人’李元很是无语,干脆闭嘴了。 士兵脸涨得通红,终还是把那几个字从嘴巴里挤了出来:“叫……李……李全友。” “你说什么?!!”李元猛地上前一步,按住了这位士兵的肩膀。 他还不等士兵回话,立刻道:“走,带我下去看看!” “等一下。”中年人抬起手,指着李元继续斥责道:“你怎么做事情一惊一乍的,你现在又不是我的勤务兵了,你是整个玉县武装部的核心部队第三支队队长,你要起个好头,不要毛毛糙糙的,不稳重。” 他说完李元之后,转向那个士兵:“走,我也去会会。” ‘一惊一乍的’李元老老实实的跟在中年人的后面,决定等下自己能少说就少说,该闭嘴就闭嘴。 李元回头吩咐其他的士兵:“把人看好了,继续问,问他们一共几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前面中年人已经走到楼道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李元话没说完,连忙跟着过去了。 —— 做记录的士兵也不是全然无事,他还问了下李光久:“你孩子?” “嗯。”李全友点头。 “多大了?” 李全友推了推李光久:“问你多大了。” 李光久瞄了他一眼,小声道:“八岁。” “以后把孩子看住了,刚刚二楼□□的时候,这孩子就在那几个土匪的旁边,得亏这孩子聪明,躲在桌子底下,没被人发现,被李瑞那家伙从桌子底下抱出来的时候,还吓得直掉眼泪。” 李光久:“……” 李全有牵住李光久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李光久敏感的察觉到他已经生气了。 那做记录的士兵还要再批评一下李全友,忽然听到有士兵喊了一声‘首长好’,连忙条件反射的站起来,回身就是一个敬礼:“首长好。” 中年人摆了摆手,被另一位士兵带到李全友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用着不确定的声音问道:“……李全友?” 他回头看了下李元,李元点了点头。 他这才露出笑容。 “久仰久仰,我是湖东省的党委书记,曾任新四军第三师青年团团支书,我听说过你……” “报告,第四军团301部队侦察兵李全友像您敬礼!”李全友抬起手,宽大的袖筒一路滚到肩膀处,露出枯瘦的胳膊,但是他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哪怕穿着的这套衣服让人不由觉得滑稽,也没有人笑出声。 “楼上那几个土匪是你枪毙的?”中年人问道。 李全友保持敬礼的姿势不动,也没有出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中年人又加了一句:“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报告首长,是!”他一边说着,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咬了咬牙道:“虽然已经离开部队,但李全友甘愿按照在部队时的规矩,承担一切违规纪律的惩罚!” “说得好。”中年人拍了拍手掌:“李元,你叫人把他抓起来。” 李元愣了一下:“这……” “李元!”中年人加重了声音:“带回部队审问,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劳就按功行赏,但过不能不罚!你明白吗?” 李元点了点头:“是!” 李光久站在一边,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发展,他愣在原地,尚没有反应过来。 而在李元叫两个士兵给李全友按住他的肩膀,压着他给他捆绳子的时候,他仍旧站得笔直,闭上眼睛没有做任何反抗。 眼睁睁的看着李全友被人用绳子捆住双手往外带走,李光久站在原处,从震惊到惶恐,腮帮子不停的颤抖,那声哽在喉咙里的声音一下子冲破了一切阻碍。 “爹!”他大叫一声。 李全友回头似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被李光久眼中的泪水晕花掉,看不清晰,也不知是否藏着什么意味。 “小朋友,他是你爹?”中年人看了李光久一眼,似乎觉得有些新奇:“这个李全友,做这样的事,怎么还带着个孩子?” 李光久伸出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他急忙回过头:“我爹他,我爹他……”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他一时情急,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中年人弯下腰,拍了拍李光久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做了一件无过于他自己无过于国家的好事,但是他违背了军队的纪律,你明白吗?” 李光久哽咽了一声,他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知……知道,但是……”他抽了一口气:“叔叔,能不能让他少受一点惩罚?” 他开完口之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颇是幼稚,但是却是他内心最直接的期望:“我爹他……他真的,就是想为国家做点事,他那么傻,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不会这么做的……” 一边吐出话语,泪水却不受控制的落个不停,他伸出手一边蹭着眼睛,一边哽咽道:“我娘……我娘今早还叫我跟着我爹,怕他出什么事……” 他说着,朝中年人露出个泪水的笑容:“我娘……我娘她还等着呢,等着我和他一起回去,我……我不能!呜——” 他用力的抽噎一声:“就这么把我爹给弄丢了……” “呜呜呜——”他不受控制的大声哭了起来,又觉得羞愧,最后用力捂着嘴巴发出闷闷的声音。 懊悔,自责一次性的全部涌上心头,他不敢想象回去之后,周香听到这个消息的情景,他们这个家才刚刚团圆没两年,他才刚刚原谅并接受这个父亲。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越来越好的。 他还有来自现世的那些记忆,他……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浆糊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翻转着,让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他的父亲枪毙了那两个土匪,死人了,性质肯定很严重,就算是在现世都有情急之下枪毙罪/犯的警/察面临处分,如果性质严重的话,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甚至坐牢。 而早期,也就是目前这个时代的法律,他更是觉得茫然,再加上刚刚李全友的那副姿态让他有了种种不好的联想。 是他的错,是他太想跟自己的爹较劲。 他当时满脑子的只是想找到他,他甚至没料到整个事情的综合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乎他的猜测,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到了这一步,他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揭穿他的父亲。 中年人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白色的手帕,他弯下腰,细细的给李光久擦掉眼泪,面对着这个孩子幼稚的要求,也不着恼,甚至很有耐心的回答:“放心,今晚让你娘做饭做晚点,她等得到的。” 还在懊恼自责的李光久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猝然闪起了光芒,他不敢置信的样子逗得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叹了口气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以后啊,可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李光久接过手帕,把自己脸上那堆混合着泪水和鼻涕液体擦了下去,他喜不自胜,也顾不上自己脸上那才哭得一片狼藉的面容,立刻就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真的?” “真的。”中年人揶揄:“要不要拉勾啊?” 虽然这个行为很幼稚,但李光久仍旧伸出了手。 他那还显得有些稚嫩的手勾住中年人的尾指,微微晃了晃,用着哭过还显得有些嘶哑的声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哈。”中年人大笑起来,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侧过头叫了声:“李元,你等下叫个人把这孩子送回家。” “是!”李元有些复杂的看了眼中年人,大声应道。 他叫了李瑞。 李瑞年岁不大,其实说到底也是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小伙子,刚刚一时情绪上火怼了李全友几句,万料不到后续竟是这样的一个发展,他先还有些沮丧,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想独自静静,看到首长从楼上下来了,才立刻站起来敬礼。 可未曾想,首长下来直奔着李全友那厮而去,就问了一件事,听到那句楼上那几人是李全友枪毙的之后,李瑞才颇有一种人不可貌相之感。 甚至还觉得有些荒谬。 这个一眼看出来有点畏畏缩缩的庄稼汉,其貌不扬甚至看起来有些懒散,穿着打扮一副江湖骗子的家伙,竟能做出这样有勇有谋之事? 但是看到这人穿着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做出军姿之后,他恍然明白,也许要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其实很简单,只要看那人的眼睛里,有没有一股正在灼灼燃烧的坚毅。 说实话,他没想到首长会叫人把李全友抓起来,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会再一次的被李元点名,这个叫做李光久的孩子几经周转再次到了他的手上。 站在饭店门口,他牵着李光久的手回头望去,那里的事情后续再没有与他相关了, 门外仍旧还围着许多人,不过有人开了几辆部队的车过来,应该是准备来压人,有一辆车已经开走了,遥遥望过去,甚至能看到李全友的背影。 李瑞站定,低下头看向也朝着那个方向痴痴望去的李光久,他轻轻道:“走?” 李光久点了点头。 “过了饭点了?”李瑞带着李光久穿过人群,冷不丁的说出这么一句。 此时此刻李光久满腹心事,尚没有任何吃饭的**,他只是摇了摇头。 李瑞又说:“想吃什么?” 他看到街边一头有人站在路中央卖糖葫芦,伸出手掏了掏裤兜:“糖葫芦想不想吃?” 李光久摇了摇头。 李瑞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李光久的头发:“你也别太担心你父亲,首长说的话不会不兑现的。” “可是……”李光久抬起头看了李瑞一眼,他声音很轻:“他……他杀了人啊?” 李瑞抿了抿嘴,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但还是斟酌着道:“他杀得……是坏人,是土匪,土匪该杀,他不会有事的。” 李光久瞪大眼睛,欣喜的意味就要从眼睛里溢出来:“真的?” “真的。”李瑞点了点头。 李光久冲着李瑞笑弯了眼,先前没注意看,这一次,他才看到此时的李瑞眼睛竟然有些发红,不由得愣了一下:“哥……你哭过了?” 李瑞也没反应过来,听到他的话,发了下呆,后知后觉的抬起手用力揉着眼睛:“怎么说的,你看错了,我这是眼睛痒撮红的,老毛病了。” 本来李光久也是半信半疑,李瑞这般解释,他反倒信了八成,就更觉得新奇:“哥,你怎的就哭上了?” “没哭。”李瑞反驳。 “你这也就骗骗孩子了。”李光久撇了撇嘴:“哥,你为啥啊?” “我说没哭。”李瑞已经带着李光久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跟前,问了一句:“多少钱?” “人/民/解/放军?”那卖糖葫芦的年纪大概有些大,挑了一串递给李瑞:“不要钱。” “我不吃。”李光久猛摇头。 “不能不给钱。”李瑞没收,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一股脑的往那卖糖葫芦的手上塞去。 “不!不收钱!”那人哪里敌得过李瑞的强塞硬给,急得直冒汗。 李瑞几乎是抢过一根糖葫芦,拽着李光久撒腿就跑。 卖糖葫芦的在后面追:“给多了!给多了!要不了那么多!” 李瑞嫌弃李光久跑得慢,干脆一弯腰把李光久横腰搂了起来,跑了几个巷子,总算才把那卖糖葫芦的甩掉。 李光久被他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落地就抱怨:“你跑什么啊?” “不跑不行。”李瑞喘着粗气:“不跑……不跑那老伯就要把整棍的糖葫芦送给我了。” 他背靠在墙上,把糖葫芦递给李光久:“呐。” 李光久撇过头:“我不吃。” “你这孩子,怎的还耍脾气了。”李瑞自己拿着糖葫芦咬了一颗。 “那你刚刚为什么哭?” “这是不说清楚不行了是不?”李瑞一边咔擦咔擦的嚼着,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 “我想知道。” “你当时哭得那副惨样,我就想到我爹娘了。”李瑞一边吃着一边说道:“我跟你这么大……不,比你还小一点。” 他侧过头:“你见过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牛犊吗?我需要站在板凳上才能骑上那牛犊,那时候我每天骑着我的小牛犊整个村子里耀武扬威的显摆着,哇,那威风!” 他故作夸张的语气:“每天都快乐极了。”他说着又咬了一口:“直到有一天,一场大火烧了我的家,我爹带着我四处狼狈逃命,他最后为了抢一口吃的跟人打架,打输了,吃得也没落着,临死前一边吐血一边跟我说:我娘在等他,我娘在等他……” 李光久迟迟没有说话。 李瑞把剩下的糖葫芦递给李光久:“你叫什么名?” 李光久接过糖葫芦:“李光久,木子李,光门耀祖的光,许久未见的久。” “好名字。”李瑞夸了一句,蹭着墙站直了:“你在读书?” “嗯,刚上小学,家里有人教我写过几个字。”李光久低头也咬了一口糖葫芦。 “真好,我也想读书。”李瑞抬头看天:“不过在部队也好,班长会教我,我现在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说起来,你和我是同姓。” “你也是李家村的?” “不……”李瑞摇头:“我早就不知道我是哪个村的了,村子都被烧了,东南西北瞎跑,都不知道哪里是家乡。” 李光久再次沉默了。 “不过也挺好的,部队就是我的家。”李瑞伸了懒腰,走到前头:“走,我带你回家。” “好。”李光久迈着短腿跟在后面,他一口一个糖葫芦,却并不觉得有多么甜,反而格外的酸涩,涩到骨子里。 等他们走到李家村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开始变得比较晒,此时是早稻刚插秧的日子,农民一般都比较忙,李光久记得自家刚分的田就在家后院不远处,他回头跟李瑞指了指,说自己家就在那里。 李瑞就说先把他送到自家娘的手上再走,他反正也不急。 那玉县买的糖葫芦早下了肚,李瑞还关心起李光久家的情况,就问了一句:“这两年这块地方收成还不错,我巡逻的时候,看玉县的集市很热闹。” “嗯,去年大丰收。”李光久微微抬起头:“我们这里解放得又早,日子过得没有以前那么难。” “是啊,越来越好了。”李瑞叹了一口气。 “会的。”李光久肯定的说道。 走到自家田地那里,正看到二叔在自己家田里插秧,他不远处就是二婶儿,坐在树下歇息,拿着蒲扇在那里扇着。 “二叔!!”李光久伸手叫道,二叔没听见,反倒是坐在树下的二婶儿先看到了,她嗓门大,又明快,直接吆喝道:“是光久吗!你今儿不去上学了?” “学校放假!我娘呢!?” “你娘刚刚还在这儿呢!”二婶一边扇扇子一边回道:“你回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去了!” 二叔这才注意到李光久,他站起来,伸出手肘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光久!?” “二叔!!”李光久大声回应着。 二叔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抬起腰往这边走,他走过来的时候,身上都淌着泥水,先看了一眼李瑞,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又把脸上的糊成一团的汗水拭去:“这是……” “哦,农民同志好,我是玉县武装部第三支队士兵李瑞。”他一本正经的敬了个礼。 二叔竟也跟着回了个礼:“同志好,我李茂兵,曾任新四军第三师,第五团三七连下的一个排头兵。” 李瑞没想到这位也是新四军的兄弟,很是有些激动:“老班长好,我也曾是新四军的,第九师的,我当兵晚。” “唉,不用叫什么班长,我去年退伍了,回来种种田,捣鼓捣鼓稻子啊什么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好。”他叹了口气。 “不是……”他说着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连忙摆了摆手,后又觉得太阳晒得有些眼花,把草帽又盖回头顶上:“光久他是犯了什么事吗?怎么是你把他送回来?” “哦……”李瑞笑了起来,抓了抓后脑勺:“是这样的,他父亲……” “二叔!”李光久又快又急的打断李瑞的话:“我自己贪玩瞎跑,迷路了,这位哥哥把我送回来的。” 李瑞看了李光久一眼,他放下手,面对李茂兵疑问的眼神,干笑两声:“呵呵哈我是说他父亲跟我认识,正好知道就……就顺道带回来了。” 李茂兵没有起疑,他本就是个比较憨厚的人,断不会去猜测李瑞和李光久说的话有假,只以为事情真是如此:“没想到啊,还是我哥的朋友哈哈。”他大概是想要伸出手的看,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满手的泥,不太方便,拇指和食指之间搓了搓,又往自己身上蹭了蹭:“走走走,去我家里坐坐,我哥今天不在家,我招待你,我跟你说啊,刚从菜园子摘下来的青瓜,个儿又大又肥,自家根本就吃不完,我媳妇儿还想带去集市上卖来着。” “唉,不用了。”李瑞连忙推拒道。 “媳妇儿!”李茂兵叫了一声:“去把嫂子叫上!” 二婶儿扶着树站起来:“叫来干啥?你不插秧了?” “这新/四/军的兄弟,我哥的朋友。”李茂兵指着李瑞:“人辛辛苦苦把孩子给我们找回来,是这个。”他还竖了个大拇指。 李瑞在旁边看到,脸都红了,脸上的笑容都要绷不住,急急忙忙道:“不用……” 二婶儿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这整天神龙不见尾的哥哥认识的朋友怎么看起来比光久大不了多少啊?” 这地上要是有个洞,李瑞瞬间就能给钻进去,他本就脸皮薄,极其不好意思,被这二婶儿的利嘴一挤兑,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还是李光久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二叔你别太热情了,李瑞哥还有公务要做,把我送回来就得赶紧赶回去,你把人家拦着不走不是耽误事吗?” 二叔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瞬间觉得自己这事做错了,正要道歉,反倒二婶儿快言快语的插上了嘴。 她笑得很爽朗:“光久你这个小机灵鬼儿,真当你二婶儿舍不得那几个青瓜儿,人干公务的,拦着人家不让走,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二叔:“要我说,不如让嫂子给那玉县武装部写封感谢信,实名感谢一下这位李瑞同志,不比那两个青瓜来得重要。” 李瑞那张嫩脸瞬间爆红,他吓得都结巴了:“这……这不用了。” “好主意!”二叔眼睛都亮了:“我媳妇儿真聪明。”他一边夸赞着,接着转头看向李瑞:“放心!我一定会跟我嫂子讲,到时候让她在信上好好的夸奖你……”他说着顿了一下,转过头问道:“媳妇儿,嫂子识得那几个字行吗?要不要请石家镇上的老先生动笔?” 二婶儿睨了他一眼:“随你!” 李瑞真的是不知道要怎么是好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不用’‘真的不用’‘不’‘千万别’。 但是二叔就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显得站在那里结结巴巴拒绝的李瑞格外的可怜和无助。 后来,二叔又回去插秧,李光久说着要送送李瑞,跟在他后面,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对不住。 李瑞看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唉!” 他叹完气后没多久又叹了一口气:“这……这要是真让部队的兄弟看见了,我可……” 说着他下意识的双手捧住脸,蹲在田地边,呜咽一声:“我这脸往哪里搁啊……” 李光久看着这一幕,他本来应该是非常愧疚的,但是不知怎么的,看着李瑞这么可怜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喷笑了。 李瑞猛地抬起头,用着谴责和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他:“你竟然……还笑?” “不,我不是……”李光久一边心虚的辩驳着,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捂着肚子蹲下来干脆破罐子破摔哈哈大笑了。 李瑞:“……” 等李光久笑够了,他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有那么好笑吗?” 李光久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声再一次破功,他抽着气艰难道:“……不……不行了,哥,你别说话了……” 李瑞:“……” 过了良久,李瑞干脆自己站起来,说了一句:“你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等你爹回来了,你娘他们自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李光久艰难的忍住笑意:“……能瞒一时是一时,担惊受怕就我一个人就行了。” “说真的……” “嗯?”李光久抬起头。 “你真的是一个孩子吗?”李瑞打量着李光久:“就是有时候,觉得你成熟得像个大人。” 李光久一脸严肃的望向李瑞:“你听过一个天山童姥的故事吗?” “什么?”李瑞没想到李光久会反问。 “就是有个女妖怪,明明已经八十多岁了,看起来却跟八岁的孩子一样……”李光久故意端着声音:“其实在你眼中,这个八岁的孩童其实……”他故意停顿一下。 “已经八十岁了?”李瑞接过话头。 “还是八岁。”李光久看向李瑞一脸无语的表情,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李瑞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你有没有办法能够让你二叔他们不写那封感谢信?” “有啊。”李光久抬起头:“等我爹回来,他们知道事情真相之后,自然就不会写了……”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抬头揶揄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你以为这感谢信真能写成啊?” 李瑞嫌弃道:“走走走,你烦不烦啊,别耽误我公事。” “哈哈哈你竟然真的以为。”李光久嘲笑他:“要不要我干脆满足你的期望好了。” 李瑞连忙道:“你可放过我,小祖宗。” “说着玩的。”李光久看了他一眼:“等我爹平安回来,我亲自给你写封感谢信。” “别!”李瑞连忙推拒:“你们这一家人怎么总爱玩这一套,我脸皮薄,别欺负老实人行不行?” “我给你念念啊!”李光久故作咳嗽一声。 “李瑞同志!您好! 我是石家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李光久,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李瑞在旁边插嘴:“我好的很。” “别打岔啊。”李光久抬头瞪了他一眼,再次闭着眼睛念道:“在我最彷徨无措的时候,是您最先发现我,并把我抱到安全的地方,在我难过的时候,是您故作机灵变着蹩脚的魔术来安慰我。” 李瑞哼了一声:“难为你了。” “你告诉我,这事上无万难事。”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叫你别打岔!” “好好好,你继续。”李瑞递了递左手,做了个你请的动作。 “所有一切不好的,不快乐的事情都会过去,你告诉我,解/放/军的义务就是为了给人民排忧解难,解决困难,这些事是你应该做的,而我,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堆到自己身上。” “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尚还存在许多像您一样心地善良,品质高尚的人,坏人始终只是少数。你让我相信,所有困苦与磨难都只是在锻炼你,让你变得更加的强大,所以请我不要害怕,不要畏惧,让我保持一颗勇敢,善良的心。” “真的很感谢你,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说得我都信了。”李瑞叹了口气:“不过说得真好。” 后来这封信被放到玉县博物馆内,若干年后,仍有人念着这样的句子,被句子当中的真诚所打动。 又有谁知道,这封信的来源其实是李光久逗李瑞的一个玩笑呢? 作者有话要说: PS:万字更新成就【完成】 明天六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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