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过年了，大街小巷的年味愈发浓重。    张灯结彩的马路，声浪震天的音响，蒲一凝托腮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宁朔一边开车一边道：“待会不论发生什么，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吵架，好？”    蒲一凝道：“我才没那个兴趣跟人吵架。”    宁朔看了她一眼，仍是有点不放心。    喧嚣逐渐远去，车进了小区，在车库里停下。    蒲一凝跟在宁朔身后，看着他解锁开门。    朱门打开，她的唇线不由绷紧。    米黄色的地砖，旋转而上的楼梯，还有头顶那个巨大贵重的吊灯。一些都是如此熟悉。    十多年前她走出这个家门，没想过还有回来的一天。    宁朔取了一双新的毛绒拖鞋给她。    听到声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走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看到宁朔和蒲一凝，立刻微笑：“宁先生，蒲小姐。”    宁朔嗯了一声：“我妈呢？”    “太太在楼上书房。”女人道，“我去把太太叫下来？”    蒲一凝看了她一眼，不认识，也许是后来换的保姆。    “不用了，我上去。”宁朔转头对蒲一凝说，“你在沙发上坐一会，有什么问题就跟张姨说。”    蒲一凝点了点头。    张姨接过宁朔和蒲一凝的外套，挂好，一边陪蒲一凝往客厅走，一边道：“蒲小姐喝茶么？还是喜欢喝咖啡？”    “随便。”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沙发看起来有点旧了，不过质量还是很好。    “家里有甜点，蒲小姐要吃一点么？”    “不用了。”    张姨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给蒲一凝端上来一杯咖啡。    她捧着咖啡捂手，沉默地打量着周围。    整体没变，但很多装饰的细节却变了。陌生又熟悉。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宁朔从楼上下来，冲她挤了挤眼睛。    一个女人扶着楼梯，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暗红色的长裙，黑色的披肩，微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着，虽然有些老了，但从五官上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蒲一凝放下咖啡，站了起来。    暌违十几年，终于在今日再次相对。    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会愤怒，会想起从前的种种不愉快，但真的见到了她，见到了这个已经比自己低半头的贵妇人，她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    宁微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宁微。    宁朔在一旁瞪着眼，显得尴尬而紧张：“呃……站着干嘛？坐吗，坐！”他扬声喊道，“张姨！我们的咖啡呢！”    “诶，来了来了！”张姨端着两杯咖啡快步走来，“刚才在调呢，这个是太太的，这个是你的。”    宁微瞥了咖啡一眼：“坐。”    蒲一凝重新坐下，捧起咖啡。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宁朔在旁边道：“妈，不是你说的要和她见面的吗？这怎么有话不讲啊？”    几天前，宁微从宁朔那里要到了蒲一凝的号码，亲自打了个电话给她，说想和她见一面。蒲一凝犹豫了半天，同意了。    “……小朦。”宁微开口，嗓音优雅而低沉。    蒲一凝纠正道：“蒲一凝。”    “好，一凝。”宁微说，“你长大了。比我想象得好得多。”    蒲一凝：“嗯，爸对我很好。”    “他一直对你很好。”宁微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你现在这么成功，想必他会很高兴。”    “他以我为荣。”    宁微叹了口气：“你的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少。”    “原来你会记得我话少？”蒲一凝忍不住说。    宁朔顿时警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    “我当然记得。我不和人沟通，不代表我不会观察。”宁微说，“对你来说，我确实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这些年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你恨我吗？”    “毫无意义的问题。”蒲一凝说。    “是毫无意义。”宁微点头，“就当我年纪大了，喜欢说废话。”    蒲一凝抿了口咖啡。    咖啡很苦，张姨给了她糖，但她没有加。    “我看到了采访，你交男朋友了？”    “是。”蒲一凝抬眼。    宁微：“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会插手。但我想，我至少还是你血缘上的母亲，总是有权利知道一下对方是什么人？”    “宁朔没告诉你？”    “他说这种问题，最好是你亲自来回答。”    “你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也不完全是。”宁微说，“你回国后，我一直都有点想见你，但宁朔说你好像不太高兴见我，我就一直没有再提。但交了男朋友，也许会发展成丈夫，这么重要的事，我觉得我还是问一下比较好。”    蒲一凝勾起嘴角，讥讽的弧度一瞬即逝：“原来你也知道，结婚是重要的事啊。”    宁朔捂住额头：说好了不吵架的。    宁微听了这话，却并没有生气。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脾气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也内敛了很多。    “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宁微问。    “是一个演员。”蒲一凝说，“如果你曾在无聊的时候看过一眼正在播出的那部剧，我想你大概会认得他。”    宁微想了想：“喔，我有一点印象，确实长得好看。他多大了？”    蒲一凝报了个数字。    “年纪小，可能不好收心。”    “你什么时候成了情感专家？”    宁微于是不再说话，拿出一副眼镜，低下头看手机，搜索剧中男主的名字。    她看了大概有十分钟，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下，宁朔起身：“一凝，我带你在家里走走。有好多地方都改过了。”    蒲一凝：“也行。”    等他们在家里绕完一圈坐回来，宁微摘了眼镜，道：“你想和他结婚吗？”    “我会和他结婚。”蒲一凝说。    宁微：“你的态度很强硬。也许我这么说会让你很不愉快，但我的确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从前的影子。”    蒲一凝果然更加不愉快。    “你不觉得，你们这样的组合，有点眼熟吗？”宁微说，“富家千金，和一个穷小子。和我当年跟你爸一模一样。”    蒲一凝：“……”    宁朔：“妈！”    蒲一凝放下快要冷了的咖啡，站起来：“如果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说的话，我想我可以走了。”    宁微：“你生气了。”    蒲一凝看着她：“你说不会插手的。”    “我是没有插手。”宁微说，“你们结婚当然可以照结，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走了我和你爸的老路。”    宁朔：“妈……”    蒲一凝看起来有些失望：“我以为，今天第一次见面，你至少应该给我祝福。”    宁微沉默。    蒲一凝：“咖啡很好喝，我走了。”    宁朔追上来：“一凝，一凝！”    蒲一凝在玄关处换鞋，一边道：“虽然结婚还很遥远，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还是会给你发请帖。但我不会把你和我爸安排在一桌。”    宁朔拉住她：“你知道她说话不好听，你不要介意！她只是不了解你们两个而已，但还是想关心你的！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张姨菜都买了。”    “算了，宁朔。”宁微的声音传了过来，“让一凝走。”    蒲一凝抿了抿唇，刚拿起架子上的大衣，却又突然放下，转身蹬蹬蹬地走到客厅：“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宁微诧异望来。    “我也和你不一样。”蒲一凝说道，“我比你，更珍惜身边的人。”    宁微垂眼。    “如果你见过他，你就会知道，我和他，绝不可能跟你和我爸一样。”    “一凝……”她嘴唇动了动。    蒲一凝回头。    宁微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冷色调客厅里，黑披肩红长裙，显得有些寂寥。    “留下来吃顿晚饭。”她终于说出口，“我让张姨买了新鲜的牛腩，宁朔说你喜欢吃牛腩。你喜欢吃番茄牛腩，还是土豆牛腩？”    蒲一凝突然无法出声。    她靠着墙壁，紧紧抿着嘴唇。    “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你吃完了，就让他来接。”宁微攥着裙摆，“我不会出门，他也不用来见我。晚上大家喝一点清酒，宁朔不方便开车。”    蒲一凝别过脸，眼眶有点红。    宁朔不安地搓着手，眼神来回瞟。    半晌，她轻叹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墙壁上，闷声道：“……番茄。”    她留在家里，跟宁微坐在一起看电视。    宁朔坐在她们两个中间，生怕她们又一言不合吵起来。    张姨做完了饭，招呼大家出来吃。    一顿饭安静地吃完，席上大家都没怎么讲话，各自吃饭，各自喝酒。    张姨手艺很好，宁朔一边吃一边夸，夸得张姨眉开眼笑。    宁微看了看蒲一凝，筷子顿了一下，又继续吃饭。    张姨瞥见，便转向蒲一凝，道：“蒲小姐吃点青菜呀，这个青菜是打过霜的，甜的咧！”    蒲一凝：“我吃了，是很好吃。”    张姨：“太太也很喜欢吃的，太太多吃一点？”    蒲一凝：“……”    饭后，蒲一凝站在阳台上。    宁微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边：“他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蒲一凝说，“今晚好像有什么活动，他被堵路上了。”    宁微看了她一会儿。    她和小时候真的很不一样了。    她默然片刻，拿出一包烟：“心情不好的话，就抽一根好了。家里没有别的，这还是宁朔的。他说你是抽的。”    蒲一凝低头看了一眼，轻轻牵了牵唇角：“我戒了。”    “戒了？”宁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收起，“戒了挺好。毕竟对身体不好。”    “他不喜欢我抽烟。”她说。    宁微怔住。    手机震了一下，蒲一凝点开查看，微微一笑：“他到了。”    “这么快？不是堵车了吗？”    “他改抄了小路。”蒲一凝转身往屋内走。    宁微跟在她旁边，看着她。    提到那个男人，她好像连眼睛都亮起来了。    宁微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    蒲一凝披上大衣，换好鞋，手握在门把手上，转头问宁微：“真的不见他吗？”    “不见了。”她摇摇头，“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蒲一凝便点了点头：“再见。”    她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宁微对宁朔抬了抬下巴：“你去送送她。”    宁朔：“好。”    车灯照亮门前的路，蒲一凝招了招手。    喻子燃停好车，从驾驶座下来，看见蒲一凝露着脖子站在外面，不由责怪道：“怎么又不戴围巾，到时候感冒了还得我伺候你。”    蒲一凝笑。    喻子燃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裹上，一抬眼就见到了出门的宁朔。    喻子燃往门里张望了一下，欲言又止：“伯母她……”    宁朔摆摆手：“没事，她怕冷，就不出来了。”    “那就我进去……”    “也不用。”宁朔说，“我们家不介意这个的啊你放心好了，你只要把蒲一凝接走就行。”    喻子燃只能道：“那这个是我送给伯母的礼物，麻烦你转交一下。一凝通知得太晚了，我来不及仔细挑，请伯母不要见怪。”    宁朔接过小袋子，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啊，你们走。”    蒲一凝嗯了一声，从车头前绕过去，坐进了副驾驶。    宁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对喻子燃小声道：“我妈给你的。”    喻子燃：“这——”    “拿着！少废话！”宁朔一塞。    喻子燃：“……”    他收起，对着朱门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伯母，伯母再见。”    他钻进车里，对宁朔挥了挥手，就驾车而去。    车灯远了，路上重新暗了下来。    宁朔回到屋里，看到宁微站在窗口，掀着一角窗帘往外看。    “他们已经走了。”    “哦……”宁微放下了窗帘。    宁朔把袋子递给她：“喻子燃给你的礼物。”    宁微接过袋子，袋子里有个丝绒小盒。打开，是一枚造型典雅古朴的胸针。    “他临时才知道的，没时间挑礼物，让你不要见怪。”宁朔补充道。    “没有，很好。”宁微盖上盒子，转身往楼上走。    宁朔叫住她：“妈。”    宁微回头。    “你跟一凝说的那些话……其实我也跟喻子燃说过……”他抓了抓脑袋，“但总之……他们确实用不着我们在旁边瞎操心。”    宁微顿了顿，而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张姨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来：“宁先生，牛腩买多了，不是我故意要买多的，是太太让我买这么多。你后面几天回家吃饭吗？我怕放太久了不新鲜。”    宁朔耸了耸肩：“我都有应酬。你看着办，自己吃掉都行。反正我妈也不喜欢吃，放着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