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联邦的大型公司基本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它们特别喜欢炫耀自己的能力极限。从公司的运营策略上来说，这种程度的高调能够提高公司知名度，带来潜在的客户和合作者。但无数联邦人和媒体都觉得，这只是那些有钱人在得到一切以后，还想得到浮夸的崇拜所弄出来的把戏。

    顾锦还在现实世界的时候，每年都会被各大公司请去参加活动，那是顾锦最不愿意参与的聒噪场合。

    不过现在，大公司的坏习惯给了顾锦一个进入云瑞的理由——

    以游览的名义，甚至没有身份核查，顾锦刚一申请，那边就通过了。

    顾锦得在见到陆行简之前，查到这个世界里顾九的所在。他要知道顾九是怎么被从自己身边带走的，又是怎么回到自己身边的。

    云瑞总部所在的位置并非联邦首都星霍华德星，而是在离霍华德不远的一颗宜居星。顾锦随着人潮走下星舰看向星坞下的城市。

    整个城市被分为上下两层，数以百万计的机械和模仿各种生物的仿生产品在下城区工作或者测试，机械潮中几乎找不到人类的身影。即使有，也只是站在机械高台上朝下观察的研究员和排成一队餐馆游览的学生。

    悬浮货运车在鳞次栉比的柱型导管电梯或者承重柱中来回穿梭，提供下方需要的物资。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忠实记录着一切，防止出现混乱。

    这里是云瑞或者说深空的总部，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民用智能机械生产地。

    不像是华国，政府永远像是定海神针一样规划统筹，保证人民的生活。在联邦，除了中心区域，其余地方的邦联政府对于社会的管理能力极为低下，而在这种时候，财阀就会接手相关秩序的制定和维持。

    顾锦是土生土长的华国人，即使是后来进入深空工作，接触到的也主要是华国这边的工作。但在极偶尔的情况下，顾锦也了解过联邦边缘区的赛博朋克。

    顾锦看着那些高大十几米的建筑型全能机器人和从外观上几乎分辨不出区别的仿生种，眼睫动了一下。在这样一个星球上，以顾九的能力，只要他没有被控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毕竟深空是真的掌控了相当数量的地区、人民、矿藏、工厂……甚至有承包一部分军用武器。

    ……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顾锦朝身边看去，投影下身材高挑长相清秀的亚裔ai笑着朝他躬身问道，“请您不要停驻在栏杆旁，以防意外。”

    顾锦缓缓松开握在栏杆上的手，让开一步，“好的。”

    “感谢您的理解。”ai小姐温和地回答，她的智能水平完全能够让她在和普通人沟通时像是个真正的人类，顾锦往前走，她也随之往前，“先生，我查阅了您的身份和游览申请，请问您需要一个随行介绍ai吗？”

    顾锦熟练地用通讯器扫描车票，在跳出来的繁杂页面上来回点了十几下，选项中才不情不愿地给了取消ai服务的选择。顾锦点下去，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放眼看去，除了他这样的少数几个人身边干干净净，其他人周围都或多或少地跟着投影ai。于此同时，ai会记录所有来到这颗星球上的人类一切行踪和反应，上传进信息库。

    虽然这样能让自己得到最好的服务，但也没有丝毫隐私了。

    顾锦天然不喜欢被偷窥监控的感觉，更何况他现在需要躲开云瑞的监控。

    ……

    同一时间，云瑞的顶层会议室外。

    能出现在这一层的位置都不低，平时在外面也都是一副精英的样子。但不得承认，八卦是人类共通的爱好。

    比如说现在，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表面上都在谈工作，实际上话题时不时就提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盛名明年得爆，它的数据藏得太好了，机构那边都做不出具体的报告。但我听叔伯说，光是上个月，联邦给盛名批的通行证就有八张，一直覆盖到缓冲带。”

    “那边的旅游业一千多年都没有开发过……”

    “特权从来值钱，就是不知道盛名怎么啃下这块骨头的。”

    几人安静了一会，有人低头喝咖啡，有人装模作样的看时间，仿佛话题到这里就可以停止可。片刻以后，其中一位女士把手上的杯子放在台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咳了一声，“那个，我记得咱们公司和云瑞好像是没有合作关系的。”

    “之前游戏部世界活动的时候合作过，不过搞砸以后，虽然双方都没被查出问题，但上面还是要求以后都不合作了。”另外一个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一开始说话的女士晃了一下身体，“所以，洛总来找咱们小陆总，是因为未来的豪门金丝雀吗？”

    ……

    安静。

    大家都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四下飘移，只是脚下都朝着重新靠近了一点。

    其中一个盯着远处摇摇晃晃的蝴蝶兰，嘴唇及不可见地翕动，“我听家里的人说，小陆总和金丝雀的婚事是夫人直接定下的。他俩没有感情基础，小陆总你们都知道，青春期全砸公司里了，但金丝雀那边据说还挺精彩的。”

    云瑞管理层多多少少有些陆家的人，只要别像是长行那样乱搞给集团找麻烦的，陆行简都不介意给个闲置。反正云瑞随便那个区交的税都够养两倍的陆家支系了。

    陆家支系如果性格没有太大问题的话，大多都会受到欢迎，因为他们能提供很多家族内部的小八卦，就像是现在这样。

    “这和剧本上的不一样啊，别人都是渣攻出轨，到了小陆总这养的金丝雀出轨。咱们小陆总好可怜。”

    “所以现在是，情人上门逼宫来了？盛名能用那种方法拿到通行证，底子肯定不会干净。要是打起来，咱们小陆总能打过盛名那位吗？”

    “盛名比起咱们云瑞来说差得还远，真动手不至于。就是顾锦为什么放着小陆总不要选个前男友啊，亏死了。”

    “不能这么想，有钱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生活上没什么差距，就要去追求感情上的体验。论权势财务肯定是咱们小陆总完胜，但管理这么大一个集团，多少得冷落老婆。”

    “而且洛总应该更会一点，床上……”

    就在众人聊八卦聊得逐渐热络起来，话题渐渐朝着少儿不宜方向蔓延的时候，会议室的门陡然被推开，纪秘书冷着脸走出来，身后跟着刚才和洛安一起上来的陆夫人的秘书。

    众人一下子噤声，点头示意。

    “纪秘书。”

    纪秘书平淡地看向众人，“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在这一层停留。”

    “哦哦。”

    “好的好的……”

    众人安静转身，快步聚集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直到纪秘书和陆夫人的秘书都离开以后才悄悄转身。

    “……天哪，这俩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个刚才没开过口的人喃喃道，表情随即转为惊恐，“顾锦不会怀孕了，怀的是洛安的孩子。”

    “想什么呢，他男的。”

    “男的也能安人工子宫啊。”

    “不可能，华国还不允许改造人体。我看顶多洛安和顾锦打结婚证了……”

    会议室外面的气氛弥漫着淡淡的兴奋，但没人知道，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陆行简和洛安对坐在长桌两边。作为平时用来谈重要合作的会议室，平时每张椅子上都会坐上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会议都充满压迫感。今天只有两个人，但紧绷的压迫感却一点都未减弱。

    “——我从来不知道顾锦和我订婚是因为一个所谓的ai程序，洛总莫名其妙找过来，拿出一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文件就说这些是云瑞和盛名做的交易，是觉得我会相信吗？”陆行简背脊笔直，冷冷盯住洛安。

    和顾锦不一样，洛安过来用的是商业合作申请。纪秘书当然知道他的身份，思考过后，直接将申请转给了陆行简审批。

    这个时间点，陆行简本以为洛安又是因为公海袭击案的内幕过来谈判，没有太多想就同意了申请，准备随便派个人去应付，因为顾锦的原因，陆行简不想和洛安有无意义的冲突。作为未婚夫，他得对前任的无故闹事宽容一点。

    但他没想到，洛安此行的目的居然会是陆夫人。

    今天早晨，当两人在陆夫人的住处碰上时，简直像是两头在领地边缘相遇的兽类。陆行简一下子就明白了洛安知道的事情，也一下子警惕起来。

    相比陆行简的冷静锐利，光是从坐姿上来看，靠在椅子中，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的洛安仿佛是放松惬意的。

    “如果陆总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会在今天去找夫人了。”洛安淡声，“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三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在顾锦的妈妈仍在人世时，顾鸿安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陆夫人想要顾锦手上一个ai程序的消息。

    当时顾锦被他妈妈护着，顾鸿安被利益牵制，只能在暗中进行这一计划。而在白知秋女士因病去世以后，顾鸿安第一时间找到陆夫人希望达成交易，拿到一笔资金救他失败的投资。

    顾鸿安不放心陆夫人，而陆夫人也怕顾鸿安给的是假货。同时AI程序的特殊性导致‘君主’可能在最开始是正常的，运行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出现差错。

    再加上联邦和华国的法律法规限制，双方谋划到最后，才打算用婚姻关系保证双方利益的实现。”

    陆行简的眼瞳的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瞬。

    洛安说的，也是他最近查出来的事情。

    陆行简曾经很排斥他的婚姻，因为他这一生，从父母决裂，两个家族出于利益考虑在他高中时就要求他接手集团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很大程度上不再取决于他自己了。

    他享受了家族的培养，巨大权势财富带来的天生优势，必要时刻也必须得反哺家族用自己维持平衡。这样的原则是每个和陆行简有相似出身的人都接受的道理。

    只是他享受得太少，承担得又太多了一点而已。

    所以当陆夫人通知陆行简去相亲的那一刻，陆行简能感受到自己心底清晰的愤怒。

    在他的决策之下，云瑞根本不需要靠联姻扩大获利范围。为什么要无意义地压缩他的自由，就为了证明她还能控制自己的儿子？

    如果当时来的人不是顾锦的话，陆行简会和来人联手，让陆夫人长个教训。

    陆行简到现在都能记起第一次在见到顾锦时的悸动，因为即使是现在，每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依旧会不自觉的心动。

    陆行简曾经以为那是他收到的，来自父母的最好的礼物。而现在，他才知道这背后的欺骗和冷血。

    ……

    陆行简搭在文件上的手指无意识下压，隐隐在纸面上压出一小块凹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行简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在逃避，这样的退避从他十二岁以后认清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年轻的掌权者寸步不让，“我个人一直以为，家长定下这份婚姻是因为云瑞需要填补长行破产造成的运输业空白，而盛名的势力范围并不大，不会导致云瑞的掌控力被稀释。仅此而已。”

    洛安轻轻笑了一声，“是吗？如果这话说给小锦听，他会信吗？”

    一瞬间，洛安如愿看到了陆行简轻微的失态。

    他在那一刻俯身，居然是露出了些微凶狠冷酷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要冲上来咬碎他喉咙的狼一样。

    果然，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被教得有多温顺，骨子里的东西改不掉就是改不掉。

    不知道顾锦有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陆行简。

    ——如果见过的话，如果知道陆行简也和自己一样，也会有那么多阴暗的心思，会不会用同样残忍的方式远离。

    洛安在脑中慢吞吞地想道。

    大概是年龄阅历都要多一截的原因，这场谈判的天平隐隐朝他倾斜着。

    “陆行简，”洛安摘下眼镜突然笑了，“我这次过来其实不是为了和你争论一个高下的，只是想找陆夫人拿回‘君主’还给顾锦，我们两个的争论真的很没意思，毕竟和谁在一起，决定权都在小锦身上。

    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去讨好他，最后的结果大概也就是让他在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负罪感稍微重一点。他那个小混蛋，总有把人逼疯的本事。”

    洛安笑着盯住陆行简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估计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别人，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那么听话，甚至会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你——们。特别过分。”

    陆行简的眼神中有一点点的迷茫，他想象不出那个随意戳别人心口的顾锦是什么样子的。

    不对，准确地说，他想象不出来顾锦会抛弃他和别人在一起。

    陆行简的声线微微压低，“顾锦他只有我一个未婚夫。”

    “你可以理解成小锦的报复心，”洛安轻松地说道，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伤口一样，“他刚回来的时候是我一直缠着他，所以他就很喜欢用你当成挡箭牌。只不过他现在心软了，所以我们能纠缠到现在。

    真不好意思。”

    洛安侧眸看向窗外，“我曾想过要不要一直做他的地下情人，毕竟我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小锦又不是个安稳的性子。但是就在前几天，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淡淡收回目光。

    洛安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这都什么时代了，自己还像是一个上门逼正室下堂的小三一样把顾锦和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说给陆行简听。但人在极度嫉妒的情况下，行为确实不受大脑控制。

    洛安一字一句，“我发现我受不了他对你的重视程度高过我，即使他会像是正常养情人那样给我补偿，我也会每时每刻都在脑中对比差距。

    即使我努力控制自己，告诉自己这样已经很好了，但每一个让我嫉妒的细节都会仿佛在脑中呈现。”

    洛安在此时停下，剩下的话他不想说给陆行简听。

    那些关于自己的阴暗想法，想要顾锦把每一个想法都说给自己听，想要顾锦对自己毫无保留，想要把顾锦关起来，想要一点点教他听话，让他看着自己只能看着自己，让他哪怕是只离开自己一小会都受不了，会哭着恳求自己回来，连逃离的想法都不会再有……

    洛安甚至严谨地问过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到最后的想法可怕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心惊。

    而就在他想要付诸实践却被打断的那一天以后，洛安突然意识到他和顾锦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他迟早会放纵自己任由自己去完成那些可怖的愿望。

    他得给自己上一根绳子，而这条绳子，得系着顾锦和自己两个人。

    ——他得保证顾锦不会放弃他，在这之后他才能保证自己不去做某些事情。

    陆行简曾在这张谈判桌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情绪，但他确定，洛安对于顾锦的偏执是他这么多年里见过的最让他厌恶的情绪。

    就像是在争夺一块猎物时，双方都希望看到对面表现出退缩或者不在意的意思。如果双方都势在必得非其不可，那就是最差的结果了。

    陆行简压着心中所有的情绪，抵开椅子起身垂眼注视着洛安，“顾锦被拿走的任何东西，我会亲手还给他。如果其中有我的错误，我也会一一赔偿，无关人士就不要给插入了好吗？”

    “陆行简，我也希望我是无关人士。”洛安平静地挑衅，“你真该谢谢陆夫人的谋划，毕竟她是真正为了集团也真正给你带来了好处，只可惜留下了长行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不知道递交给两边政府的证据能让云瑞混乱多久。”

    年轻的头狼俯身做出攻击的动作，龇牙示意入侵者后退。而身经百战的入侵者明知危险却依旧一意孤行，冷静执着。

    “不劳费心。”陆行简站直，转身稳步朝外走去，“最近总部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亲自处理，洛总自便。如果我母亲那里还有什么是你需要的，在离开以后你可以和我的秘书沟通。”

    只有陆行简自己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有多乱。

    他知道洛安和顾锦之间的关系，校园时期的学长兼前男友而已，陆行简为此吃过醋，但也仅限于暗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遇到，要是能在那个时候遇到的话，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打着家族联姻的幌子。

    但也仅限于此了，洛安在他眼中的威胁程度甚至都比不上后来别有用心的颜曙星。毕竟那是新人，还是个在顾锦那里没有污点的、年轻耀眼的大明星。

    但现在，如果一切真如洛安所说，顾锦和他一直都没有断的话……

    那顾锦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行简抿唇，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没有一点表情的脸。

    他知道自己在焦躁。

    焦躁顾锦的想法。

    顾锦是不是没有玩够，是不是就像是那些交际花一样细化被多个人追逐的感觉？

    要是这样其实还好一点，他能用强硬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顾锦忠诚。

    但如果顾锦是放不下洛安呢？

    毫无留恋的分手以后真的还会一次一次用现任去刺激前男友吗？这种幼稚又恶劣的行为是不是本身就意味着顾锦对洛安……

    陆行简下颌线紧紧绷着，整个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

    “你怎么了？”

    带笑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起。

    陆行简一下子抬起头，透过镜子，他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半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顾锦。

    青年桃花眼弯弯，“纪秘书说我可以上来找你，但陆行简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怎么？云瑞还有谈不成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