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里

    叔侄两个厮跟着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从县城到他们村有十七华里山路，中间隔了一个高高的分水岭。上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叔侄俩个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叔侄两个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转眼就到了他们石桥村。

    李平凡远远就看见，他的爷爷奶奶正在家门口搭的一个棚子下，用锥子穿玉米粒。两个老人面前有一个大圆筐，老人熟练地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剥开了外边的微微发黄的多层包皮，用手略微用力一扭，就把包皮连着玉米把一起扭掉，露出光溜溜的玉米。然后老人用锥子从玉米大头处，找准缝隙，轻轻一用力，就把一排的玉米粒穿掉在大圆筐里。

    这玉米是个好东西，玉米在他们石桥叫玉蜀黍，是他们庄户人家的主要食物，是人们廉价的裹腹之物，也确实解决了人们的温饱。虽然营养成分不高，但还是很受庄户人家喜欢。

    “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李平凡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背着他的背篓，向门口走过来。

    李平凡就在村口的一个小土包上居住，离村子里的其他最近的居民，也有二三十米远。老李家在这个小山坳仅仅有百十户人家的村里，属于外来户。在农村，外来户任何时候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看到孙子小跑着上坡来。李平凡的爷爷奶奶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迎了下来。李平凡的爷爷李铁强已经近七十岁了，他的一生是受尽磨难的一生。自从看到他的孙儿拿到海大的录取通知书，李爷爷老泪纵横。

    是的，老李家，终于有一个子孙成为公家人了！当天晚上，李爷爷就拿了一卷烧纸，在后山李平凡的太姥姥坟前，絮叨了半夜。想来，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天国的太姥姥，也把家族振兴的希望，告诉给牵挂不已的老人。

    李平凡的爷爷李铁强这一辈，起小父母双亡，地产什么的也留不住，被亲临瓜分殆尽。在山西老家受人欺负，立不住脚，只好搬到这石桥村，投奔姥姥过活。李平凡没见过太姥姥，但据奶奶说，他们搬来不几年，太姥姥就过世了。李铁强新来石桥，自然受尽了大户王家和杜家的欺负。有一年因为队里的牛丢了，石桥村的杜姓支书，把李铁强捆在树上捆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不允许家里人送上一滴水一口饭。

    李铁强在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想再忍受这样的屈辱和受人欺凌，拿起绳子要上吊自尽。但看着嚎啕大哭的媳妇和三个幼小的孩子，李铁强只好哽咽着放下手中的绳子。

    除了受欺负，在李铁强这一辈，除了出身地主的王家，都是贫农出身，也就说不上谁家比谁家好多少。李铁强自从看透了人间的世情冷暖，就暗下决心，无论受多大苦遭多大罪，也要把孩子们出人头地。

    好在老李家一下有了三个带把的，随着李忠孝三兄弟长大成人，在村里逐渐有了一点抗衡的能力，轻轻易易的也没有谁再敢欺负到门上。要知道，老李家的人，长期生活在最受欺负的底层里，都有一股很强的悍性，不管老大老二还是老三，都有一种拼命地狠劲。

    但无论李铁强老人用怎样的艰辛来供养弟兄三个读书，也不论弟兄三个如何努力，怎样折腾，还是没有能够脱离这片黄土地。

    在很少有庄户人家供养孩子读书的石桥，孩子往往小学没有上完，就下地参加劳动了。要知道，小孩子扒猪草，也是能挣半个公分的。李平凡却得以从小学读到初中，乃至高中。

    这一方面得益于李平凡可怕的吃苦精神，因为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唯一能够让屈辱的家族摆脱屈辱的途径还是读书！所以，李平凡起小到大，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读书上和学习上，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逢关斩将，一路上了县高中。

    更重要的是，老李家的悍性遗传了下来，李忠孝兄弟三个，虽然个个分家另过，各人过各人的光景。但兄弟三人还是像没有分家以前一样，在供养孩子读书方面意见空前的一致。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从来没有耽误过李平凡的功课。

    李平凡，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孩子，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带给了他亲情、带给了他爱、带给了他掏心掏肺的关怀。士不通古今，襟裾马牛；人不晓廉耻，衣冠狗彘！李平凡在任何时候，不管是落魄潦倒还是春风得意，这个大家庭永远是他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

    现在，这个家庭的状元郎，没有因为考上大学有任何欣喜。或者说，考上大学的他来不及欣喜。因为他知道，上大学首先是要钱。没有钱，就上不起大学。二叔三叔家的孩子都小，家里又有多病的老人，本来就是一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这么些年，不是这运动就是那革命，穷苦的庄稼人，哪里有什么积蓄？江青两个**团伙的阴谋虽然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也结束了，但农村的春天还远远没有来临。

    李平凡可是清晰地知道，他家本就是穷底子，又供养他和妹妹上学，特别是供养他上十几年学，把整个家庭都掏空了。

    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们老李家人的团结，他们老李家人的家教，他们老李家人骨子里的悍性，再次在面临大事的时候令人震撼性的出现了。李平凡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怏怏的拿着海大的录取通知书从学校回来。他们一家老少，集中在一起看他的通知书，有三叔宣读通知书的内容。每一张脸上浮现的都是紧张和骄傲。

    那鲜红的海大的公章，极大的稳定了家里所有人的情绪。但当三叔读到四年的书本费一共188元的时候，虽然又画蛇添足的说了一句，人家学校专门说由于这个广告系是新专业，所有的书都需要翻译就成本格外高，学校没有上级部门批给书本的经费，等到政府审批了就会补给学生的。但是整个家庭还是都沉默了：188元，一个家庭，一年的公分，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凑够几个188元？没有谁凑过，也没有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在县里工作的工人，一月的工资才二十多块钱。

    但就在这时候，李铁强老人，又恢复了年轻人的悍性，仿佛又回到了给儿子们闹腾媳妇时的魄力：“咱们把家里的那头小毛驴卖了，基本上就够娃娃的书本费和生活费了。再随便准备点东西，够娃一年的生活费就好了！咱们在家里，这么多劳力，自留地自然不在话下。今年的拉脚老三也不要出去拉了，累死累活也挣不上什么钱”

    李平凡的三叔深吸一口气：要知道这个小毛驴是他靠拉脚挣过来的，老李家唯一的最大的资产。他也本来准备在农闲的时候，再去县城拉脚，一个冬天也能挣来明年全年的花销。两个小孩子都太小，这头小毛驴就是能够让孩子吃饱的保障啊！对于这个小毛驴，他照顾得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要精心。

    但自己亲爱的侄子，考上了省城的学府。血浓于水，作为李家的一员，李忠军从来没有想过，不全心全意维护李家家族的利益，也没有丝毫的为自己考虑的念头，他毫不犹豫的表态道：“那我明天就去集上答答价，原来有人给我四百一我都没舍得卖！这毛驴子，正是牙口最好的时候，现在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要是能卖四百多块，连凡凡的生活费都够用了！”

    看着三叔瘦得没有皮包骨头的样子，想起来三叔拉脚所受过的苦与累。鼻腔里一阵酸涌上来，泪水在一瞬间模糊了李平凡的眼睛。

    家庭的会议开得很快，在李铁强老人的主持下，这个家庭很快就完成了分工。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工的。李平凡的二婶会简单的裁剪，负责给他张罗两身新衣裳。娃大了，又上大地方混人去了，不能让娃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三叔三婶厮跟着把小毛驴卖掉，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两个人一起，也好商量商量拿拿主意。再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三叔三婶都已经分家了，属于另外一家人了，这毛驴属于三叔一家的私有财产了。这卖毛驴虽然已经势在必行，但让他们两口商量着，心里也舒服一点。毕竟，这也是两口子的命根子。

    其他人张罗着卖树和其他的东西，来筹集李平凡在学校的生活费。李平凡的娘身体弱，只好在家里做饭。这正是秋收秋种的时间，李平安的妹妹李萍萍上学的小学也放假了，领着二叔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叔的两个儿子，在山坡上跑着拾柴禾。

    李平凡的任务就是上县里卖刨出来的白萝卜。当然，我们的主人翁没有完成他的任务，就和二叔厮跟着冒雨从县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