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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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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八月十五以后,秋收开始,从花生、大豆、玉米等大田作物的收获,到果园里苹果的采摘,可谓是工作紧张,步骤繁琐。尤其是果园里的活计,在苹果采摘之前的十几天里,果农要为果树疏枝、剪叶,以利光照;然后是果实摘袋,为防止果实与树枝之间发生刺磨,还要在苹果与树枝接触的地方加施软垫;摘袋完毕,为使果实着色均匀、提前上市,还要转果、在树下铺施反光膜。如果地表干旱,那么在果实摘袋以前必须浇水……所有这些工作须做得认真仔细,奈何果园里果树密植,果实累累,大家不得不弯腰来去,工作是相当辛苦的。果实被小心翼翼摘袋之后开始慢慢着色,一个星期之后,果实颜色鲜红,这时候就可以采摘上市了。因为各家农田和果园种植面积不同,有的家庭二十天就结束秋收,有的却需要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不一而同,但是大家都感到太忙碌劳累了,起早贪晚,累的腰酸腿痛不说,有时候连吃饭也顾不得。然而看到收成即刻变作沉甸甸的现钱拿在手上,大家还是打心眼里高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最憨厚稳重的老农面对某个人的关于自家收成的提问也会忍不住张嘴呵呵笑起来,一时间几乎就不能好好说话。所谓“知足者常乐”吧,大家也会禁不住相互攀比起来,同样是忙碌了一年,有的家庭收入高,有的却不理想,有些夫妻因此就会拌嘴吵架,于是失望、气恼,这对于劳累的身体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伤害更加深一层。所幸的是这种现象极少有,无论多少,大家也终于都有收获,因此我们也就看见了一张张真实的开怀而感人的笑脸。

    于爱军家的果园收入不错,这很让他高兴,也坚定了他来年大面积栽种果树的决心。

    秋收结束之后,王金凤通过陈晓宇的关系,安排大友和于文到杨庄砖厂做工人去了。王金凤并没有拜托杨本忠来帮忙办理这件事,她不想和杨本忠有什么牵连,但是出于对未来砖厂经营状况的考虑,王金凤没有和他决裂。

    天气渐渐冷下来,人们穿上了厚的毛衫,不耐冷的人甚至穿上了皮夹克。野外是一派棕黄烂漫的暮秋景致,秋高气爽之下,大地如同人的上了年纪一般浮现出一种深沉寥廓的沧桑之美。继之而来的霜冻使得树叶凋零,一阵微风,落地的树叶沙沙有声。青草开始泛黄,燕子也早已飞去南方,唯有一群一群的麻雀还在欢躁个不停,耳朵却又听见野外老鸦嘎嘎的叫声。

    冬天到了,气温却还没有下降的厉害,大风刮起来了,为人们带来大西北的寒戗。

    草帽村的水库还没有施工,但是许成发的工程车已经买回来了。是辆二手的,据说花了十几万元。

    这一段时间最惊动人心的事是二柳家的书记被镇党委劝辞了。那位书记也是连任两届,在村子里是有一定根基的。由于这位书记的下台,二柳家在王庄镇算是出了名了。因此人们知道二柳家有一位叫做刘修明的人物。大集体时候,刘修明曾经做过小队队长,有一定的文化,但是使他闻名的是他的口才很好,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说话抓理”。刘修明和二柳家新上任的村长是亲家。最近半年刘修明成了上访专业户。前几年他也领着几个村民搞过上访,后来不去了。他亲家被选上村长,刘修明可谓是“重操旧业”。小道消息说是刘修明专管上访,他亲家出证据出资本(上访的材料和费用)。上个月,刘修明上访到省里。这给了地方政府很大的压力。有人说,二柳家的书记就是倒在这股压力之下。

    最近草帽村也不太平,但是不至于上访户走到省里。这天,王金凤被刘书记电话叫去。刘书记还没有被调走,说是县上还没有合适的职位给他。

    “过来了。”刘书记对走进办公室的王金凤说,“哎呀,怎么风尘仆仆的样子?外边挺冷的,对吧?来,快坐下喝杯茶吧。”刘书记很热情,他的办公室也很是暖和。

    “不冷……谢刘书记。”王金凤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顺手梳理一下乱在眼前的几缕头发,双手接过刘书记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坐到沙发里。

    “工程就要施工了,这几天忙吧?”刘书记说的工程就是指修水库。

    “还可以吧。”王金凤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许多事情我都安排他们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刘书记眼睛里荡漾着一些神秘的东西。什么呢?王金凤想不透,面对这些带有政治色彩的问题,她头脑里一时懒洋洋生成一种抵触情绪,因此不愿意去想。

    “我不知道。”王金凤憨厚地摇摇头笑笑。

    “你是个聪明人。”刘书记赞叹说,接着在坐着的王金凤面前踱起步来。王金凤小口喝着茶,很有兴致地看着刘书记迈着的不紧不慢的四方步。

    “今天我得到确切消息,短时间内我不会离开王庄镇。”说话的时候刘书记小声吐一口气,似乎肩膀上卸掉一个重担似的。

    “是么?”王金凤感到惊奇,她惊奇的不是刘书记不会离开王庄镇,而是刘书记为什么要把今天才得到的消息告诉自己。

    “是的。”刘书记站在王金凤面前,低头看着她,肯定地点点头。“我在王庄的事业刚刚开始,怎么可以走呢?”

    “刘书记在这儿四五年了吧?”

    “七年头,六年整……也都是虚度,应该说,我的事业刚刚开始。”刘书记阔脸上瞬间的表情前后可以用巨变来形容。说“七年头”的时候是神色黯淡,说“事业刚刚开始”的时候马上是神采飞扬,像极了刚刚获得高考成绩而且成绩优异的学生,又像是即将获得释放的囚犯,思想以某一个点为分界线,变化之快非同凡响。也许吧,刘书记几个年头的工作还不如最近镇企改革对他的影响深刻。以刘书记的行为来看,超乎寻常的经历或者说勇于挑战自我的精神的确更能激发人对于人生的爱好与欢喜。人生要精彩,首先就是不要使自己的精神枯燥。使精神不枯燥的办法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如流水一般源远、清澈、新鲜、奔流不息,而不似一潭没有生机,风吹不动的死水。刘书记的改革(主要是缩减在编行政人员)触怒了一些人,首先是镇工业办公室的领导,然后是一部分财务人员,间接受到影响的人更多。这些人以前是多么的尊敬刘书记,当他们的利益受到接近于彻底的伤害,他们还怎么会对刘书记俯首贴耳?这些事情在改革刚开始时对刘书记实行改革的决心有过动摇,后来反而使刘书记决心加强。这个转变仿佛是合情合理,因为刘书记有坚持到底的决心。但是,谁会知道,刘书记的思想有过怎样的前后矛盾,颠三倒四?他经历过,所以脸上才会有冲破牢笼的喜悦。我们说,他的表情越是张扬的不可理解,就说明他的经历和正在面对的困难越是使他难以忍受,刻骨铭心。他的这种表情何以会在王金凤面前表露出来?我们知道,在于嘉平请客的那天晚上,他提到过王金凤,并且当着于嘉平和丁镇长的面说王金凤聪明。我们结合王金凤找刘书记申请修水库这件事可以看出,尽管刘书记和丁镇长都没有在于嘉平和许成发面前提到说是王金凤首先到镇党委做的申请,但是,之后草帽村接连出现反抗许成发的建筑公司在草帽村下河套取沙的事情,这些反抗甚至使刘书记差点以命令的方式要求于嘉平收回镇建筑公司对草帽村河套的承包合同,可见这些抗议活动当时是如何浪潮汹涌。后来,许成发和于嘉平两个人结伴来镇党委做修建水库的扶贫项目的申请,再后来,镇党委批准了申请,那些抗议忽而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这些,刘书记不认为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会怎样以为呢?他对于王金凤的态度说明一切。他曾经在心里审视过王金凤,把王金凤做上村长以后的行事方法和处事原则做过一定了解。他对自己说:“王金凤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显然,刘书记对自己的话有过一阵类似于感慨的思考。这时候只听见他又重复道:“刚刚开始。我要做出一番非同寻常的成绩,我要留给王庄镇一个想我的理由,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高的工作能力。当然,”刘书记豪气迸发的一笑,“我希望属于我的调动不是平级调动,我可以做到,我相信……”他欲言又止。

    “你是说政绩吧?”王金凤直言不讳地说,“你是想为自己创造升官的条件吧?”最近这一段时间,因为修水库的前期工作,王金凤和刘书记有过多次接触,已经算是很熟悉了,有时候彼此就会朋友一样说一些玩笑话。但是,王金凤之所以要消遣刘书记,也是看不惯刘书记兴奋到狂妄的样子(刘书记并没有值得王金凤特别尊敬的地方,他的相貌还可以,王金凤却是以一个领导应有的才干来看待他,她认为一个镇党委书记思想不该这样狭隘,时时想着升官,说话也不该如此狂妄自大、气势夺人,把可能有的成绩全部归功于自家)。

    “你这话是说对了。但是,我谋求升官的同时我是要为地方做出贡献的。这不是表面文章,也不容易做到。”

    “什么贡献?使一个地方繁荣富强,这本来就是你们做领导的责任。”王金凤不客气地说。从她的话里,可以看见她的转变,我们说,已经很霸气了。

    “你不能这样理解。要知道,做官可以做个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浑官,可以做个弄权使诈、贪赃枉法的贪官,可以做个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清官,可以做个贪吃贪睡、庸庸碌碌的昏官,也可以做个事业有成、名声显赫的大官、好官。我可以不叫自己操心,睡不好觉。我这样兢兢业业,难道有谁在强迫我吗?没有,我是在奋发图强,所以我说,我是在为地方做出贡献。”

    “刘书记不如这样表露自己的心声:做‘有道之明君,’或者‘无道之昏君’,这样说岂不简单?皇帝更是没有人敢去强迫,但是有开国、兴国、败国之分。当初王尔烈用这句话感动了乾隆皇帝,成为太子的老师,也成就他传奇的一生。但是我很遗憾刘书记刚才所说的话,我也不好说什么。总是因为天下的贪官太多,做好本职工作反而是件不容易、值得祝贺的事了。我知道我们村有一对兄弟合伙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挺赚钱,但后来却分手了。他们的买卖就是两个有力气的男人做最好不过,换做夫妻俩就难以胜任,他们却……”

    “他们做什么买卖?”刘书记不以为然地笑着问。在他的心里,却越发觉得这位女村长不寻常。

    “在菜市场批发蔬菜。他们从原产地拉来,然后到城市里去搞批发,装车、卸车、开车、过磅,都是很累的。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我是说他们分手以后不到半年,各自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我私下问过他们,结果他们的说法差不多,都是说买卖不是不赚钱,而是在双方的合作上自己付出的太多,对方却偷懒耍小心眼。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但我发现,他们对于自己的辛苦记得都是那样的清楚,却记不得对方做过什么。这就是我要说的。”王金凤结束说话。

    “你……”刘书记牵强地一笑,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办公桌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你说我小心眼?”

    “我没有说。我只是希望刘书记工作上兢兢业业,却不要满腹委屈的去发牢骚。”

    “你就是说我小心眼。不过,你说的不错,让别人记得你的功劳比自己记着强。‘无为而治’,老子的名言,不错。”

    “刘书记的话我就不懂啦,什么叫‘无为而治’?”王金凤趁刘书记不注意自己时脸上悠忽掠过一丝自作聪明的微笑。

    “就是一切顺其自然,施政者不轻易发号施令,自己有所作为也不要认为是自己的功劳,要把那当成自然而然,或者说‘本来就是这样’。‘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还有,诸如‘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很多很多……”刘书记意犹未尽,但是又记不起来更多的类似词语,他沉吟着。

    “唔,刘书记博学多才,记性也是真好,学问装在脑子里仿佛电脑一样用之即来。”王金凤中断刘书记卖弄文采的说话或者说是颇为用脑的思考。但是她说话的腔调里没有挖苦的语气,因此刘书记并没有因为思考被打断而感到难堪或者不高兴。

    “谢谢夸奖。”刘书记也的确很高兴,他觉得和这位女村官说话自己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才气。心里高兴而自负,嘴上却还是谦虚说,“学问装在在脑子里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要能用到工作中才算是发挥了学问的价值。”

    “刘书记,你说古时候的人怎么那样聪明,他们的办法即使现在听起来也还是那么有道理而寓意深远。”王金凤没有理会刘书记谦让的说话,就自己心里的话题说道。

    “这就是智慧,人的最高级的指挥家。当然,智慧也不是与生俱来便会那样高级。光阴如流水,人类经过多少年的进步,大脑仿佛才生成智慧,智慧最终创造文明。这是热爱生活的人积极学习、勤于思考、善于积累的必然结果。而且,即使现在,人类的智慧还在增长,文明还在进步。但是,人的生命反过来又会限制这种增长、进步。虽然从某种角度讲,人的生命同时间一样,对于人的思维,即能够使我们引以为荣的智慧相比,是无限的。但这只是针对整个人类的生命而言。对于单个生命……我们知道,不管人类的历史多么漫长,属于一个人的时间就是其中的那么几十年,多不过一百年,对吧?因此,我们提倡学习,即‘以有涯随无涯’,这就是‘有限中的无限’之说,意思是用我们有限的生命去理解先辈的智慧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创新,以融合进我们这一代人的智慧,留给后人更多、更真实、更高级的智慧。这就是文化的传承和创新,换言之就是智慧在增长、文明在进步。人的生命有限,文化的被继承和发扬却是无限的。这样一来,伴随文明的进步程度后人需要继承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不知道在未来,是否就继承而言,也需要用人的一生?到那时,文明将不再进步,智慧也,一切,这是可能的吗?也许,但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呢?自我毁灭?怎么可能呢?……但这不是我要表述的,我是说,真是开玩笑!”刘书记却没有笑,而是皱着眉头,脸上是一副心里有话却不能很好表达出来的惆怅表情。“人的生命短暂,需要继承的东西又太多,必然就会……这使我想起一个名人提出的‘永动机’的设想,往复发生,它会有功率输出吗?我记不得……对,这就是我要说的,也许有一天,人的生命(有限)限制了那种进步(无限)。这是必然的道理,那么‘无限’终于要变成‘有限’了。于是又会有……你看,循环往复,”刘书记从惆怅里走出,忽然笑起来,显得很开心,“历史是这样的,不容易的。”他笑道,“这也可以解释你刚才的那句话。我们国家有着五千年的历史文化,这是多么不容易和伟大啊!但是,以我们这有限的生命同五千年的文明相比,我们的生命何其短暂,我们对于人生的认识何其单薄。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我们从小学习的文化知识已经包含了这五千年文化的精髓。这种想法是狂妄的。我们仅有的生命古人也是如此。人的生命并没有因为文明的进步有所增加。也就是说,我们怎么可以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所学习和钻研的学问同几千年的文化相提并论?我们学不到,也不能够做到深刻理解。人生不会重来,但事迹可以重演,也许,我费尽脑汁走的却是某一位前辈曾经走过的路。这就是你刚才说的话的意思。古人的思想涵盖了我们,因为他们的人生已经过去,而我们还在进行。这就是历史,它告诉我们过去发生的事情,也让我们知道现在和将来有着如何的关联。而且,只要我们用心,我们从人生获取的经验也可以为那种业已存在的思想增添一点真实感和可信度,这是我们可以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贡献的地方。但是不能说因为我们学习、接受并进一步推动了人类的文明,于是我们的思想就涵盖并超越了古人。生命是一样的,一个人多么伟大,其思想也不可能涵盖一部历史。五千年文化的博大精深,是无数代人添砖加瓦的结果。”说到这里,刘书记淡淡一笑,“不过,现在的人,谁还愿意去钻研这些文化?那仿佛成为一面幌子,照耀着我们不被……”刘书记说不下去,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不介意抽烟吧?”

    “最好不抽。”

    “好吧,我服从群众意见。”刘书记把刚拿出的烟卷放回到烟盒里,“刚才,我的话说拧了,很不好,仿佛有贬低和取笑古今文明的嫌疑。中国是个大国,文明古国,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做得更好,不要把文明古国这块响当当的牌子做成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真的,我刚才就这样想,觉得可笑,所以停下来——来掩藏自己的无知、空虚……‘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这句话是先哲老子的名言,包含的道理深刻而意义深远。他教我们要正视自己的不足,认识自己的缺陷,用到工作当中就是要认真对待下面反映上来的问题和意见,要有勇于承担责任的信心和勇气。只有这样,我们的工作才会有进步,才会有真正值得我们骄傲的理由发生。”

    “真是这样,原来我们的每一步仿佛都被先哲们监督和预言着。”王金凤喃喃自语。

    “这就是文化的魅力,智慧的神奇。”

    “我真高兴刘书记能留下来。丁镇长也会留下来吗?镇党委还会是原班人马?”

    “那不成了‘换汤不换药’了?”刘书记笑道。“丁镇长会调到西马庄主持工作。下面的工作人员也还会有所调动,不过那都是我的临时性安排了,你应该会有所看到。”

    “二柳家的书记是被刘书记劝退的?”

    刘书记点点头。

    “他们村的上访户那么厉害,到底你也不能把他保下来?”

    “你这样认为?”刘书记把王金凤上下一看,“原来你还是这样天真。也好,思想的纯洁会使你一心为民,不犯错误。”

    “刘书记如此深沉,我们这样熟悉你还是不愿意实话实说。大约是养成习惯了吧?”王金凤笑道,“我估计,丁镇长一走,还会有人被劝退,大概不是我吧?”

    “不会是你。”刘书记肯定说。

    “二柳家,刘书记安排他们的副书记代理书记,不会是‘换汤不换药’吧?”王金凤用嘲笑的口吻问。

    “有什么办法呢?其实劝退某个人对于一些突出的问题来说毫无实质用处,这只能使那些已经被反映出来的问题暂时搁置起来,矛盾不至于激化。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医生开门诊专业治疗类似病症。”刘书记身子坦然靠到椅背上,神情显得尤其从容。“时间是医疗这类问题的最好的医师。问题一旦被搁置,时间这位手段高明的医师就会大显身手,不仅能使那些类似局外人的知情者变得无关紧要,即使当事人也会糊涂起来。‘换汤不换药’是个社会问题,突出了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不注意培养接班人,不敢大胆提拔新人的短浅意识。你看,二柳家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一个委员,书记辞职,如果不用副书记,那么就只能起用那个委员。这样做法就太危险了。如果从外边调任……”

    “还是你们不相信那个委员的能力。”

    “他有能力,怎么会只是担任委员,而且多少年?如果一下子由他担任书记,他的工作会做好,会好做吗?首先就是那位还没有被免职的副书记不会甘心,难道要我为了支持他的工作把副书记也免职?这是老大难问题,我想过,即使那个委员值得我为他在二柳家大动干戈,可是他的年纪也大了点,已经五十多岁了……”

    “那不是正好,性格沉稳,又有工作经验……”

    “你的话让我觉不出你是真聪明还是装糊涂……”

    “刘书记的话的意思正面反面都是在夸奖我聪明。”王金凤抿嘴笑。

    “大言不惭!”刘书记点着头表情诙谐地批评一下王金凤,接着郑重说道,“你年轻,假如……我可以为他在二柳家大动干戈的。但是,他不值得……后继乏人呀。”刘书记喝口茶,“问你个问题。要是创业的话,你会选择哪一个年龄段的人?要是参与管理,你又会选择哪一个年龄段的人?”

    “能不能有所提示,比如你说的年龄段是怎样划分?”王金凤笑着问。

    “三十岁以前,三十岁以后到四十五岁以前,然后是四十五岁以后,这么三个阶段。”

    王金凤沉思一下,刘书记扭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王金凤预备以游戏的口吻回答刘书记,但是看见刘书记期待的眼神,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想到曾经的一个工友和她说的一个故事。那个工友叫李佳丽,进厂以前做过某产品(农业小机械)的市场推销员。李佳丽自己不敢闯市场,却又向往那种产品高额的回扣。她找到一个合伙人。那个合伙人年纪比较大一点(四十几岁)。两个人互帮互助一起努力,居然有了一点成就。就在这时候,他们遇到一点麻烦事。李佳丽没有详细描述怎样的麻烦(大约是售后服务方面),但是合伙人却因此撤出。合伙人撤出以后李佳丽坚持过一段时间,终于因为不能独自承担而放弃。她对王金凤说,”创事业最好是选择年轻一点的伙伴。要知道,年轻人性格开朗,不会轻易承认失败,即使失败,也能够经受住失败的挫折,不至于就此心灰意冷、怨天忧人、一蹶不振。而且,年轻人知道自己是多么年轻,有许多时间,所以他们更容易从失败中走出来而不会去追惜失去的光阴。他们眼光放在将来,不去在回忆里悔恨。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年轻代表着未来、希望,天性如此。”

    “创业我选择三十岁以前,管理上我选择四十五岁以后。”王金凤说。“但也不是说七八十岁。”她笑着做个补充。

    “七八十岁,那就是抬杠了。”刘书记脸上神情显得很平静。但是从他的眼睛里,王金凤读出赞同的意思。

    “也不是抬杠哩。”王金凤笑道,“秦穆公提拔百里奚时候。百里奚认为自己……”

    “你对历史掌握的挺好。不过,我真稀奇……”

    “稀奇什么?”王金凤闪着一双大眼睛专注地问。

    “稀奇你的漂亮。不是说聪明的女人‘容颜易老’吗?”看着王金凤脸上的表情由专注到顽皮的撅嘴生气,刘书记呵呵笑起来。

    “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轻漂亮,照刘书记的理论,全天下的女人难不成都是傻子?啊,……”王金凤快言快语,本来要一直说下去“你们男人巴不得女人傻,鱼儿似的容易上钩。”但是她思想一震,没有说下去。刘书记觉出王金凤瞬间的变化,他没有去看她,而是扭头去看对面白瓷花架上一盆长势旺盛,盛开着很大的白色花朵的菊花。好久,他转过脸。王金凤年轻的脸蛋还是红红的(刘书记以为),多肉的小下巴颏还倔强地绷着。

    “你的选择……”刘书记拨正话题,脸上表情因为沉思而显庄重。

    “刘书记,你会怎样选择?”

    “先说说你的理由。”

    “我吗,”王金凤稍一思考,抬头看着刘书记说下去,“我认为年轻人年轻气盛、敢闯敢拼,正适合于创业;年纪大的人有经验,而且性格稳定、荣辱不惊,正适合于做管理。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三十岁以后……就比方我这样的人,难道就没有用处了?”刘书记沉下脸。

    “我只是说我的想法,要是刘书记早拿自己打比方,我就说刘书记是多面手……”

    “你这是‘拍马屁’。”刘书记忽然欠身站起来,走到王金凤面前,“你说我可以做什么?创业还是管理?说实话。”

    见刘书记满脸的不高兴,又仿佛不是装出来的,王金凤以为是自己直来直去的话伤害了刘书记的自尊。她在心里纠正自己刚才有过一阵松懈甚至玩笑的思想以及由那种思想带来的无拘无束的谈话方式。她端正一下坐姿。

    “其实,我的考虑有些片面,而且刘书记划分的也严格,我不得不这样选择。在现实生活中,这种绝对的现象不会有,假如有,也只不过是相对而言。三十岁比三十岁以后的人显得年轻,但是现在只有三十岁以后的人供你选择,那么你怎样选?三十岁比四十岁年轻,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论工作能力就选用年轻的人?刘书记的能力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评价的。所以……”

    刘书记摆手。

    “你的话有道理。但是,我就是要凭年纪来选用人才。于嘉平的工作能力比你怎样?”他不待王金凤回答,马上接着说下去,仿佛害怕伤害到王金凤或者却是怕王金凤打乱他的思绪。“我就是要选用你而劝退于嘉平,怎么样,我够支持你的工作吧?”

    “那么谁来接替于嘉平?”

    “自然是于海。但是你们……”

    “不,我不希望于嘉平下台。”

    “为什么?”刘书记颇感意外。

    “我说实话?”王金凤眨着眼睛,以朋友聊天的口气问刘书记。

    “是的,我希望你实话实说,这样对我今后的工作会有所帮助。”刘书记看一眼已经低头似乎在做着思考的王金凤,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又站起来,过去给王金凤倒杯茶水,又坐回去。“你要说实话,心里话。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领导,而是一个朋友。我希望,你说的话没有个人目的,只是为了工作。当然,我知道你正是这样的人。同你谈话,我能感到自己的进步,我很愿意。我觉得你对于我还是有些偏见的,你的思想没有完全展露,也许那更深邃,或者,是更纯洁。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你是怎样才拥有如此心地,通过你,我可以看见自己的不足。从你一进门,或者说从我打电话叫你过来商量工作,就已经把你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直抒胸臆的好朋友,”刘书记看着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王金凤,“知心朋友。”他终于说,仿佛怕引起误会,他叹息一声,接着微微一笑,“在工作上,我和你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是的,在工作上。从你来镇党委为你们村申请扶贫项目,脸上表情是那么真诚而投入,仿佛为自己办事情一样着急和热心,没有一点心怀不轨的企图写在脸上,我就对你有过很好的印象。要知道,有些村领导搞扶贫申请思想可不是你这么单纯简单……”刘书记瞅一眼王金凤,“可惜的是,这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心里嘲笑你不懂事、没有实际工作经验。我两次把你当皮球——不介意这个比方吧?——踢给丁镇长。你对我却不记恨,虽然见面表情冷淡一些,但还是以前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通情达理、性格率直、私心很少……(在这里,刘书记停顿一下)可以办大事情的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那两次交道,到后来许成发和于嘉平又来镇党委做申请,我对你产生浓厚的兴趣,”刘书记本来要说“你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临时错换话题,有一种老朋友开玩笑的心里,证明他对王金凤有着很深的好感与信任。王金凤注意到这一点,因而对刘书记报以友好的微笑。“我愿意我的部下都是你这样的人。现在,我对你算是交底了。有些话,我本来是不应该对你说的,可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为了表明我自己的态度,我说了。希望你也能够这样来对待我。”

    “谢谢刘书记的信任,我感到荣幸,真的,我也很激动。刘书记,”王金凤声音很低,话也说得很慢,仿佛大脑里面还没有弄明白某一个问题,所以嘴巴与脑子还不能够很好地衔接,脸上表情也显得朦胧(精神过分集中,却不是魂不守舍)。“我没有想到,刘书记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王金凤抬头,是一张洋溢着快乐与幸福但是并不张扬的清纯宁静的脸蛋。她默默看着刘书记,陷入沉思似的。接着,她扭头去看斜对面花架上那盆花色喜人的菊花。忽然,她回过头,略仰头正视着刘书记,眼睛里闪烁着下定决心的勇气的光芒使得刘书记不得不把眼睛看向别处。“我不认为于海比于嘉平还好领导。”王金凤说道。她的精神也即刻集中起来。她本来要说“不认为于海比于嘉平还好合作”,但是,她选择说出心里话。

    “他是书记呀。”刘书记觉到王金凤的“野心”,因而提醒(也是验证他内心的一个想法)说。

    “村长不可以领导书记吗?”王金凤的快言快语,使刘书记心地踏实下来。

    “我没有看错,你的确是有魄力。”刘书记高兴地站起来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希望于嘉平下去?那么给你换于海山吧?他容易领导一些……”

    “不,刘书记理解错了。我不希望村两委里边只有我一个能人。”王金凤不好意思地看一下刘书记,但是马上就变得坦然。“于海山可能比于海容易领导,但是我看重的不是这个。如果说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那么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极极重要的是我和于嘉平已经合作将近半年的时间。我珍惜这段时间。如果换做别人,我们还需要经历这样一段各施其政的尴尬岁月。要知道,即使很和气或者说很老实的一个人,假如他和你有着一样的身份,那么他也不会甘心被你领导着。这就好比一对拳击手,胜负未决出之前,再苦再累,哪怕受伤,只要还有战斗能力,谁都不会去主动承认失败的。这种精神在比赛场上是值得敬佩和祝贺的,但是……”王金凤苦笑一下,“这种日子很不好过的。”

    刘书记有所理解地点头。

    “还有,我不认为换人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王金凤继续说道,“假如说有突出问题不能解决,那么正如刘书记刚才说,那只不过使问题暂时被搁置,问题一样没有被很好地处理。我不是说我有把那些需要搁置的问题处理好的能力,但是刘书记有通过换人就可以使类似被搁置的问题不重复出现或者说不会以变相的形式重新出现的能力吗?”

    刘书记表情严峻地摇头。王金凤的话如一柄锋利的长矛直刺入他的思想里。

    “这样做,至少可以使那些上访户的矛头有找不到方向的感觉。所以说,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刘书记解释说。

    “这是一个办法,但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不管刘书记真是迫于上访户压力或者却是别的什么原因而劝退有关领导,刘书记有没有想过,这对于那些上访户是多大的促进。正如上面说,你不能保证接班人不出问题,那么你认为上访户会‘矛头找不到方向’?当然,那时候刘书记可能已经调走了。”

    “不,我不会走。”

    “还有,我认为使一个基层领导人能够好好工作,不在于这个领导本身的能力有多好、有多高,而是他直接或间接所受到的影响。‘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大概说的都是这个道理。”王金凤对刘书记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但是刘书记似乎并没有在意,王金凤就继续说下去,“还有,就是他们平级之间对吃喝玩乐等无聊行为的攀比以及对于权势的炫耀,刘书记应该使流行在那些领导之间的这股风气变为彼此羡慕各自取得的勤政爱民的光辉成绩,以及在他的领导下村民怎样安居乐业,生活如向日葵般欣欣向荣。这种正确的、健康的人生价值观不是每个做领导的人生来就有的,但是我相信这是可以通过精心培养产生的。谁来培养?假如说他们是孩子,那么谁会是他们的父母?他们将来是成为国家栋梁还是一个地痞流氓,父母会没有一点责任?社会环境、家庭环境、他们自己对于自己的监督与爱护……所有这些,是影响一个基层领导好与坏的客观存在的原因。免职、更换与劝退部分领导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掩藏问题,但是有一天终究会使问题严重起来的办法。农村工作越来越不好做,问题越来越难处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问题累积到一定地步,就好比一间多年没有打扫卫生的房间,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人们是不会习惯的。”

    “你的分析……”刘书记被王金凤的话震动了,一时还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感受。

    “我不愿意劝退于嘉平,还是因为,”王金凤害羞似的脸红了,“我认为我能够使他转变……”

    “就是说村长可以领导好书记?”

    “是的。”

    “那,我考虑一下你的意见。”实际上,刘书记是给王金凤一个考虑的时间。草帽村的现状刘书记非常明白,他不认为王金凤会真的不同意劝退于嘉平。“昨天,我听说你们村于福德到镇医院里闹事……”刘书记岔开话题。

    “前天他喝醉酒,把胳膊摔破了,到医院里看病。医院给他做了简单包扎,花了十几块钱吧。昨天,他又喝醉了,把刚包扎好的胳膊又碰破了。他因此说医院里没有好好给他治疗……”

    “据说他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瓶老白干呢。”

    “那是真的。”王金凤肯定说。“他还动手打医生呢。我听一名医生说他第一次进去闹事是被几名男医生抬出来的。他似乎因此长了心眼,第二次进去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打,不等穿白大褂的人团结起来就打。但是他不拿酒瓶摔人,大概是不舍得酒瓶里的酒。当时幸亏他喝多了,没有伤到人,他自己倒是磕得头破血流。后来医院的人报警,110执勤民警把他带到派出所,把他最舍不得的老白干也给没收了。我去派出所保释他的时候,他的酒劲还没过去呢,一个劲说医院的人打他,他身上的伤都是医生们打得。他要求民警去把那些打他的医生全抓起来枪毙。他还给民警下跪……看他浑身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的样子,也觉得可怜,看他醉酒的样子,也真是可气。”

    “他老婆呢?”

    “离婚了。说来惭愧,我还去为他们做过两回调解,可是……”王金凤深深地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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