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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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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本年度的第一场雪,仿佛小女孩的害羞一般,发生的突然,消失的也快捷,虽然没有大风,雪在晚饭后还是停下来。天边闪着几颗寒星,一只晕黄的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当空高挂。道路上是薄薄的一层雪,很干净,灯光里娇净的白雪泛着微微的蓝光,清纯到使人不忍心去踩踏。在道路的两边,或者一些背风的地方,雪层能厚一些。所有的高处:墙头、屋脊……甚至草叶、树枝上都附着着一层白色的雪,随便拿手指粘上一点儿雪放到眼前,可以清楚看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果然那么灵巧、神奇、长着毛毛刺一样的翅膀。无怪她在空中的姿态会那样飘摇而优美动人,引人遐想。雪花在手指上不会停留太久,她不愿意被你长久地欣赏并了解,于是,轻轻地吹一口气,看她们在你的眼前再一次漂亮地跳舞,使你留恋、向往,心生难以割舍的情怀……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王金凤和于爱军已经起来。前天晚上陈晓宇来电话说那边的火车有上午十点半的,再就是晚上六点钟以后的。为了尽早结束这次远行,王金凤决定做早班车出发。天冷的厉害,窗玻璃上也结了冰花,奇形怪状的图案仿佛密林、草场……在灶间洗刷时候,王金凤在门玻璃上无意看见于爱军写在上面的几个字:平安成功幸福;字显然是昨天晚上写上去的,被冰花冻结得已不甚清楚,但是还可以勉强辨认。他们夫妻(包括他们的女儿小红)特别愿意在冬天的窗玻璃上画画,写字,以此卖弄笔法。王金凤对几个字微微一笑,信手用指甲盖在原来几个字底下写小字:知道啦谢谢。王金凤领受丈夫对自己可心的关爱和祝福,心里感觉甜丝丝的。旅行的背包被她趁于爱军上厕所的时候重新清理过,看着略有瘪下去。于爱军回来发现了这个问题,很是不满意,王金凤为了表示听他的话,领受他的一番关爱,就把一件毛衫重新塞回到背包里;抬头看丈夫还在瞪着自己,她又把一小包煮熟的板栗放进去;抬头看看还是不行,她又一股脑把几包饼干和几盒早餐奶塞进去。于爱军这才勉强认可地走开。

    走出家门,只觉得更冷,风不大,吹到脸上却如同刀割,走在路上可以感觉地面被冻得邦邦地硬。一夜时间,气温下降剧烈。

    持续的夜色掩盖不住雪花的洁白,王金凤看着高兴,走起路来偏爱捡路边雪厚的地方走,歪歪扭扭仿佛在练跳舞。为了感觉暖和,她引领着于爱军奔跑起来。于爱军若即若离跟着,做样子并且吆喝着让王金凤快跑。但是这种奔跑不能持续太久,王金凤停下来,但是又跑起来……很快,两个人出了村子,来到村北边那片填好的大坑跟前。王金凤气喘吁吁地停下,于爱军跟上来。两个人站在那里。旷野里的风猛烈一些,天上有几颗寒星在闪烁,没有看见月亮。也许是因为白雪映衬,天色并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定睛细看,可以依稀看出很远的地方,那儿是大坑的边界,长着几棵小树,再后边埋没在黑影子里的是一片农田。昔日的大坑现在如同一个大型的运动场,黑天里仍然能够领略到它的宽敞和平整。王金凤感叹说:“这将是我们起飞的篮球场。”于爱军说:“既然说到起飞,那么它就是我们的飞机场了。”王金凤扭头看于爱军,于爱军也扭头看妻子。于爱军忽然放下手上替王金凤拿着的背包,忘情地搂住妻子。结婚快十个年头,夫妻俩还没有分离过。于爱军不舍得,王金凤也不舍得。两个人拥抱了很久,王金凤留下了动情的眼泪。

    “你。路上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于爱军说。

    “我知道,你在家里要烧炕做饭……小红愿意回来住你就把她接回来……我们的女儿……”王金凤欲言又止。

    “我知道,可是,你一定要保重……”于爱军念叨说。

    “有时间你找于福举和李楠他们帮帮于勘,这一段时间最主要的是治安问题……我不是怕于嘉平,而是怕群众不安心……”

    “我知道……”于爱军抱着妻子说。“你放心吧。没有想到,于勘原来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想起昨晚上的吃饭,于爱军不禁笑着哼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爱军使劲地抱一下妻子。“走吧,别让客车错过去了。”他放开妻子说。王金凤依旧缠绵地抱着于爱军,又一会儿,她放开手。于爱军提起地上的背包,拉着妻子的手,朝公路边上走。路口的老杨树落光了叶子,青石墩上盖了一层雪,公路上也是薄薄的一层雪,上面有车轮碾过的痕迹。这儿就是草帽村的人外出等候客车的地方。这天早上,这里空无一人。“看,”王金凤看着公路的雪面上车轮走过的痕迹说,“总是有早起的人。”“不是我们晚点了吧?”于爱军有些惊慌。“不是的。”王金凤低声说。站在杨树下,王金凤忽然想起心中蛮有抱负的于长庆……接着,她又想起去年经常站在这儿等车去县医院看病的于晓兰的母亲王金秀。王金秀是个离婚的妇女,后来改嫁到草帽村,她的丈夫叫于富成,是个中年单身汉(土话叫老光棍)。于富成人长得还可以,脾气也不坏,就是懒一点。王金秀摸样俊秀,生性勤快,自从她嫁给于富成之后,一家人倒也过得幸福。于晓兰不是于富成的亲生女儿,本来是姓“张”的,但是来到草帽村就跟着于富成改姓“于”,意思是做于富成的亲生女儿。王金秀是个经历颇多的女人,早年丧母,年纪很小就被贪图彩礼的父亲嫁出去。丈夫脾气暴躁,喝酒赌钱两不误。挺充实的一个家底很快被他糟蹋空了。因为喝酒没钱买,赌钱又缺少资本,他就拿王金秀出气。可怜王金秀忙里忙外却还时常被丈夫拳打脚踢。就是王金秀的公公婆婆都看不下去,劝说他们离婚了事。王金秀离婚之后搬回娘家住,不久却就仓促改嫁到草帽村。她和于富成结婚有十年的光景吧,去年王金秀因为肚子发闷(已经是疼痛)去县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为肝癌。今年正月,她撇下了她在这世上最最心疼留恋的女儿于晓兰而离开了这个让她受苦受累,一分钟也不得安宁的世界。自从嫁给于富成,她的勤快使得于富成更其懒惰,因此说,她到草帽村也没有享福。而且她原来那个丈夫,就是于晓兰的生身父亲常常来找她,喝醉了就是来闹事,脑子清醒的时候就是来谋顿饭吃,吃过饭(简单说是喝过酒)以后也就头脑发昏,开始寻衅闹事。于富成并不生气那个人来喝酒闹事,——在这件事情上,有人说他缺少男子汉的勇气,也许吧——他本来就愿意喝酒,这时候已然是离不开酒了。这就是王金秀的一生,自己不喝酒却几乎终生与酒做伴。王金凤所以对她有很深的印象,不是因为两个人名字接近,乍一听似乎姐妹一般,却是因为王金秀与众不同的谈吐(她认为王金秀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人)。“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坎坷,”王金秀说,“对于心胸宽阔的人,坎坷会让他更坚强,也更聪明;对于心胸狭窄的人,坎坷却是一次一次无情的打击,经受不住的人必然会像大海上被风浪袭击的小船儿终于要沉落海底一样早早地死亡掉。我的经历很多,我却不能安心接受,也不能有所顺从,所以,我一定会因为生病而早早地死去。十几年以前,我就知道,我的生命不会长久,要么自杀,要么生病而死。我庆幸没有选择自杀,这说明我是坚强的,但是我还是不够坚强,也不够明智,我的生病足以证明一切……”王金凤知道曾经的王金秀不过是在为她的女儿活着。现在,她可以瞑目了,因为她的女儿可以自食其力,自己照顾自己了。现在的于晓兰没有跟于富成住在一起,也没有去她的爷爷奶奶那里,而是长年在外面打工,偶尔的,她会回来看看于富成,然后到母亲的坟头磕一个头。王金凤遇见过这个十七岁的女孩,也跟她说过几句话。她的摸样很像王金秀,可是很瘦,风里走着好像要随风而去一般。谁也不知道女孩在那里工作,她也不和别人说……

    “是的,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同时也是公平的。你不能适应它,或者说你因此而生气恼火,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却不会是这个世界……”这就是王金秀的话。围绕她的死亡,王金凤却想到:不能适应这个社会,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这个吹着冷风,天才蒙蒙亮的早上,去想一个已经离世的人说过的话,王金凤感到一阵冷森,她浑身打一个战栗,不仅对于爱军说:“幸亏听你的话穿着羽绒服……”

    “冷吧?”于爱军得意说,“这几天还要下雪呢。”他伸手抱住妻子,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真的吗?我巴不得现在就下雪……”王金凤小声说。

    “那不好,坐车会有……”于爱军本来要说“会有危险”,一转念,没敢说。为了防止引起妻子的瞎猜疑,他急忙改变话题,转而咕噜道,“这儿连个避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王金凤没有听到于爱军前边的话,——有听见,却没有在意,——后边的话却听到了。她心里说,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厂子建在这儿,还怕没有避风躲雨的地方?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此时她的脑子被另外一个问题占据着。

    “生与死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生的意义是什么而让人如此留恋,死又有什么值得可怕的?”王金凤忽然想到,“是的,生的留恋和死的可怕全是因为一个原因,它们是相互影响的。因为生的意义还存在着相当大的价值,那么死是可怕的;假如认为自己的生命像一朵花儿一样已经到盛开的最鲜艳的时候,那么即使马上死亡又会有何遗憾呢?生与死的区别不在于老庄所谓‘弱丧而不知归者’,实际上,人人都明白‘有生既有死’的道理,正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时光才变得宝贵,生命才被珍惜。然而人是有思想的,因其认识不同,珍惜生命的方式也有所不同,有人奋斗、劳累、辛苦一生,认为如此光阴才不被虚度,才是爱惜了自己的生命;有人却认为锦衣玉食、坐享其成,不使自己的身体过于劳累才算是不亏欠自己的生命;也有自暴自弃者,也有好勇斗狠者,也有贪图名利到不知劳乏者……凡此种种,孰对孰错,生命终结的一天才是答案破解的一日。在灵魂将要离开躯体的时候,人未免要叹息、要悔恨、甚至流泪……但是也有平静、从容、甚至微笑着面对死亡的人。”王金凤依偎在丈夫的怀抱,静静地想着心事。“这是为什么呢?金秀不怕死,可是她死的并不从容,因为她的话明显有着抱怨。其实,她对于她的两个丈夫、家庭,有什么愧疚呢?是了,她唯一不放心的是她的女儿。她为什么不放心她的女儿?是因为女儿容身的这个社会,还是因为女儿的那些亲人使她不放心?可是我,此时此地的我怎么会想到去猜测她的心思呢?难道是她……她已经死了啊。”王金凤想要停止自己的想法,可是不能够,一些问题仿佛是自然而然,又似乎是不可阻挡地涌进他的脑际。“假如真有另一个世界,她一定也会有一番拼搏。她会彻底忘记这个曾给过她无边苦恼的世界吗?她在那个世界里对于坎坷会顺受吗?在困难面前她会变得坚强、明智起来吗?假如再次由她驾驶着一条小船航行在黑夜的海上,一旦遭遇风浪,她的小船儿不会沉没吧?啊,愿她在那个世界里平安、健康……假如有来生,也祝福她在来生能够做到从容,真的坚强、明智起来……”王金凤默默地祝福王金秀,忽然又替王金秀想到她的女儿,“你的女儿?是的,她在外面的生活并不如意,否则,她不会那样苦闷,显得孤单……”

    风忽而大起来,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发出呜呜的声音,远处的山峦松涛阵阵,呼啸声此起彼伏。

    “不错,命运不需要猜想,要的只是理想。为理想前进,像花儿含苞……风雨坎坷算什么呢?即使盛开之前惨遭摧折,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理想之花在心里有盛开过……在心里,有理想,只要坚强……不,这些考虑都是多余的,因为人生不需要这些,要的只是对于理想的执着,努力,然后坚持不懈……为自己努力,为理想加油!”

    “看,又起风了。”于爱军的话使王金凤暂时停止了令她几乎不能抑制的浮想。她的思想终于回到现实里。她答应丈夫一声。

    “刚才,我以为你睡了呢。”于爱军说,一边继续抱着妻子,一边稍稍活动一下有点儿发麻的肩膀和胳膊。“大约我们来早了,不过,车子就要来了。”他不无惋惜和胆怯地说。

    “你不冷吗?”王金凤问。

    “不冷,抱着你,身上暖暖的。”于爱军说。

    “大娃……”王金凤叫一声。

    “嗯?”于爱军答应道。

    “你说这个砖厂咱们能办起来吗?”

    “这时候……能的……”于爱军说道,“你别担心,有我哩。二友说原材料他可以给你买来……资金也不是问题……假如……设备钱就是我们先垫上。”

    “没有假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但是我谢谢你。”王金凤的心里一阵的七上八下之后却感觉充实甜蜜起来,她把脸蛋顽皮地在于爱军的怀里噌一噌,似乎要钻到于爱军的心窝里去。“真的。”她补充一句。

    “你还是不放心,是吧?”于爱军问。“其实做什么事没有难处呢?有时候看电视都觉得很累……”感觉自己的比方不贴切,于爱军停下说话。

    “真是这样的。的确,做什么事没有难处呢?不过,我觉得……我记起**的一首词……其中两句……”王金凤在于爱军怀里抬起头。

    “哪一首?”

    “整首我记不起来了,我也不记得名字。我只记得其中的两句,很有意思的两句,”王金凤低声喃喃念道,“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两万……”

    “真是贴切……”

    远处照来两道汽车大灯的光亮,越来越近,变成两束探照灯一般耀眼的强光。

    “客车来了。”于爱军有些慌张地说。

    “来了,是客车哩。我要走了……”王金凤撇开于爱军,迎着客车走过去,预备招手。于爱军忽然把王金凤拉回来。

    “不急,客车还没有过来……你要保重,要……”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深情地去亲吻自己的妻子。王金凤并不避让。

    风,呼啸着。夜,还在继续,但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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