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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与枪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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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题发挥说出什么揶揄调侃自己的浑话了。    不想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人却正经起来,没有和她纠缠于此,转而正色道:“常大人,关于莫五的事情,卑职有个也许大胆,但是看上去很合理的想法,这事要和常大人还有李大人详谈,我们这就速速回去。”    常樱当下应允,但心上却是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仿佛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没有等到该来的那一拳,如此辗转之感倒叫人好一阵无端怅惘。    两人回去一看,见还没有绿骑回来复命,缇骑也已经悉数被派出,只有李抗一人留守在百户所。    三人在屋中坐定,薛怀安慢条斯理地说:“二位大人,卑职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两边的案子是有联系的?”    李抗不知道这事的前因,不解地问:“怀安你什么意思,我们哪个案子和常百户那边有联系,采花大盗案还是杜小月的谋杀案?”    “卑职先从采花大盗案说起,这案子发生在莫五劫持人质事件之后没几天,今日卑职在茶馆听茶客闲聊,猛然发觉这案子有一个极特别之处被我等忽略了。”    “何处?”    “就是这案子被人们传得太过沸沸扬扬了。”薛怀安说到此处,看看李抗,顿了顿,才继续说,“以大人多年刑侦经验,一定知道此类奸淫的案子,大多数受害人都因为好面子,连官都不愿意去告,往往是自己忍了。故此,过去就算有这类案子发生,也很少被人知道,更别说被人们传来传去。这一次,我们先说第一个被害人郭员外家。说来他家可算比较倒霉,第一次凶犯去他家**郭小姐,虽然没有得逞,但是有鲁莽仆妇在追打凶犯的时候高喊‘捉淫贼’,当时正值静夜,那样一来搞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可即便如此,凶犯第二次在庙内得逞,他家还是想隐瞒,若非我们查案追查出来,他一定不会说。而现在,这案子还没有了结,郭家已经举家搬离惠安,根本就是躲开了。”    李抗点点头,道:“的确,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市井小民最喜欢议论这些事情,郭家也是受不了。”    “如今,我们抓到的人犯只承认自己**过郭家小姐,后面两桩**案子则概不承认。这个咱们且不说,单说后两桩案子,那犯人在逃跑的时候也都弄出了很大响动,让这两家想瞒也瞒不住,这才最终搞出来一个让人议论纷纷的采花大盗来。可是卑职现在想想,觉得这采花大盗也未免太过不济,每一次都会在逃跑时被人发现。所以卑职有一个假设,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要如此,从而造成在惠安有一个采花大盗在活动的假象?”    “那么,依你之见,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人记得卑职昨日说过,杜小月不是被人奸杀,而是被人伪造成奸杀的假象。以此看来,这采花大盗案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误导我们查案所做的铺垫。卑职以为,这人很有可能是恰巧发现郭家的案子可以利用,就在其后连续制造了两起采花案来造声势,为最后制造杜小月被奸杀的假象做铺垫。”    李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安稳,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半晌才问:“你这个假设,有个地方要给我解释清楚,就是这人为何要花这么大心思去杀死杜小月,杀人要有动机,更何况是这么精心布局去杀一个小姑娘。”    薛怀安看向一旁坐着的常樱,道:“常大人,虽然绿骑处理的多为机密要务,可是这次我们缇骑的案子恐怕和绿骑的案子息息相关,我们可否开诚布公,互通消息?”    常樱没有答话,点了下头,示意薛怀安继续讲下去。    薛怀安默契地笑笑,继续道:“方才我和常大人聊天,得知莫五竟然还是把崇武军港的消息送出去了,我们两人探讨这消息该是如何送出去的,结果发现,最后和莫五接触的两个人都消失了,一个是杜小月,另一个就是门房老贾。”    李抗疑惑地问:“这和老贾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没有作声的常樱此时开了口,说:“莫五被击毙之后,我们按照惯例检查了他所经之路和所接触之人,查问到老贾的时候,我们问他为何会给莫五开门,他说莫五骗他说有东西要交给里面的学生,可是待他一开门,莫五就用枪逼着他,让他带路去学生最多的地方。”    李抗仍是不明白,道:“你们二人的意思是,这两人一死一失踪倒是与莫五的案子有关喽?”    薛怀安道:“正是。其一,最后接触过莫五的两人都不见了,难不成只是巧合?其二,虽然我们不知道莫五用怎样的方法将消息传递了出去,可是既然传递出去了,那么他的逃亡过程就充满了可疑之处,更何况最后接触过他的人都消失了。”    “为何杀杜小月的凶手不可能是你让我派人跟踪的杜氏?”    “现在看来,如果有人制造了采花大盗来避人耳目,误导我们,那么这人肯定不是杜氏。她没有武功保证自己在逃跑途中既被人发现,又能全身而退。况且,我怀疑她也没有那么深的心智。你看她今日去抢夺杜小月的遗产,都没有事前仔细调查清楚杜小月之前怎样安排了遗产,这样的人,事先会去安排那样的谋杀布局吗?”    李抗盯着面前目光炯炯,仿佛有成竹在胸的年轻锦衣卫,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成了,你别卖关子了,你还知道了什么,全都给我说出来。”    薛怀安“嘿嘿”笑着,正要开口继续讲下去,却听常樱突然急急插话进来道:“薛校尉,最后接触过莫五的人有三个,门房老贾、杜小月和令妹,现在前两个人于这两天都消失了,令妹会不会也有危险?”    局    初荷看天色还早,收拾利索便往女学赶去。来到女学叩了一阵子门,仍是阿初嫂慢慢腾腾地过来开了门。    初荷把《广义算术》在阿初嫂面前摇了摇,拿出已经写好的纸片。    阿初嫂低头一看,见纸片上写着:“我借错书了,想去换一本。”    阿初嫂和气地笑一笑,道:“快去,快去,藏书阁还没有锁,真是聪明好学的孩子。”    初荷甜笑着回应了阿初嫂的夸奖,双手合十,做了个拜谢的动作,抱着书匆忙往藏书阁而去。    进到藏书阁,初荷快速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找到放置物理学书籍的那一排格架,眼睛上下搜寻一会儿,终于,她心中所想的那本书跃然眼前——《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这本书被放置在一部部厚厚的物理学书中间,同鲜有人问津的数学著作相比,这些物理学书的受欢迎程度显然更低,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唯有它看上去似乎被人在不久前触碰过。    “自然和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神说,让牛顿去!于是一切豁然开朗——如果这是最终的暗语,那么就是在暗示,只要明白这一句暗语,就可以解开一切谜团,解谜的关键就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自然和自然律。而牛顿研究自然和自然律的著作,这一本是最有名的,探讨了从抛物线运动到流体运动的各种自然运动规律,更何况这个书名就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初荷在心底想着,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把手伸了过去。    来不及细看,她快速地在书页间翻找,果不其然,一张薄纸夹在书页之间。    初荷摊开来一看,见这张纸上和自己发现的第一张密码纸一样也是一行一行有序的阿拉伯数字,在每个阿拉伯数字之后则写着一个十二地支:    1丑,2卯,3寅……    然而有趣的是,在后面出现了类似“16子寅”“17子卯”,甚至“24丑卯”等这样两个地支的组合。    初荷拿出第一张密码纸,仔细研究起来,发现这第一张在阿拉伯数字之后跟着的大写汉字数词虽然不是连续的,比如“1叁”后面是“2伍”,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奇怪的数字组合。    再看看这两张密码纸,阿拉伯数字全部都是从1到362,如果从破解密码的角度来说,这就意味着,这些阿拉伯数字很有可能是序列号,通过这些序列号能将两张纸上的汉字大写数字和十二地支联系起来。也就是说,两张纸上的1号,即“丑”和“叁”是相关联的。    这样的话,看到出现奇怪组合的“16子寅”对应的另一张纸上第“16”号,是一个正常的大写数字“贰拾”,从前面推测,这个“子寅”应该是代表一个数字,十二地支只有十二个,假设“子”代表数字“一”,那么到了“亥”就是代表数字“十二”,这样的话,要想表示十二以上的数字,比如“十三”就是“子子”,而“十五”就是“子寅”。    也就是说,这第三张纸上的十二地支是一种十二进制的计数法。    初荷想到此处,正觉得谜团开始一点点解开,可是眼皮却打起架来。    怎么一到藏书阁就犯困呢?别睡,别睡,初荷在心底里对自己喊着。然而强大的睡意还是不可阻挡地袭上来,终于将她陷入了安眠的温床。    睁开眼睛的时候,初荷觉得有点儿冷,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藏书阁的花岗岩地板上,虽然是夏季,寒气还是透过薄薄的衣物刺入身体,让人不自觉地颤抖。    “这小丫头醒了。”    初荷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她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对面的官帽椅上坐着的正是程兰芝,她身边则是随侍的阿初嫂。    初荷在震惊之中恍然醒悟,用手语问道:“是你杀了杜小月?”    程兰芝并不懂得手语,但是大约也能猜出初荷在问什么,面无波澜,口气冰冷地说:“你别比画了,看着怪累心的。都告诉你好了,杜小月是我杀的,因为她威胁我。”    尽管知道没有用,初荷仍然不由自主地比出“为什么”三个字。    程兰芝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会初荷究竟在问什么,自顾自地说:“我也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的人。夏初荷,我如今将这些恩怨告诉你,因为一来呢,你是将要死的人了;二来呢,你只有知道了其中的缘由才能帮到我。”    初荷听了,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稍稍一松,心想既然还需要自己的帮助,就还没到生死关头。    “你知道上次劫持你们的清国细作为什么会把杜小月当人质吗?别以为他是怕死怕昏了头,那是因为他知道杜小月与我亲近,所以他想把一些东西交给杜小月,让她转交给我。”    初荷依稀记得当时莫五将他们三人绑在一起往外走的时候,的确趁机和小月说了句什么,只是她走在三人的最前面,莫五声音又小,她没有听清楚莫五在讲什么,以为是叫小月放老实之类的威胁言辞,如今想来,大约不是“放老实”而是“给程兰芝”。    “其实,他发觉逃不出常樱的追捕后,是跑去找我的,想假借扣了我做人质为掩护,将东西交给我,可惜那日我和阿初恰巧不在,他情急之下,想起和我关系密切的杜小月,便冲入了你们的教室。所以,别以为是那个‘缇骑之枪’多么厉害,原本莫五这么做就是抱了必死之心传递消息的。”    初荷想起事后薛怀安也说过这个细作颇有些奇怪,怎么想出这样的活命法子,丢人不说,也不稳妥,当真是被常樱吓破了胆,狗急跳墙了。    “不想杜小月非但不交给我,还用这件事情威胁我不要成婚,所以,我就杀了她。好了,因果就是这些,我留你不死的原因是她写下的这些东西我猜只有你能懂。”    初荷明白杜小月定然是并不完全相信程兰芝,便把知道的秘密换成自己发明的密码写了一遍,又给初荷留下暗示,以备万一遇到不测时初荷有迹可循。    然而就算自己刚刚找到些头绪,又如何能够那么快地破译出来?但如此关头,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不懂,心念一转,对程兰芝比出纸和笔的手势。    初荷坐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面前铺开的白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提起笔,写道:“之前在藏书阁你们迷昏过我一次,为什么放了我?”    “因为我们不知道你查出一本《广义算术》有什么用,所以只好先放了你,继续看你怎么做,不过你倒是不负期望,很快就找出结果来了。”程兰芝答道。    初荷眨眨眼睛,计上心头,写道:“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最后结果,也许还有第四张。”    程兰芝被这样一问,才觉得自己的行动的确有些鲁莽,旁边的阿初嫂脸色也是一沉,道:“真是的,倒是疏忽了,杜小月这个丫头心眼儿鬼得很,上次给我们的是份假的,谁知道这次又耍了什么心眼儿。”    程兰芝的声音因为恨意而变得喑哑:“她为什么如此对我,我从来都是在为她着想。”    初荷听着觉得有蹊跷,又写道:“你和小月是什么关系?”    程兰芝本以为初荷已经可以开始破译密信,不想竟然写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心火忍不住往上蹿,转念又怕这和破译密信有关,银牙一咬,勉强挤出“亲如姐妹”四个字。    初荷心中一动,又写道:“小月很寂寞,你呢?”    程兰芝鼻子气得差点儿歪掉,然而目光停在这句话上,终是没有发出脾气来,缓了缓,才挤出一句话:“有她陪着的时候,还好。”    “如果一直有人愿意陪你的话,为什么还要嫁人?”    初荷写完这句话,心里有些没把握,又加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小月向哥哥要钱去了,说找到了可以一生陪伴她的人,要与那人远走高飞。”    程兰芝盯着地上煞白的宣纸上这行小小的黑字,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好一会儿不说话。    突然,一只脚重重地踹在初荷的腰眼儿上,初荷冷不防受袭,一头撞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耳朵里轰隆隆地鸣响。    接着,她听见阿初嫂恶狠狠的声音在半空里炸开:“快写,再啰唆就立时宰了你,别以为除了你就没人破解得了这个鬼东西,难不成我们清国无人了吗?”    然而程兰芝的态度却在刚才与初荷的对谈中略微软了下来,转而对阿初嫂说:“阿初,你别这样,你答应过我,只要她写出来,我们安然离开,就放了这孩子。你别再多杀一个孩子了。”    “你真的想走?你想好了,你要是杀了她,便是再没有人知晓此事,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从此用不着再顾忌世人的风言风语,也不用看你爹对着你这个老姑娘唉声叹气,听那几个姨娘指桑骂槐,连讥带讽。”    程兰芝双唇一抖,没有应答。    阿初嫂见她神色犹豫,语气加重,一连串词句又硬又密地掷出来,咒语一样不给人片刻喘息:“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对杜小月的,可杜小月又是怎样对你的?她咒骂你,伤害你,跟踪你,骚扰你,纠缠你,像个疯子一样,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想生活得更轻松一点儿。现在也是一样,你只要心中稍软,放别人生路就是给自己死路。”    程兰芝眼神闪烁,显然是被阿初嫂说动,失掉了残存的善良。    阿初嫂见程兰芝的神情,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干涉自己,冲着初荷冷冷地说:“给你一个时辰,你要是可以解出来,就晚死一个时辰;要是说根本不懂这是什么,现在就去见阎王。你害死我相公,以为我还能让你活在这世上吗?”    初荷一惊,写道:“你相公是谁,为何说是我害死的?”    “莫五。”    即使只是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流转,她也会觉得心上有一丝抽痛。    这些日子,她总是会记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们看见一些很美的画。有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吗?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她。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可以预知未来,人生是多么没有趣味。”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讨厌,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是认真问的,毕竟我们就是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那我一定为你报仇。”    是的,为你报仇。现在,这个害你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去黄泉陪你了,那个向你开枪的锦衣卫,很快也该来了。    破    震惊之后,初荷猛然意识到如果阿初嫂要报仇的话,薛怀安必定也在她的算计之中。而本杰明知道自己的去向,如果很晚自己还没有回家,他和薛怀安一定会来找自己。这两个人的武功连稀松平常都谈不上,而阿初嫂一定早就有所防备,到时候岂不是自投罗网?    果然,阿初嫂弯下腰,贴近初荷,眼光一刀一刀剜在她的面孔上,道:“听说你哥哥出了名地疼妹妹,要是看你晚回去了,一定会来找,据说,他武功不济得很。”    初荷厌恶地偏头避开,虽然觉得如此情形无计可施,可是心里仍然气不过这样被暗算,提笔又写:“我家还有帮手,你们想得倒是简单。”    阿初嫂看看字,冷笑道:“就是那个假洋鬼子,我又不是没有和他交过手,一样是个废物。”    初荷讶异地瞪大眼睛看向阿初嫂,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初嫂脸上露出猫戏弄耗子时残忍的愉悦表情,道:“其实你该谢谢他。要不是他,杜小月死的那个晚上就把你捉来了,那样的话,你们兄妹早就去见阎王爷了。不过你晚死点儿也好,要不我们收到杜小月给了我们假货的消息,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初荷心思敏捷,听阿初嫂这么一说,便明白过来,那夜家中闯入的蒙面黑衣人定然就是阿初嫂,估摸她料定薛怀安夜里会在百户所查案,所以趁自己落单前来掳走自己,然后留下诸如“我去女学藏书阁”一类的字条,待到薛怀安回来,见自己一夜未归,一定会去女学找人,正好可以一网打尽。而现在让自己多活了两日,大约是因为第二日她们收到清国的消息,说送回去的情报有问题。    “阿初,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若是要杀了一个锦衣卫,会给我们惹多大的麻烦,那样的话,怎么可能还全身而退?”程兰芝说道,原本白皙的面孔更是苍白。    阿初嫂瞟了一眼程兰芝,并不答话,转身往藏书阁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拖着一个大麻袋吃力地走出来。她将麻袋口一松,露出一个人昏睡的面孔,正是一直失踪的门房老贾。    这一次,非但是初荷,连程兰芝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失声道:“你,你还没有处理掉他?”    “他还有用,为什么要处理掉?让他们三个都死在一起,锦衣卫和采花大盗同归于尽,这不是最好的了结吗,你还怕什么?”    “哦?这位大嫂,你真的确定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初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心中乍喜,扭头一看,只见薛怀安正站在藏书阁的尽头,书架投下的阴影将薛怀安笼罩在其中,也看不出是急是忧,唯有被光影勾画出的身形轮廓清晰而坚定。    然而初荷一转念,想到薛怀安这么孤身前来,不是正合了阿初嫂的心意,心下又是焦虑不已。    阿初嫂显然没有想到薛怀安这么早就到了,面上微微有些惊色,带着恨意狠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缇骑之枪’啊,竟然能找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    “大嫂你客气了,大嫂你心够狠、下手够毒,在下也是颇为佩服。”    阿初嫂脸色一凛,猛然从怀中掏出一支短枪,瞄住一步开外的初荷,冷冷地说:“想要留她一命你就别再往前走一步。”    初荷被一支冷冰冰的枪口对着,心突突地直跳,可是一定下神来却发现那支短枪竟然是自己造的。    这且不说,她在扳机旁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拉栓锁住打火的钢轮,以防在偶然之下火石和钢轮因为震动碰撞出现走火的问题。扣动扳机之前一定要先拉开这个栓锁,否则便不能开枪。大约是因为薛怀安比预料中早出现了太多时间,阿初嫂竟然还没有拉开这个栓锁。    初荷一见有机可乘,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薛怀安比出手语:“没拉栓,分她神,我有机会。”    “你这杀人的计谋原本想得周到,可是你知不知道,再周到也有破绽,你可想知道破绽在哪里?”薛怀安说道。    “哪里?”    “你让程兰芝和杜小月约定,待她宣布关闭女学以后就在半山亭见面,程兰芝在杜小月离开后没多久,就以换戏服为由跑去那间小厢房。那小厢房的后窗能看见青石阶路,虽然从山中曲折小径走过去不算很近,可是从窗子到青石阶的空中直线距离只有一百步左右,程兰芝自幼习箭,是射箭好手,在这个距离上几乎百发百中,于是,她在看见杜小月出现在山路上之后,就朝她背心射了一箭。”    “不错,细节上也许有出入,不过你猜得**不离十,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看出杜小月是中箭而死?”    “其实你那时候早就埋伏在石阶旁的林中,一见杜小月中箭倒地,先上去用短刀将箭头挖出,可是那样的伤口难免让人起疑,于是你又用短刀在伤口里面一阵搅和,直到伤口面目全非,这就是你的第一个破绽。若不是我看到这伤口,怀疑凶手想掩饰真正致命的伤口形态,以此掩盖真正的杀人凶器,就不会去猜也许是中箭而亡。”    “哼,果然有些本事。”    “你之后将尸体拖入林中,仰面放好,造出奸杀的假象,可惜想得太多,大约是生怕我们验尸的时候怀疑致命的凶器不是刀子,于是用刀子在尸体正面又捅了几刀,好诱导我们很容易去认定杜小月是被刀子刺死,这就是破绽二。起初这多余的几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才会对整件事情有所怀疑。然而,如果今天上午二位不说谎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猜出来。”    阿初嫂听了脸色微变,却没有言语。    “老贾的剩饭都长出绿毛,阿初嫂你却说他案发当天还在。至于程校长,那个后窗我之前问过茶室仆役,仆役清楚记得他依照规矩每日清早开窗晚上关窗,但那日他晚上收拾屋子时后窗已经被人关上了,既然不是仆役所为,那就是你亲自关的,可是你却说记不清楚。再加上我们恰巧从校长这里借过弓箭,后面就只需要一些大胆假设了——远距离的、精确的、无声无息的杀人方式,既然我们想得到,有人也能想到就不足为奇。”    薛怀安讲到此处忽然仰天一声长叹,目光转向程兰芝,道:“程校长,枉你这么个聪明人物,为何没想过阿初嫂一定要你射这一箭?要你亲手杀这个人?她有武功,为何不替你出手?为何她要不断教唆你,让你陷入恶念里无法挣脱?因为,她要用这件事来永久地挟制你。因为,她需要你和她一样困在恨意里不得超生。因为,她要让你和她一样沾一手永远也洗不掉的鲜血。那样,你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你会永远被她控制,从此以后再没有自由,日日夜夜,一生一世沉沦在只有你和她的黑暗里。”    薛怀安的声音诅咒一样回旋在藏书阁沉闷的空气里,程兰芝脸上失去血色,身体倚住后墙,勉强让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势,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梦呓一样低语着:“但是小月,她威胁我,我为她安排那么多,我那么疼她,为了她向阿初低头,甚至背叛国家,她却要毁掉我的生活。”    “难道阿初嫂没有毁掉你的生活吗?”    “够了,你住嘴。”阿初嫂冲薛怀安大叫道。    在这叫声中,初荷骤然出手。    阿初嫂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人,一见初荷扑上来,当下扣动扳机,一扣不动,立刻想到自己的失误,眨眼已经拉掉栓锁又是一枪。    然而初荷每日练习长跑和臂力,虽然人看上去瘦小,爆发力却是惊人,阿初嫂这一息的迟缓足够初荷冲上来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只见她身子一仰,一枪射飞到房顶上。    这一枪射空,初荷知道得了机会,火枪无法连发,致命一击避过便再无可怕,立时拳速加快,不给对方二次装弹的机会。    但阿初嫂武功高于初荷很多,身子被打得向后一个趔趄却马上一拧身找回了平衡,挥手就是一拳攻向初荷的面门。    刹那间,初荷跟她连过三招,已然落在下风,好在阿初嫂存了要拿住初荷威胁薛怀安的心思,下手还稍稍留有余地,因而只是有惊无险。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绿色的身影冲了上来,阿初嫂连来人的面孔都未看清,已经被这人连攻了三拳,身子被击得退后两步,才看清来人正是常樱。    常樱拳脚极其霸道,手上的擒拿功夫更是犀利,三五招之间,阿初嫂便有些招架不住。常樱看出一个空当,一个锁喉得手,右手卡住阿初嫂的咽喉,左手往她的嘴巴里探去。    然而她终究是晚了半招,阿初嫂在被她制住的一息之间已经咬紧了牙关,黑色的液体顺着她的唇角缓缓流出。    “妈的,又自杀了一个,真不知道清国是怎么训练这些家伙的,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常樱失态地骂道。    她想起还有一个活口,转身要去抓程兰芝,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待看清楚的时候,程兰芝已经手中握枪倒在了血泊之中。    初荷蹲在地上,看见程兰芝的双唇在轻轻地颤动,她把头凑过去,听见她说:“别难为我家人,他们不是细作,我也是迫不得已,被阿初抓到短处挟制,才做了对不起大明的事情。”    初荷点点头,程兰芝见了,眼睛里最后的神采骤然散去,然而仍然有低语声从唇齿间流出:“那时候,她小小的,躲在厚厚的棉衣里,蹲在藏书阁的角落看书,偶尔抬起眼睛看人,神色羞怯而孤单……”    尾    就像一场梦一样。    开始得离奇,经历得迷乱,结束得骤然。    初荷看着锦衣卫将尸体运走,想:谁来叫醒我一下。    有人将她揽于臂弯,带着怨怪与怜意轻声说:“傻姑娘。”    尽管被认为是傻姑娘,初荷还是被薛怀安分派了解开密码的重要任务,他自己则躲在半死不活的藤萝的稀疏影子下悠闲乘凉。    初荷解得头痛,大叫不公平,薛怀安就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是杜小月专门留给你的,完全是按照你的智慧等级设计的,我们一般人可解不开。”    初荷听了,心里忽然有些明亮,在她的知识范围内,数字与图形的交集,连接笛卡儿与牛顿的桥梁——解析几何!    “喂,我解开了。大写中文数字代表X轴上的数字,十二地支代表Y轴上的数字,这样阿拉伯数字序号相同的每一组代表坐标上一个点,一共有三百六十二个点。而那个在阿拉伯数字之间用线条连接的密码纸,就是表示每一点之间的关系,比如第一点和第二点之间是一条直线,第二点和第三点还有第四点,这三点构成一条曲线。所以,最后,这三张密码纸就组成一幅图,你让那个凶巴巴的常百户慢慢搞去,我猜可能是什么军事图纸,比如最新火炮或者舰船的图纸。”    “干吗这么说常百户,人家可是救了你。”    “她不来,你也能救我,我不喜欢欠人情,况且,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不喜欢需要理由吗?”    “自然需要,就如同杀人需要动机一样。话说回来,初荷,我至今都不明白,杜小月和你们校长是什么关系呢,你似乎是明白的,你给我讲讲,此处不想通,我觉得案子就没有破完啊。”    “真呆。”    “呆才需要你告诉我啊。”    “那你先告诉我,老贾是坏人吗?”    “也算也不算,他在江湖上混过,有点儿奸猾。莫五开始只是让他带路去找你们校长,校长不在莫五就说要找杜小月。事后老贾知道了莫五是细作,自己琢磨出点儿端倪,就去找杜小月诈一诈,小月没有江湖经验,被诈出真话,于是老贾就借机欺负她,占她便宜。后来他又去要挟你们校长,结果就正好被利用做采花案子的替罪羊,提供很重要的东西。”    “提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真傻。”    “傻才需要你告诉我啊。要不你先告诉我,然后我就告诉你杜小月和程校长是什么关系。”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那我还有个问题。笛卡儿之所以起了虚数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存在的,同时又让人伤脑筋的一个数字。子虚乌有的数字——这名字听起来真是很无奈。‘i’发音如同‘爱’,你说小月写下‘i’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写另一个不存在的‘爱’?”    “初荷,你改用手语。什么‘爱’的发音如同‘爱’,小月写下‘爱’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写另一个不存在的‘爱’,是我读错了你的唇语还是你早上起床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    “你去死。”    “为什么?”    “去死需要理由吗?”    “自然需要,如同杀人需要动机一样。”    “那我去死,动机是我害怕死在你前面。”    “初荷。”    “嗯?”    “笛卡儿搞错了,虚数是存在的,你再大一点儿就会知道。”    是的,虚数是存在的,它对应平面上的纵轴,与对应平面上横轴的实数一样是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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