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楚衍也不拦白修齐,不知是无奈抑或不屑。他一半面孔被灯光照亮,另一半隐于黑暗之中,冷眼旁观的模样令人心寒。 虽然好看,却似泥塑的神像,没人气更不懂人心。 吱呀一声,那扇门终于开了。凉风猛地灌入屋内,吹得白修齐打了个哆嗦,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白修齐明白自己出现太晚。那女子既不哀嚎,想来已经遭了劫。 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也好,残肢断臂也罢,他全早有准备。那都是他的罪他的孽,自该一力承担。 可屋外什么都没有。不光没有人,甚至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院落干净而整洁,平静又端然,莫名让人揪心。 月光被云层遮蔽,远处阴阴暗暗看不大清。白修齐又向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搜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如何,白修齐总得给那女子一个交代。 来不及自责悔恨,他定要亲手杀了那妖兽,替她报仇也为洗刷自己的罪孽。 思绪突然滞涩,白修齐踏出的脚僵住了。他瞪着眼睛嘴也张得浑圆,奇异的是,没有尖叫也无法抽泣。 原来恐惧到了极点,竟是这般无声无形。什么惶恐自责,全都烟消云散,就连睫毛都无法眨一下。 就在背阴之地,长发女子缩成一团,背对着白修齐小声呢喃着:“我死得好惨啊。” “你见死不救,我死的好惨呐。” 有些呆滞地重复一遍,她忽然扭过头来,拨开头发冲白修齐一笑。惨不忍睹的一张脸,满是伤痕与血污,已经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 她启唇一笑,森然白骨赫然外露:“好疼好疼啊,那妖怪嚼得我骨头嘎吱响。” 女鬼烟一般消散,再出现时,离白修齐仅有一步之遥。 白修齐还呆愣在原地,不知是惊吓抑或内疚,就连呼吸都是微不可闻。 女鬼成功摸到白修齐,只剩白骨的手搭在他肩膀,手臂上满是齿痕与裂纹。 血腥之气充塞鼻端,还带着腐臭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白修齐没有动,就连眼珠都没转。他近乎悲悯地垂下眼睫,是懊恼也是赎罪。 应得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为了自身安全,起了私心,见死不救。就算冤魂前来索命,这罪过也应由他一人担下,不牵连到别人。 骨爪一分分靠近了,从胸口摸到面庞。尖尖的指节,又凉又冷,落到肌肤上,划得生疼。 她还在喃喃自语:“真好啊,你的血是热的,心还在跳。可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话没说完,她就开始哀嚎哭泣。哭声太凄厉也太刺耳,搅得脑内嗡嗡作响,神智与冷静化为乌有。 白修齐没有怕,他长长睫毛交错,轻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对你见死不救,一切都怪我。” 女鬼似被点醒了,顷刻暴怒如浪涌,“没错,都怪你!你要是肯让我进来,我何必死得这么惨?放那妖怪进来又怎样,大不了一块死!” “妖怪吃了你就饱了,不会再打我的主意。我受了多大苦楚,就要你加倍还回来,由此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骨爪越收越紧,白修齐已然呼吸不畅。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样也好。 只要自己死了,那女鬼怨气一消,就能重新转世投胎?是他自己错在先,为此赔上性命也再正常不过。 一报还一报,世间自有公道因果,不容忽略分毫。 并非没有遗憾与不甘。 师恩未报,他就早早死了,枉为人徒。还有苏府少爷,他贸然接下这桩任务,却没把事情处理彻底,也对不住那凡人。最重要的是…… 视线开始变暗,白修齐瞧见女鬼表情变化,她呆滞的眼瞳中满是暴虐与欣喜。 也该如此,她大仇得报,定会觉得无比畅快。 恍恍惚惚间,白修齐才发现他那么不甘心。他不甘心死亡,也不愿早早死去,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太多遗憾没有弥补。 明明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眼泪还是止不住向下淌。可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已经晚了。 白修齐惨然一笑,他被掐住脖子,只能从喉咙里传出破碎的几个字:“楚,楚衍,你快跑……” 也许是濒死前的错觉,也许是白修齐看花眼。他竟看到,一道暗红弧光划开空气,骤然而发太过突兀。 太快,快到来不及眨眼,快到他以为那刀光是梦幻泡影。 明明快到视线无法捕捉,却能看到空气水波般漾开又合拢,一分分一寸寸,时间如被定格。 奇怪,闪电怎么会凭空出现? 又能呼吸了,白修齐瘫坐在地咳嗽两声。他视力恢复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闪电,而是一把轻薄的红色短刀。 绯红刀刃精准犀利地斩在那女鬼身上,稍作停留,就将其一分为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畅流利如破开丝帛。 女鬼被拦腰斩断,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惨烈嚎叫,连带着整颗心都被狠狠捏紧,不得喘息也无法放松。 那是真正的嚎叫与呼痛,字字泣血声声含泪,痛得头皮发麻痛得咬牙切齿,旁人听了都觉得感同身受,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便将那女鬼一分为二,短刀仍未停歇。调转刀身稍作停留,又要直直斜斩而下,欲要狠辣可怖地将其再砍成四块。 这记力若雷霆快如闪电的斩击落空了,女鬼身影模糊一瞬,烟一般消失在月光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云破月出,光明遍地。 白修齐难以置信的捂着脖子,又咳了两声。若非他脖子生疼,他简直疑心刚才经历只是幻觉。 地上却有一汪绿色液体,黏黏稠稠正在发光,不容忽视。 白修齐刚俯下身,准备伸指摸摸那是什么东西,就被楚衍喝住了:“别动。” 他悻悻住手,有些赧然,还是乖乖立在一旁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问。 应该先向楚衍道歉,还是先问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如何救了自己一命,那女鬼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多问题水泡般涌出,不断消失又重新出现。 楚衍伸手一招,那把锐利无匹的短刀就乐颠颠飞回他掌心。这种本事,白修齐看了越发目瞪口呆。 驾驭法器,是练气七层才有的能为。之前观楚衍修为灵气,只有练气四层,这又是什么古怪原因? 可楚衍根本不理白修齐。他蹲下身,仔仔细细打量着那摊深绿色液体。 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人,一旦严肃起来就格外吓人。白修齐小心翼翼跟在楚衍身后,不好意思开口更不敢问。 就在白修齐终于鼓足勇气时,空气忽然出现裂痕。 一线细细裂痕滋生,又极快延长分支,似镜子破裂般,百余道千余道裂痕瞬间蔓延整个空间。 崩裂也只在短暂一瞬,快到来不及眨眼。世界在他们眼前分崩离析,天旋地转,不分白日与黑夜。 大地崩裂破碎,再无立足之地,脚下却是一片漆黑虚无。 他们从高处坠落,心崩到了嗓子眼,说不出话,唯有呼啸风声从耳畔划过,凄厉得让人心慌。 完了,没死在女鬼手中,反倒莫名其妙摔个粉身碎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楚衍表达过自己的歉意。 还有,没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白修齐刚想说些什么,他的手就被楚衍握住了。 温暖坚定的一只手,肌肤相触莫名可靠,引领着他从混沌不明中上升。楚衍就是光就是希望,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能和他死在一块,也不算太糟糕的事情。即便楚衍不知自己心意,即便自己还有执念未能纾解,仍是心满意足。 白修齐缓缓闭上眼,甚至不愿睁开。这就是死后的感觉,世界如此美好,心中安稳又平和。 无惶恐无负罪,万物欣欣向荣,甚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热光明。 阳光,怎么会是亮的?白修齐忽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周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一切熟悉极了,他记得下午就在那张床上睡过。就连被褥的褶皱,也如出一辙。 原来世界莫名碎裂后,他们又重新回到那个房间。 能活着就好,自己还没死。欣喜充满整颗心,白修齐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又怔住了。 时间明显不对啊,之前还是深夜,现在却是白日。 该不会等他们走出苏府后,发现自己仍身处那古怪世界中,一条幽寂长街循环往复,至死不知出路。 一切只是梦魇只是幻境,那妖物不杀他们,却要狠厉缓慢地折磨他们到死,真是阴险又可怕。 实在可怕的猜想,白修齐忍不住打个哆嗦。他不敢往外走,只将头转向楚衍:“我……” 楚衍恍若未闻。他松开了白修齐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 真真正正的冷漠,不怀恶意也没有不满,而是完全忽略白修齐的存在。既然你从未存在过,自然谈不上什么过节。 迟钝如白修齐,也感到楚衍的漠然。他着急辩解,急匆匆跟上楚衍,却被那人一眼逼退了。 太冰冷的眼神,警告他不要靠近也不要说话,双方维持合适距离,从此生死不问一生了却。 是自己没听楚衍吩咐,贸然开门惹出灾祸,的确他不对。若不是楚衍出手相助,他这条命怕都保不住。 楚衍要责骂自他,白修齐也无话可说。他就受不了楚衍这般冷漠态度,比自己被狠狠揍上一顿更难受。 之前楚衍针锋相对,说话直接又不客气,还不算真正为难他。 最糟糕的处境,是明明目光交汇,那人却转头望向前方,听不见你的声音,眼中也映不出你的倒影。 白修齐心中酸楚,差点眼眶一热哭出声来。他竭力忍住不哭,抽吸鼻子的声音在屋内分外明显。 一阵急促敲门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白修齐本能地想要伸手,又想起他之前过往经历,手指缩了回去。 小少年尴尬地笑了笑,又冲楚衍比了比。楚衍也没管他,二话不说直接推门。 管家愕然地立在原地,右手伸出刚好放在门上,与楚衍撞了个正着。 “两位仙师,原来还活着?”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察觉到自己失言后,又咳了一声,满是激动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刚刚发现,洪城真人不见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于是我就担心两位仙师的安危,见你们二人安然无恙,着实心中欢喜……” 管家偷觑着楚衍的脸色,越说话音越小,直至最后乖乖闭嘴。 回来了,他们俩终于回来了。 白修齐才回过神来,他不顾侍女们的奇异眼神,一路跑到大街上。街上并不寂静,有人闲聊孩童嬉戏,还有人诧异地打量着他。 错不了,他们俩当真回来了。白修齐满心全是欢喜,风一般飘进苏府宅邸,又飞快冲回那座小院。 楚衍还在和管家说话,睫羽低垂的模样专心无比。 “楚衍,楚衍,我们回来啦,一切都正常。”白修齐喜气洋洋地报告。他以为楚衍至少会侧下头,以此表明他听到了,仅此一点,他就心满意足。 可少年没转头,就连睫毛都没眨,直接把白修齐当空气。他态度冷静地问管家:“这么多修士中,唯有我们才活过第二夜?” 受了冷遇的白修齐,仍不以为意。我们,这种亲昵称呼,说明楚衍还把他当自己人,他喜滋滋地想。 “正是如此。”管家偷瞄了白修齐一眼,见他面上神情并无变化,才安下心来。 楚衍思索刹那,又转换话题,“你家少爷因病无法起床,已有多久?” “自老爷夫人去世后,已有整整三年。” 一提到自家少爷,管家也有了悲戚之情,“少爷病得蹊跷,找过州里有名的大夫看,也没瞧出什么病来。还是经人提点,我们想到了妖物作祟这一桩事情,这才找修士处理。” “而后就出了事情,连着散修带大门派弟子,折损了十二人?” 被这般直接地揭穿底细,管家有些尴尬。他停顿片刻,还是照实答:“的确足有十二人,正如我先前所言。可那位洪城真人来了,他又是筑基修士,全府本都以为,他能对付得了那妖物。” “谁想最后,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说越尴尬,想起之前苏府上下趋炎附势的举动,管家更不好意思了。 楚衍不以为意,摇摇头就当揭过这一页。他垂眉敛目,一字字地说:“带我去见你们少爷。” 管家连忙劝阻:“少爷病得严重,多半都在昏睡,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我有耐心,等得起。”低垂的眼眸忽然抬起,亮如闪电锐比刀锋,“还是说,你们少爷病得蹊跷,更得了恶疾会传染他人?” 这句话问得管家冷汗涔涔。 无法见人的病,多半就是疫病。若是这种流言传出去,不说苏府都要被封锁,整个镇子都讨不了好。 他慌忙摆手,“不,怎么会呢?只是我家少爷身体虚弱,也许要等上三五个时辰才能清醒,还请仙师见谅……” “哦,是吗?”楚衍笑了笑,话仍说得刻薄,“我还以为,是你们少爷如此吩咐,不许别人踏进他房门一步。” 管家心知不妙,闭嘴再不说话,生怕楚衍又猜到不一般的内情。他也劳烦别人引领,恭敬地走在前头行了一礼,示意楚衍随他前去。 这两人机锋相对,白修齐只能听懂大概。他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应该随楚衍一同前往,还是乖乖等在原地。 “跟上。”楚衍也没回身,一句话就能让白修齐心甘情愿离开。 走在最前面的管家有些吃惊,这种情况,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昨晚洪城真人喝醉酒后,还曾吐露内情,说那位霓光派的白仙师,比太上派楚仙师修为高多了。就算比起他自己来,修为差距也只在一线之间。 于是管家就以为,这两位大门派弟子,不说是地位平等,也是修为低的听从修为高的命令。 看现在的情景,完全翻了个。 白仙师简直像一只小狗,听主人一声呼唤,就晃着尾巴迈开小短腿奔来,半点矜持都没有。 他记得清清楚楚,楚仙师与白仙师刚见面时,双方还不大对付。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情况就有天壤之别。究竟是楚仙师能为非同一般,还是说,他捏到了白仙师什么把柄? 这些事情,管家也只能自己胡乱想想,不敢试探也不敢再细想。 走了一刻钟时间,终于到了地方。 苏少爷的住处,离客房并不远。他居处遍地植竹,清雅出尘分外宜人。风吹竹叶晃动,哗啦作响越发幽寂。 白修齐很满意苏少爷的品味,仰头专心致志望着修长竹叶。就连被楚衍冷落一事,也忘了个七七八八。 管家问问屋外的侍女,交谈一番后,就有些为难地回来了:“下人说少爷刚睡下,不如两位仙师在外面等等?” “不用等了。”楚衍说得笃定,“事情很快解决,这只胆大包天骚扰你们三年的妖怪,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你们先退下,不管屋内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进门。否则,后果自负。” 少年目光犀利,环顾四周,特意在管家身上停了一瞬,吓得他整颗心都跟着颤了颤。 别看这位楚仙师年纪轻轻,长相也是温柔秀雅,可发起怒来,自有分格外不同的威风气派。就算见多识广的自己,都跟着惊心不已。 管家连忙点头答应,急匆匆带着几位侍女离开。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犹犹豫豫道:“仙师,我家少爷,不会受伤?” “不敢保证,我尽力而为就是。”说这种惊心动魄的话时,楚衍还笑了笑,“你放宽心,不会出什么大。” 虽然楚衍让管家放宽心,他还真不觉得高枕无忧,少爷能不能活着都是两说,实在让人揪心。管家心中五味陈杂,想要开口说话,又摇头闭口不言。 人全走光之后,楚衍还不进去。他好像才想起跟在后面的白修齐,转头淡淡道:“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你我两清。” 满怀希望的白修齐,本以为能听到一些不同的话。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什么人情两清,下一句就是两不相欠,从此陌路之类的冷情话。 白修齐恨不能自己根本没长耳朵。可被楚衍那双眼睛一望,他也不愿哭泣,反倒想刚强一些,最后留些好印象。 白衣少年局促地揉着手指,轻声道:“那不一样。没有我,你一样能解决那两个修士。若是没有你,我就会死在那女鬼手中,我欠你更多。”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少年瑟缩的脊背也跟着重新挺直。 能报恩就好,能报恩就可光明正大待在他身边,找个借口留下传讯符,都不是难事。 “你说怎样,那就怎样。”楚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之前我让你一切听我吩咐,不要肆意妄为,你不听话。现在我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若我再不听话,就是汪汪叫的小狗!”白修齐胸脯拍得啪啪响,恨不能指天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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