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尚余还是乐滋滋眨着眼睛,就想等李逸鸣开口询问。 白衣修士仍是合着眼睛表情沉寂,他不听不动不看,似一尊孤冷石雕。任凭风吹雨打雷霆震怒,都无法动摇其分毫。 无趣又呆板,他真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像人。少年脑袋里想着十分不恭敬的念头,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 他早就习惯了和李逸鸣这种古怪的交谈方式,那人听也罢不听也罢,尚余不惊讶也不尴尬。 看似波澜不惊心如死水的人,平静伪装下才压抑着风雷般的声势,一旦爆发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天地人三扇门,那些小辈们都以为是拷问道心,又或是询问他们的志向如何。但实际上却简单得很,选天之门就面对雷霆震怒,选地之门就深入茂密丛林,选人之门,对手就是滚滚红尘。” 尚余一点头之后又叹息了,“可惜那些小辈个个想法古怪,非要跳最难对付的天之门。其实选人之门才最妥当,至少不会碰上多大危险。” 少年修士那声叹息是发自内心的,半是惋惜半是哀怜,真像是神祇看世人悲苦于心不忍的怜悯。 李逸鸣不为所动,他冷冷吐出一句话:“假话,也不公平。” 简短精准的几个字,犹如刺客般精准一刀击中弱点,又飘然离去。 少年殿主的笑容稍有凝固,他一揉脸,言语中倒是带着自嘲意味:“我知道我骗过你,可你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了当。” “刚才的话半真半假,也不是完全糊弄人。选天之门固然艰险难言,可消耗的时间却短。不论是洪水滔天或是天降灼火,都不过区区三重,有幸扛过去就是安然无恙。” 白衣修士简直想冷笑了。 他不用想都知道,尚余说得区区三重天大灾劫该有多难抗。大约等妖物化形是的雷劫,侥幸挨过一道就能逃出生天,更别提足足三次灾劫了。 比起喜欢玩弄花招的韩青,尚余出手还真是狠辣又阴狠。 对于李逸鸣的猜想,尚殿主好像全然不知。他兴趣盎然地继续解释道:“选人之门的确没危险,但过程就相当繁琐了。芸芸众生各有悲苦,选这扇门的小辈,需要体悟人心,才能脱困而出。” “既然选了人之门,他们自然也要有绝佳毅力。事情稍有麻烦,若他们神智迷失一时不察嘛,我也说不准他们何时清醒了。轮回百世千世都是弹指一瞬,黄粱一梦,醒来之后还是一如既往。” 果然,尚余从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人之门看似温良无害,真正考验的却是道心与意志。若是稍有沉溺不能苏醒,怕是一颗道心就此染尘,其中凶险之处虽与天之门不同,却也十分难缠。 说完自己得意之举的尚余,接下来就打不起精神,他反而有些腻歪地挥了挥手:“地之门没什么好说的,普普通通没有特殊之处。只不过路途分外漫长,若是那些小辈能驾驭云光,这点些微路途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我向来严苛,又怎能容许他们投机取巧呢?” “天地人三门,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怎样,我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公正,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说完话后,少年还亲昵地凑到李逸鸣身前。他托腮眨着眼望着白衣修士,目光一瞬不瞬,偏要那人答应一声才肯罢休。 “哦。”果不其然,李逸鸣还是懒得睁眼。他想用敷衍了事的一个字,就打发尚余。 得到答复的少年修士竟然心满意足了,他弹指施展一道术法,十三处画面就显示在半空中,“我看看啊,八个小辈选了天之门,真是自作聪明的蠢货,嗯,还好我太上派弟子不在其中。” “三人选地之门,有我太上派弟子一人。这做法中规中矩,也没什么亮眼之处。两人选人之门,恰巧就是楚衍与段光远。” 少年修士猛地一拍掌,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好好好,不枉费我特意花心思,他们俩谁都没辜负我的期望。” “到底是自有背景身份不凡,和那些甘于平庸的普通人根本不一样。” 他计谋得逞,自然开心快意的很,甚至还哼起小调来,当真是不着急也不害怕。 “你还有后手。”李逸鸣说。 “自然有,可我现在不能说。”尚余一晃手指,笑意狡黠又愉悦。 他很想知道,那十三名小辈得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困境时,脸上会是何等表情。 大概是震惊不快害怕,还隐隐有些懊恼?少年修士悠悠闲闲靠在栏杆上,他食指一点,画面就放大再放大,甚至能清晰看到那十三人脸上的表情。 事实也正如尚余所想一般,尽管十三名修士每人都被隔绝开来,可他们面上的神情却是意外地相似。 身处天之门的修士,望着穹顶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本能地生出一丝惶恐与不安。 隐约可见蓝紫赤红闪电穿梭在云层之中,黑而浓的阴云压得苍穹几欲垮塌,仿佛大地也跟着逼仄了。 若是他们不知好歹一步踏出,雷劫闪电就会毫不留情地横劈而下,几欲摧毁世间万物。隐约预感多半为真,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冒险。 已然有人猜到了真相。 关于决赛要求为何如此古怪,还有那门上天之一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威是雷劫是灾难,全是天道赐予修士的历练与磨难。 地之门的修士脸色反倒平静些,他们眼前自有一条坦荡大路平铺而来,径自蜿蜒向远方。密林山川河流高峰,一眼望去,根本不见尽头。 还能偶然间听到野兽的嚎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透过树叶悠悠而来,让人莫名寒意骤生。 最糟糕的是,他们无法驾驭云霞,唯有如凡人般蠢笨地一步步走到路途尽头。有人想了片刻,毫不犹豫大步向前。也有人稍加犹豫,仔细思索之后,还是在原地等待。 段光远身处人之门中,感觉最为古怪。他刚一推开那扇门,整个人就仿佛一缕青烟般,飘飘荡荡落于一处躯壳内。 那感觉并不好受,处处别扭又不合身,就像是夏天穿了一件棉衣,笨重又难捱。神魂与躯壳并不相容,多吸一口气都觉得是累赘是负担。 偏偏他敏锐神识并未因此削弱半点,周围话音仍能听得一清二楚,唯有动作分外笨拙迟缓。 “这傻子居然还没死,我看还是打得轻。”有人粗暴地扯起他的头发,恶毒话音就在耳边。 头皮生疼发麻,眼眶中都有了眼泪。段光远刚想闭眼,就被狠狠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陌生的疼痛从脸颊绵延全身,太难捱又太古怪。 只一巴掌还不算完,又来狠辣刁钻的一拳打在肚子上,他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茫然无措地倒在地上,仍能看到那人嚣张面孔。 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根本不像幻境。段光远稍一闭眼,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辣的疼痛。 “你轻点,别打死人,小心长辈们找你算账。”另外一人轻慢地说了句话,明摆着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怕什么,这傻子又不知道喊疼。”方才之人用脚踢了踢段光远,话音中却透出十成十的恶毒,“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气包,拿来练练手也好。” 渣滓废物无能之辈,只知道欺凌弱小,没有半点骨气。段光远在心中冷笑,他恨不能一剑杀了这些无用的凡人。 他们胆敢羞辱一个筑基修士,此等仇怨不共戴天。 即便他念头清醒,却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他唯有木然呆愣地承受着诸多暴力,他疼痛难捱却无法张口呼痛,和木头石头也无区别。 这算什么古怪考验,非要试试自己忍气吞声的本领? 段光远心中不耐烦,怒气从三分变为七分。可他还是呆愣如木石的一个凡人,无法反抗只能承受。 那个凡人越发变本加厉,竟扯着他的后襟,将段光远整个人浸在冰冷湖水之中。先向下压低片刻,等他快要断气时再拉出来,如此反复再三,缓慢地折磨他取乐。 段光远呼吸受阻处处窒碍,不只是疼痛难忍,更是怒火燃烧几欲焚天。 谁愿坐以待毙,哪怕是身处幻境,段光远也不愿死在一个无用凡人手上。 若他经脉之中尚有一丝灵气,他就能逆转颓势。先杀了那个冷眼旁观的凡人,而后再将那欺辱自己的凡人戳上成百上千剑…… 杀意在少年木然瞳孔中跳动,瞬间荡漾开来,似是暴风来临前的大海。 终于,那下手狠辣的凡人发现不对了。他刚要说话,就被千百片剑光直直戳中身体,还没张口就已死去。 剩下那人惊讶地哆嗦片刻,一声疾呼就引来旁人围观。 段光远顾不上那么多,他越杀越凶越杀越解气,仿佛一双眼睛都是赤红的。 淋漓血迹像蛇般蜿蜒开来,顷刻染红了整片地面。 世间哪有那么多忍气吞声之事,他有了能为,就要将过去的屈辱一一讨回,代价再大都再所不惜。 山巅的尚殿主瞧见这种情形,立时感兴趣地分出一缕神识将段光远的那面光幕扩大,啧啧叹息又似幸灾乐祸,“你徒弟不成器,心魔太重啊。” “这才哪到哪,他真是脾气耿直一点都不能忍。等他一缕灵气耗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李逸鸣简短评价道:“他天资虽好,心性却不成文,因而难成大器。” “正因为他难成大器,你才选择他。”尚余静默一刹,又笑了,“果然是你一贯的风范,我自愧不如。” “比不上你,不必谦虚。”白衣修士虽然话少却字字尖锐,寸步不让也不愿妥协。 “不要这么幼稚,我们又不是尚未筑基的小修士,一味斗嘴又有什么意思?”尚余反倒宽宏大量起来,他瞥了一眼光幕,又是啧啧叹息。 就在这两人交谈的一瞬间,段光远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天大变化。 他身边就是处处尸骸血红满地,不知疲倦的少年还在奋力厮杀,非要以一己之力面对千军万马。 这样愣头愣脑一味厮杀的情况,着实让尚余看得腻歪。 他见多了天才人物,个个生性高傲从未吃过苦头,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 现在看来,段光远亦是此等情形,这小辈就败在他的高傲二字上,看来是没什么指望。 果然,尚余再一眨眼,就是段光远被剿灭于千军万马之中。少年不甘心地倒向地面,瞳孔中还是光芒锐利,是死不瞑目的固执。 段光远不甘心,又怎能甘心? 虽然是幻境,他却死在了几千个凡人手上。这等仇怨,他根本无法遗忘。 可等段光远意识模糊之后,那种古怪的不适感又来了。他头皮疼痛,又被人狠狠删了一巴掌。 恍如时光倒流,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 “真是无趣,只第一重幻境,你徒弟就无法勘破怨气滋生。他非要一股脑杀死所有仇人,才能心愿了却。”尚余一咋舌,“真是固执又可怜。” 少年修士悲悯地一摇头,不再去看段光远,转而去关心楚衍。他有些好奇,自己这位小徒孙,会怎样处理此等棘手问题。 人之门中足有十重幻境,环环相扣关联紧密。稍有疏忽走错一步,就得重头再来,最是考验一个人的耐性。 段光远一味厮杀的办法自然不可取,幻境唯有一种解决之道,都是尚余精心设计而出,他自己想来都有些骄傲。 等尚余一看楚衍那边的情况,他自己都愣住了。 楚衍化身之人被扇了两巴掌,他不气。被人羞辱唾骂,他还是不气。 那人木木愣愣任由他人打骂,仿佛真成了傻子呆子一般,全然看不出身为修士的高傲与脾气。 等到楚衍适应躯壳终于能动之后,他只是望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两人,平静了然地说:“我不是他,因而不气。明知身处幻境还要动怒,徒劳无益并无用处,我不干。” 说完他转身就走,那两人被他遥遥抛在身后,不一会就化为泡影即刻消失。 “不对啊,这根本不对。” 尚余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有些牙疼,“按照我的预计,楚衍一有灵气之后,应当狠狠报复之前羞辱他的那人,一举从废物变成天才,让整个家族都刮目相看。” “再之后,找茬的人层出不穷,楚衍的修为也随之一并提升。从凡间再到仙界,不断崛起最终破界飞升,有背叛有艰险亦有磨难,由此才符合我设幻境考验他们的本意……” 少年殿主越说越沮丧,他无奈地拍了拍栏杆,觉得自己一腔心血全被浪费了。 亏得楚衍还是自己的徒孙,他居然如此没脾气又不倨傲,木讷无趣地像是一个木头人。 若他之前有了一丝怒气怨气,就是入局,不得不间照拆好。 谁能想到这小辈竟有这等心性修为,用那种取巧方法解决事端,着实让人觉得丧气。 “等他破界飞升后,你设下的第一重幻境才结束。”李逸鸣淡淡补充了一句,明显是不屑。 尚余当真诚恳地一点头,全然不觉得自己卑鄙,“是啊,这才是第一关。第一关是磨炼心性,第二关就让他窥破情念。什么生死离别啦,可望而不可即啦,还有身份悬殊只能默然无语,各类滋味全都让他品尝一遍,由此才算打磨心性。” “选了人之门,就要窥破世间各类诱惑。十关下来,足够他心神宁静不起杂念,我都觉得是天大的机缘。” 说完话后,尚余又是一叹息。他既是替楚衍怜悯,又觉得他不知好歹辜负自己一片心意。 要是楚衍当真乖乖照做毫不反抗,他又能得到何等历练?他的一生都被他人注定,不得自由亦无法挣脱,大概只学会了顺从不抗命。 就如凡人驯化野兽一般,耐心又缓慢地将其收服。 想来尚余也是怀着这等心思设下关卡。能够窥破其中奥妙之人,才是真正的英才俊杰,窥不破想不透之人,怕是道心蒙尘修为倒退。 固然这历练过程安全又未出人命,其中凶险之处,并不比三道天劫加身来得轻松。 李逸鸣缓缓睁开眼睛,他和尚余一起观看楚衍破关的过程。 再娇美动人的女子对他表白心迹,楚衍都是轻缓地一点头。哪怕与爱人遥遥相隔生死离别之时,少年的眼神还是冷然沉默,不动心亦无有念头。 激怒无用情念无用,富贵无用名望无用。他们每次注视着楚衍转身离去,少年都不惊慌也不留恋,诸多是非只如过眼云烟瞬间消散。 楚衍势如破竹一路解决事端,没遇上阻碍也无艰难险阻。事情顺利到楚衍也觉得惊异,他想了想,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这种考验心性修为的幻境,换成其他人可能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楚衍经历太多早已麻木,因而波澜不生心静如水。 早在筑基之时,楚衍就已了却前世的心魔与仇怨。 他连自己的死亡都能看开放下,无怨怼也没仇恨。更何况楚衍明知自己身处幻境之中,万事皆虚并无真实,还有什么忍耐不得? 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浅淡。他伸手拂去幻影,未来仍是一片苍茫无所依从,但他不害怕也不畏惧, 静静注视楚衍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静默得紧绷,看似平静却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我没想到,楚衍竟有此等心性修为。”尚余感慨万千,“如此平静了然心魔不生,怕是楚衍一直修炼到元婴,都是顺顺当当并无磨难。” “若非真有把握,我都不愿相信楚衍与那人有关联。在我看来,还是段光远杀伐果决绝不忍耐的性格更像那人。楚衍不像他,反倒有点像你。” 兜兜转转铺垫那么久,还是为了说出最后一句话。 白衣修士不抬头,都能猜出尚余此时的模样,他必定是眯细了那双猫一般的眼睛,狡黠又机敏地紧盯着自己看。自己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全被那人看在眼中。 李逸鸣没有闭眼,他目光没有落到实处,而是恍恍惚惚出了神。 楚衍究竟经历过多大的磨难,才能看穿一切毫不留恋。明明他只是筑基修士,却有这样无欲无求的性格,看起来分外可疑。 “所以我一早就说,楚衍与你性格相似,合该与你走一样的路数。可惜阴差阳错之下,他却成了我的徒孙,真是世事难料啊。”尚余还跟着感慨一阵,仿佛他当真十分遗憾。 如此虚伪又令人厌恶的话语,成功让李逸鸣眨了眨眼。他缓缓地说:“我不修无情道,唯有你才是如此。” “你也不必试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字字说得刻板又无趣,没波澜又无起伏,活像是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尚余没试探出真实情况,稍有遗憾,还觉得不以为意,“我随口一说,你也随意一答,何必说得那么认真?” 不管怎样,都是这人自有借口。李逸鸣嘴角一扬,难得显露出一丝情绪,“你的十重幻境,半个时辰就被楚衍解开了,都不费什么力气。” 几千名修士都在山脚下静观事态发展呢,若是灵山大典如此轻易结束,怕是谁都不会答应。 尚余算是弄巧成拙,他总想着给小辈们找点麻烦,谁知结果如此出乎意料。 “你也别幸灾乐祸,我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么?”尚余一眨眼,还是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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