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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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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少年殿主对面的灰衣修士没说话。    尽管他竭尽所能保持沉默,眼睛里还是不由自主透出了一股无奈之感,就像大人看着顽劣孩童冒着被挠伤的危险逗弄一只小猫,两败俱伤并无好处,偏偏你还无法阻止。    在苏青云看来,楚衍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猫,看似脾气软糯实则爪子锋利。而他的师父尚余是名顽劣孩童,占据上风亦有可能随时失败。    这种比喻不大恰当,想来若是被尚余知道,苏青云这位很孩子气又分外恶劣的师父,必定会肆意嘲弄他的想法,再狠狠打击他的自信心。    苏青云算是知道,今天尚余主动邀请他会面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把,证明一下他所言不虚。    少年殿主眼尾上扬还眨啊眨的眼眸中,全是满满的得意与欣喜。    你瞧你瞧,为师厉害?就算你对楚衍百般冷漠,从未把他当做你的弟子看待,他仍能结成九品金丹。    一切都是为师给予的机缘,只需小小的一道微风助力,楚衍就可翱翔于九天之上,甚至不需要你这个师父插手做什么。    既是示威也是炫耀,总之尚余又一次证明了他眼光的精准独到。他虽未走出太上派一步,却能牵动整个上界的情况变化,可谓是真正的大能做派。    得意洋洋就要向他人显摆,此刻除了苏青云以外,还有更恰当的人选么?    尚余很为自己高兴,他赞赏般拍了一下巴掌,又扭过头看灰衣修士,“为师记得,你结丹时是七品金丹。碍于资质机缘所限,还算不错。”    “当师父的比不上自己弟子,啧啧,这可有些伤面子啊。”    嘲弄的话语似是有心似是无意,终归让人听了不舒服。    苏青云对此习以为常,他静默一刹,也能针锋相对地说,“如果弟子没记错的话,师父是八品金丹,也非九品。”    言下之意就是互相伤害,当师祖的也比不上徒孙,你又何必斤斤计较揪住些微缺点不放?    少年殿主一耸肩,食指拇指比了个微妙的距离,“为师资质不差心性更佳,可惜就差了一点点运气,这也没办法啊。”    当大能的人,就要比寻常人出色些。或是脸皮厚或是能忍耐,终归要比普通修士一点就炸强出太多。    尚余也不例外,他甚至不觉得苏青云的话冒犯了他的尊严。    少年殿主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说了句话,“窈兰现在修为太浅,尚未结丹我不好断言品阶如何。仔细算起来,咱们师门上下,除了楚衍之外,也唯有你第一个弟子是九品金丹。”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慕薇还是采薇?”    短短一段话,字字句句都戳中苏青云心中伤疤,鲜血横流破裂绽开,他差点就忍耐不住了。    灰衣修士面色沉暗一瞬,干脆垂着头不说话。他已然如困兽般挺起脊背,是警戒的模样是防备的架势。    尚余也许看到了,也许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知道,他又闲谈般问:“哎,年纪大了就是不好,时间一久我就快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当师父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宁采薇。”    冷硬的三个字,如刀锋似寒雪,飘飘零零落满一地。    “哦,就是这个名字。”尚余恍然大悟般一拍掌,又目光闪烁地看苏青云,“都过了十余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毕竟是难以忘怀啊。”    该说的话,尚余都说了,苏青云自己又能说什么?    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师徒间暗生情愫,只是含含糊糊没有点清,时光走得格外缓慢又分外璀璨,每一寸都似镀了金般,华美绮丽得让人不敢回想。    直到那一日,苏青云的命途骤然断裂成两半。一半是绮丽金灿人生得意,另一半却是黯淡无光的灰白,再无色彩与声音。    隔了许久许久之后,苏青云才能如此平静地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甚至能置身事外地嘲弄自己痴愚。    明明他早就看出征兆,知道尚余在谋划着什么天大的事情,偏偏他一味相信师尊,天真到犯傻。    结果呢,结果就是苏青云永远失去了他第一名弟子。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少女,永远葬身于深海之下,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灰衣修士宽袖下的手指攥紧了,不被人察觉又分外用力地一握,又很快松开。他清俊面容上没有表情,就连神色也是淡淡的,仿佛尚余提起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苏青云越是此等表现,尚余反而越起了坏心思。    他生性恶劣,每次都想看他人失控哭泣或是愤怒的模样。唯有此时,那些假惺惺又虚伪的小辈修士们,才更真实,也才真正地活着。    “自从采薇转世重修之后,你就学会这种假笑,看似春风化暖分外温和,实际上眼睛里仍是冷冰冰的。”少年殿主一指自己的眼睛,“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为师。”    “你迫于无奈收窈兰为徒时,虽说不大尽心思,终究有个当师父的模样。至于对楚衍嘛,你的态度就分外奇怪。若要形容的话,就是避之不及,简直把他当成了天大灾祸。越是在意越是闪避,你的反应倒让我分外奇怪。”    “怎么,楚衍和采薇哪里相似?明明他们性别不同模样不像,性格也是天差地别。却能让你如此惊惶不安,我当时就觉得有趣。”    有趣,又是这恶劣的两字。    真如神祇在上审判众人罪责,听到再出格再触目惊心的经历,也只会唇角微扬给予这两字评价,听得人分外不是滋味。    忽如其来的一根纤白手指,直直点在苏青云额头上,毫无征兆。这亲昵举动没有持续太久,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就很快挪开了。    苏青云本能地耸动骇然了,他刚一抬头,就撞上尚余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心中诸多复杂情绪立刻变为憎恶与恼怒,如烈火焚天差点压抑不住。    “我那时就想,也许楚衍就是我要找到那个人。既然你这个当师父的冷落他,我这个做师祖的总不好不尽兴,于是我稍微对那小辈照顾一些,结果也没出乎我意料之外。”    “师尊心机深沉神机妙算,自能得偿所愿。”灰衣修士冷笑了,“眼看师尊就能得偿所愿,我也替你觉得高兴。”    嘲弄的讥讽的话,明晃晃表明苏青云心情不快。    当徒弟的如此顶撞师傅,不管哪位大能都会生气,至少也要将这不够恭敬的徒弟扫地出门。    尚余从不是普通人,他不光懂得如何激怒他人,也对此等尴尬状况,有了十成十的心理准备。    少年殿主轻松地一晃脑袋,仍然觉得有些遗憾,“青云,你就是不够心狠,所以才会处于下风。”    “师尊莫非希望我无所顾忌,放肆地大声责骂您?”    “你要骂就骂,等你骂够了我再继续。”    还是毫无怒气的一句话,真如明月照大江,倒让苏青云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十分难过。    他沉默了好一会,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其实也知道,过去对你有些过分,可我也是没办法啊。”少年殿主拧着眉毛,罕见地有些忧愁,“你不亲近我,其余人也视我为洪水猛兽,对我提防不已。”    “就连我精心培养的楚衍,同样对我不大感激。我为了求他帮我做那件事,不得不向他提出交易,事情结束之后就因果两清,他那时也再不是太上派的人。”    “你看看,我都牺牲到这般地步,他还有何不满意?”    少年殿主连连唉声叹气,他还十分委屈地一吸鼻子,真像只可怜巴巴蹭在主人身边的小兽,眼睛水亮委委屈屈地叫唤一声,再心如铁石的人都会心软。    苏青云想要冷笑,终究还是一抿嘴唇保持静默。    尚余不愧是他师父,修为高超心机深沉。哪怕是挟恩图报这等事情,让他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甚至还能让旁人觉得他实在委屈。    偏偏是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师尊,有传道受业之恩。就如掐住了苏青云的喉管般,随时都可能让他呼吸停止,想要翻脸都力不从心。    许久之后,灰衣修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听来冷淡得根本不似他自己,“如果师尊敢告知楚衍实情,只怕我这徒儿会当场叛门而去,哪怕无数人追杀也义无反顾。”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师尊培养小辈给予其机缘,就是为了看他们步入末路。既然许下的承诺绝不会应验,师尊又害怕什么?”    辛辣讽刺的话,像在冰水中浸过的鞭子,抽在空中噼啪作响。    “我只是隐瞒了一点小小的事情,无关紧要。”尚余一眨眼,模样仍是无辜又纯善,“如果楚衍能活着回来,我自然觉得高兴。”    “毕竟是天大的机缘,甚至关乎着天道。不管哪个有野心的小辈,在得知此等消息之后,都会竭尽所能试上一试?”    似乎是为了博得徒弟赞同,少年殿主的语气也不那么肯定,犹犹豫豫还带点忐忑,与之前强硬果决的语气截然不同。    “如果师尊早早告诉他们,这机缘十死无生并无出路,想来根本无人愿意去。”    “楚衍害得那陈家小辈修为全无,他一心急就走了绝路,早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横竖都是没有出路,换做是我,就会试一试,没准就能走出一条通天大路。”    如此还不算完,尚余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又笑盈盈对苏青云说,“仔细算起来,这事你我有份,窈兰也参与了。师门上下三代都不清白,我们都是共犯呢。”    这次苏青云没生气,他甚至想笑。    明明所有事情都是尚余一手策划,他算准了陈家的反应,算准了自己的不甘与怀念,一步步逼得楚衍毫无退路,只能径自向前。    楚衍要么撞得头破血流神魂俱灭,哪怕他侥幸逃出生天,也再无心思与尚余计较往日的恩仇。    身为一个大能修士,居然能如此不要脸地威胁一个小辈,可真让苏青云长了见识。    他甚至觉得,以尚余如此心性智慧,若不能得偿所愿才是怪事。毕竟自己师尊盘算了这么久,密密麻麻的心机都快结成一张蛛网,看似轻而易碎,实际上却能从海底捞出那轮虚幻不存在的月莲。    横竖尚余总有其余选择,他从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人人皆是棋子,也许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别看师尊现在事事得意,就怕有朝一日自食苦果。”灰衣修士下了断言,征兆不祥令人心头一紧。    “相信我,你看不到为师落魄的那一天。”尚余懒洋洋一点头,眸光凛然一刹,又瞬间软化。    他故意凑近些,在苏青云身边蹭蹭挨挨,真像只亲近人的小兽,“怎么,你很希望为师失败么?”    能将威严委屈可怜凛然诸多情绪收放自如,每一刻露出的都是不同的脸孔,这世间大能怕都没有如此能为。    苏青云确信,他这位了不起的师尊有朝一日不当修士,只在凡间讨生活,最后都能博得好一场荣华富贵。    被自己师尊逼问着表态,让灰衣修士静默了。他稍稍低头,似是已经服软,就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才好,如此才乖,尚余满意地离远些。    他就喜欢掐准了每个人的心思打算,逼得他们身处悬崖边,时刻战战兢兢几欲发作,而后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他们一把,让所有怨气恼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窈兰如此,苏青云也不能例外。要怪就怪他们运气不好,不小心撞上自己,谁让他不是个好人呢?    尚余本来都转过头去,他又听到背后的苏青云坚决果断说了四个字,“自然如此。”    真是斩钉截铁的话,一点不像他软弱又纠结的那个徒弟。少年殿主虽然心中诧异,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眉尾微扬似在询问。    “我说,我期盼着师尊早些失败,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楚衍能够活下来。”苏青云还嫌不够,又笑了笑,真像放开所有负担一般,“我前途已定没有指望,只期盼自己的徒弟争气些,替我出一口恶气。”    “荒谬。”少年殿主也在微笑,轻软的两个字从他齿间吐出,自有一种不容否决的意味。    “你没有勇气和我翻脸,便将希望寄托他人,好似水中捞月注定无果。如此懦弱又这般无用,根本不像我的徒弟。难怪你顺利结婴几十年,还是修为停滞,丝毫没有突破的迹象。”    “你过去的那个对手,凌烟阁的小修士,现在修为都快超过你。真是没用啦,我可怜的徒弟。”    也许是无所顾忌,也许是肆意恼怒,尚余嘲弄他人时一向不留余地。哪怕面对的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苏青云,亦是如此。    大能发怒,天地自会有所感应。    看不见又无征兆的烈风来了,如刀割面亦催压着万事万物。周遭树木瞬间开裂压低,云层也被搅动得混沌不堪。    苏青云没像之前一样,被师尊两三句话就击倒。他耿直笔挺地站着,纵然承受了莫大压力,还有一种无形气度加诸其身,让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我如果和师尊一样冷然无情,那我宁愿自己早点死了。”灰衣修士紧皱的眉宇松开了,已然是全然放松无所顾忌的模样,“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采薇,哪怕她已经不在,只要我还记着她,她就仍然活着。”    “我和师尊不一样,我不会算计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能活多久活多久,,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也不需师尊干涉什么。”    灰衣修士断断续续说完这些话,他猛地肩膀一缩,咳出一口血来。不是普通常见的红色血液,而是淡金色又飘忽不定的一团,风一吹就极快消散了。    那是修士的本命精元,苏青云显然伤得不轻。只这一下,他就折损了十余年修为。    眼见忤逆自己的弟子受到惩罚,尚余终于稍稍冷静些。    那股催压万物山崩地裂的庞大气势,刹那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仍如往常般宁静,仿佛之前的疯狂不快都是刹那幻觉。    少年殿主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他刚才也气得不轻一般,他淡而又淡说出一句话,“随你,只要你不做无所谓的事情,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徒弟。”    这话苏青云听来分外讽刺,仿佛他们之前真有些师徒情分一般,真是假惺惺又令人厌恶。    反正都已无所顾忌,苏青云还想不知好歹再说几句。但尚余长袖一挥,他整个人懵懵懂懂间就到了山下,哪怕再踏步向前,都只是原地踏步。    尚余当真是恼了,大概他这位自傲又虚伪的师尊,千百年来从被人如此忤逆过。    寻常大能根本惹不起他,只凭尚余一张嘴,就能让他们无所适从愤恨恼怒。大概也唯有自己这样的人,才会不知好歹地作死。    其实苏青云现在也心有余悸,他都没想过自己能完完好好地活下来。虽说如此,他仍是不后悔的。    灰衣修士定定凝望了好一会,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好似与尚余四目相接般,气氛紧绷如同结冰,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如果楚衍能活下来,那可真是太好不过。这至少也证明,尚余不是无所不能打的神祇,他也会犯错也会生气,也会跌落云端境况落魄。    苏青云想给楚衍传信,至少给他这名徒弟传递一些信息,要他谨慎要他小心些。可他嘴唇张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连思绪也被冻结一般,相关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如在雾中。    好手段,真不愧是自己手段高明分外缜密的师父。灰衣修士捏着一枚玉简,徒劳无益地注视一会,又把它瞬间捏碎了。    点点玉屑纷乱如雨,看来格外好看动人。    对于自己师父和师祖闹翻的事情,楚衍也是稍有感应,并不知晓实情。    大能修士发怒,太上派所有元婴修士有所感应,个个噤若寒蝉被震慑到害怕。    楚衍本来不该知晓这样事情,但他九品金丹隐隐与天地相通,也有一些格外奇妙的感应。    少年只是稍皱眉一瞬,略微有些奇怪。    他只是疑惑,究竟自己那位坏脾气又难缠的师祖,究竟和谁发这么大的火。和尚余这种蛮横霸道的人作对,想来结果分外凄惨,将来也是前途未卜漆黑无光。    仔细想了一圈,楚衍也猜不出实情如何。也许是世家,也许是某位小辈,总之绝不可能是自己师父苏青云。    那位明哲保身从不多话的师父,虽说对尚余不满,可几百年他都这么忍了下来,又岂会突然之间就发了火。    总不至于,是为了他那位早已去世的师兄或是师姐?人都死了那么久,还计较个什么劲,未免太傻。楚衍一点头,叹息一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这件事也没耗费他多大功夫,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楚衍都在研习各种道法阵法,恨不能把每一刻时间都拉长三倍。    他难得有如此安闲的时候,恐怕这样宁静的日子不会太久。而事态发展,真和楚衍想象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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