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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归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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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别别……大哥!祖宗!”    彭彧一阵鬼哭狼嚎, 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念叨了一个月的人突然回来,他怎么都应该好好地迎接一下。可看对方架势只怕又是不能正常着落, 他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实在不想再走一趟阎王殿!    彭少爷欲哭无泪,只好扒住了树干, 希望老树能救他一命。黄豆早不知被狂风吹到了哪里去,巨龙似乎完全失控, 尸体似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彭彧一颗心卡在嗓子眼, 连怎么呼吸都忘了。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只听“扑通”一响,他惊魂未定地睁眼一看, 才发现原是那龙在千钧一发之际缩小了身形,直挺挺拍进了水潭里。    潭里的水“哗啦”一下泼了满地,两条无辜的锦鲤被砸个正着,一条直接翻了肚子, 另一条更惨,被飞溅的水流甩出去八丈远,不偏不倚地拍在了从树后探头的彭少爷脸上。    彭彧:“……”    这个见面礼可真是永世难忘。    彭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从树后跳出来往水潭边一瞧,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那清泠泠的潭水里血雾翻腾,白龙不知怎么了, 直直地往水底沉!    彭彧手忙脚乱地把龙捞上来,谁成想这么小小一条分量依然不轻,他自己险些被带进水里去。还不等缓一口气,那厮又突然化成人形,紧闭着双眼朝他身上歪倒过来。    彭少爷猝不及防之下平衡顿失,被他带翻在地,登时摔了个眼冒金星。那人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冰冷的潭水抖了他一身,却同时有什么灼烫的东西滴落下来。    李祎颈侧的伤终于不堪承受接连两次化龙的冲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淌。彭彧惊慌之下伸臂一揽,竟摸了一手灼烫的粘腻,探头一看,只见这厮后背竟也有伤,染了血的白袍被水泡过,已经晕开了一大片。    他这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彭彧忙不迭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在他衣服里摸了摸,摸出周淮给的那瓶药,情急之中也不知倒了几颗,掰开他的嘴胡乱往里塞去。李祎眼皮一颤清醒了,十分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看清对方是谁,便迅速目光涣散,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喂!”    周淮给的药也不知是什么神物,效果立竿见影,龙王身上的伤迅速结了痂。彭彧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把这死沉死沉的龙扛起来,反倒因太过用力牵扯了自己胸腹才愈合的伤,只觉伤口差点崩开,疼得他眼泪险些流出来。    好在九渊他们很快被这边的异状惊动,搬龙这种事还是得要龙来,龙护卫赶紧把自家奄奄一息的龙王挪进屋,而潜岳已经去济人堂请周掌柜了。    周淮不情不愿地被潜岳姑娘拎回彭宅,一给龙王把脉,表情顿时变得精彩非常。他保持这个表情在原地僵了三秒,忽然抬头问彭彧道:“你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彭彧莫名其妙:“是啊,都流血流成那样了能不吃吗?”    “你给他吃了多少?”    彭彧觑着对方的神色,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劲,没由来一阵心虚:“大概……三、三四颗……”    周淮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没有骂人,而是痛心疾首地一点头:“那只怕是要睡到后半夜了。”    彭彧:“……”    合着龙王不是因为伤重晕过去了,而是吃药吃多睡着了?    彭少爷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一脸空白地僵着。周淮慢慢起了身:“你叫我来也没用,他自己抽了自己的龙筋,我总不能再找一条给他补上。”    他叹了口气:“慢慢养着,不过目前看来没那么多时间,九渊你回一趟龙宫,去拿瓶药过来。”    彭彧还没来得及问龙筋是怎么回事、拿什么药,就见九渊一点头:“好。”    两人以凡人无法理解的速度与默契结束了短暂的交流,九渊已经转身走了,周淮也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临走之前又深深看了彭彧一眼:“我还真没想到他肯为你做这么大牺牲。”    彭彧没太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没能体悟到那个复杂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内容,只觉他语气里蕴含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感,像是五味杂陈后涌起的唏嘘,怎么听都不像是那个不靠谱又不正经的周大夫发出来的。    彭彧皱了皱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淮已经不见了。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他跟一条昏睡不醒的龙,气氛有点尴尬。他摸摸鼻子正打算找点什么事情做,忽听窗棂上一阵“咄咄”的乱响,他推开窗子,黄豆便扑棱着翅膀挤进来,抖了抖凌乱的羽毛,一歪头看到沉睡的龙王,“叽”地叫了一声,飞到他枕边拿尖尖的喙啄他的脸。    “别闹,走开。”彭彧忙不迭把它赶走,一瞥李祎,瞬间对自己该干什么恍然大悟——他迅速把对方扒了个精光,湿衣服丢在一边,心说反正被血染成这样,干脆扔了换新的。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龙王身上,怎么都移不开了。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太自在地给他盖好了被子。    初见那日因为正是晚上,济人堂的油灯也不太亮,他着实没有看得太清楚。此刻才惊觉这人竟瘦得堪称形销骨立,全靠一身骨头撑着衣袍,表面看上去玉树临风,内里实则根本没有二两肉,突出的肋条和肩胛上好像只覆着薄薄一层皮,再加上这人太白,连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条龙,怎么可能这么瘦?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九渊,觉得那条龙虽然看上去也不壮,可绝对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再一想龙王没什么腥味的龙血和不食荤的习惯,甚至怀疑这货可能有点营养不良。    入了他彭家的人居然还能营养不良,说出去不平白让人耻笑吗!    彭少爷已经自顾自地脑补了十桌满汉全席,心说他就不信以他彭家的财力喂不饱区区一条龙——根本把龙王肯不肯吃这事抛在了脑后。    彭彧照着这个不知从哪飞来的思路,立刻安顿好龙王跑出了门,又是命管家去裁缝店给李祎新订做一批衣服,又是在自家挑选厨子,又是去济人堂讨要药膳的配方,搞得彭府上下人心惶惶,还以为他要筹备着迎亲了。    他跑前跑后的时候,黄豆一直蹲在他头顶上,拿细细的鸟爪勾住他的头发,貌似是把他的脑袋当成了窝。他顶着这只傻鸟跑了好几条街,亲自带人去采购食材药材,差点把集市和济人堂买空。    小小一个冼州被他搞得满城风雨,“彭少爷迎亲”的消息不知从谁嘴里漏出来,瞬间一传十十传百,在大街小巷不胫而走,众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拖家带口出来围观,顺带目睹了一番彭少爷的“新形象”。    彭彧自个儿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只觉得众人看他的目光莫名带了点暧昧——不过他心大如东海,能让百条龙在里面打架,自然没把这“小小”的异样放在眼里。    直到傍晚,彭少爷的“扫荡”行动才算落下帷幕,瞧瞧在暮色里偃旗息鼓。他喂饱了自己,又喂饱头顶上跟着“奔波”一天的黄豆,转了一圈觉得无事可做,索性回到西厢陪了一会儿龙王。    李祎受药效影响,依然睡得不知今夕何年,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彭彧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打开一本小黄书开始念起了荤段子。    正端着碗红枣莲子粥走到门口的潜岳无意中听了这一耳朵,觉得自家少爷可能已经满血复活,不需要再糟蹋食材了,于是原地转身,端着粥飘然而去。    李祎醒过来的时候果然已是后半夜,床头的“亮瞎眼”还亮着,但明显没有被拧得大开,也就是正常亮度,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柔和又温暖。    他定了定神,勉强把自己从沉眠状态里拉出,觉得周淮这药好归好,可实在是有点耽误事。    他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后脊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因为没了龙筋,他暂时还动弹不得,脖子以下知觉全无,只怕是要残上好一阵。不过他法力还在,要真想坐起来也不是不能,就是姿势恐怕要比较难看——龙王自诩一世英名,并不想被人误认为是活僵尸,于是十分乖巧地待着没动。    他睁眼躺了一会儿,待五感全部回归正常,这才听到谁的呼吸声,发觉自己床边还趴了个人。    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彭彧枕着一只胳膊睡得正香。他一看到这人,心里便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亲近,好像那颗在“高处不胜寒”的天界裹了一层寒霜的心缓缓下沉,一直沉入烟火缭绕的人间,沉入彭宅,沉入这间没住上几天却异常熟悉且温馨的屋子里,沉回空荡荡的胸口,堵上了漏风的破洞,重新与血脉相连,滚烫的血又开始鲜活地在身体里奔涌起来。    他看到这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忽然觉得自己在天界承受的屈辱也没有那么不堪,压在身上的担子也没有那么重。忽然就长长出了一口气,眼里凝固的琥珀重新变得生动起来,那颗亲缘与情缘皆寡淡的心里无端产生了某种名为“归属”的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在这一隅之地安顿下自己的身躯。    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一圈,看到他胳膊底下压着一本正走到“关键”剧情的小黄书,屁股下的小板凳只沾着一个角——既然能看书,想必眼睛是已经好了。    李祎挑了挑眉,一切沉重的情绪如烟而散,他联想了一下这位少爷趁自己熟睡都在旁边干了什么,不由得表情有些微妙。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彭少爷傻小子睡凉炕,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大病初愈的“伤患”。李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觉得自己反正知觉断绝冷暖不知,他一条龙又不会因为着凉拉肚子,索性吹气招了道风,想把被子给彭彧搭上。    结果他才掀开一个被角,就浑身僵硬地停住了动作,面色青白不定——彭彧这厮居然没给他穿衣服!    小黄书露出的一页正配合“关键”剧情画着幅“激情四射”的插图,龙王登时对彭少爷正人君子似的“念书”行为产生了离奇曲折的误解,不由睁大了眼,只觉此凡人脸皮之厚快要超出他的想象了!    彭彧似乎是压麻了一只胳膊,换了另一条接着睡,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已在龙王脑中惨遭抹黑。他这一动,在他头顶安家的黄豆便醒了,“叽叽”两声落在李祎胸口上。    李祎低头跟它大眼瞪小眼,心说这哪里来的傻鸟竟敢这么跟他对视,是他身上的龙威不够多了吗!    傻鸟丝毫不为龙王阴森的眼神所动,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辨认这个“新来的”是不是和彭少爷一样好欺负。它抬着小爪在龙王胸口上蹦跶了一圈,见对方毫无反应,胆子立刻大起来,顺着他刚刚掀开的被角,扭着屁股钻进了他被子里。    李祎:“……”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龙王来不及感叹一把世道不公,连一只傻鸟也敢这么欺负他,只想把那讨人嫌的东西赶紧从他被子里揪出来。他身为一只有爪有尾的鳞族,跟同样有爪有尾的羽族从骨子里就不大对盘,看着那些扁毛畜生在天上引吭高歌,就十分爪欠地想把它们抓下来按到水里去。    然而此时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捉它,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拿风彻底掀了被子,又怕被谁看到自己这副赤身**的尊容。    他活了这么多年,脸还是要的,并不想在任何生物面前裸奔,哪怕此刻夜深人静。    他跟傻鸟斗争了好一番,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败在了灵活程度上,着实很想拔光它的羽毛让它陪自己一起裸奔。    勉强聚集起来的精神气儿让这一番折腾彻底消耗殆尽,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消散前又想起了彭彧,匆匆一瞥时似乎扫到旁边椅背上搭着件谁的外衣,草草招了道风给他披上,便被拉进无边的黑暗,软绵绵地沉了下去。    彭彧趴在床边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时只觉腰酸背痛腿肚子转筋,拖着麻了半边的身体原地哼唧半天,才终于有力气坐直了。身上披着的外衣随他的动作滑落下来,他一怔接在手里,心说:谁给他盖的?    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晚念书念到一半觉得热,就把外衣脱了搭在一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好像已经挺晚了,不应该有人还会过来才对。    难道说……    他一撩眼皮看向床上熟睡的龙王——难道说这厮已经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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