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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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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润娘还不及开口,喜哥儿便抢先问道:“他来做甚么!”

    润娘冷冷一笑,吩咐知盛道:“你且到外厅上支应着,我就来。”

    “你说他好好的跑来,为着甚么事呀!”喜哥儿也不敢大声,皱着眉甚是担心。

    “为着甚么事,见了就知道了。”润娘嘀咕了一句,便往外行去,一屋子人都没注意,唯独大奎眼角瞟见润娘出去,也顾不得这边,忙跟了上去。

    周悛坐正厅的榆木交椅上,端着茶盅,翘着二郎腿,半眯着眼,嘴角挂着美美的浅笑。这大半个月来,他每每想起润娘那抹含嗔带怨的眼神便心痒难耐,好容易今日得了个由头,他便急冲冲的跑了来,心里想着润娘听得自己来了,必会遣了那个俏生生的小婢,出来软语道:“娘子请官人里头叙话。”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知盛木桩般侍立在旁,神色未动。

    一阵脚步声响,周悛忙回头看去,绛色绸帘起处,却走进来一名黑壮少年,周悛的笑脸顿时僵在脸上。

    “见过悛大官人。”大奎行了礼,道:“娘子叫我来问问悛大官人可是有甚么事。”

    “你们娘子呢!”周悛感觉自己被润娘狠狠耍了一着,适才的那点旖旎心思全化作了勃勃怒意。

    “娘子怀着身子,这会有些不舒服,正歪在床上,实是不方便出来,因此打发我来问问。悛大官人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这便去请姑奶奶来。”

    大奎这么一说,周悛倒想起来,仿佛听人说过润娘曾见过红,再又想着润娘那身子娇娇弱弱的,他便信了**分,脸色虽还绷着,火气却是降了下来,本想说进屋里去探望探望,却见两个半大小子如石像似的立着,再想她身上即不好,身边自是有人陪着,自己进去了也不能说甚么,且当着这么些下人的面也不好看。

    “也没甚么大事,用不着叫喜哥儿了。”周悛站了起身,眉眼无神,淡淡说道:“告诉你们娘子,祠堂边的小院子已收拾出来了,定在十六开课,辰时正刻先要拜先生,慎儿可别晚了。”说罢拂袖而去。

    大奎、知盛也不相送,只站在门口道:“大官人慢走。”

    周悛的身影还没出门,润娘携着喜哥儿从帘后拐了出来。

    “他亲自跑来说这么点事,甚么意思呀!”喜哥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

    润娘但笑不语,心头却添了桩事,看来这周悛对自己还真是上了心。秋禾挨打那日润娘在气头上倒有想过学王熙凤治贾瑞,好出一口恶气,可过后想想自己终是太莽撞了,先一个自己差王熙凤那不可是一点半点,再说了在族里周悛可比自己有份量多了,只怕闹到最后吃亏的是自己。

    因此适才她临进正厅前收住了脚,编了些话告诉大奎。一则是试探的意思,若真有甚么要紧事再出来答应不迟。二来么,也不能得罪得他狠了,他果真跟自己打起对台来,就难有消停的日子了。只是自己这心里存忌惮,往后他再找上门来可就难办。

    想到此,润娘不禁微皱了眉头,后悔不该招惹他的。可这事毕竟一时也愁不到,况且隔日便是上元佳节,一日里外头皆是炮仗声声,热闹非凡,天还没黑家家户户都吃罢了饭出门看灯,孙娘子带着三郎与宝妞也来邀润娘他们出去看百戏、花灯,几个小的早是一溜烟的跑了,润娘最不喜一大帮人出门看热闹了,便推托不去,喜哥儿因这几日见润娘总闷闷的,听她不去便想在家陪着她,润娘哪里肯答应,连着秋禾、知盛也都给赶了出去玩了。

    人都出去后,润娘一人在灯下坐着翻了两页书,觉得心里有些发躁,便翻出柳少师的《金刚经》来研墨临贴,写得百余字不想心下仍是不静。无奈之下只得穿了斗蓬拿上手熜,踱出门来,见鲁妈坐在廊下剥蚕豆,便向她道:“我到门口站站就回来。”

    鲁妈忙放下手里的豆子,站起来道:“这可怎么成了,娘子等我剥完这点豆子吧。”

    “不用了,我就在门口散一散!”润娘说着话,脚下已向二门行去。

    鲁妈向着后罩房角院大声叫道:“大奎快来,陪娘子出去散散!”

    润娘闻之愕然,还不及问,大奎已答应着从角院里跑了出来:“娘子,要出门么。”

    润娘见他黝黑的脸膛上红通通的,额间还有层细汗,便问道:“外头这么热闹你躲在角院里做甚么呢?”

    鲁妈笑道:“这孩子,如今也懂事了,不像原先那么毛躁了,这些日子他总缠着铁贵学些拳脚。”

    “那可真是出息了!”润娘微微的笑着。

    大奎忙叉开话道:“娘子不是要出门散散么,再不走可晚了。”

    润娘今日也实没心情取笑他,向鲁妈说了一声,便带着大奎出门去了。

    丰溪村住着数百户人家,算是信安府治下最大的村落,今朝是上元节,村里四处张灯结彩不说,又凑钱从信安府请了耍百戏的伶人在土地庙空地前表演,四村八乡的人闻讯都赶了来,或是来看热闹或是做些小买卖,此时天虽已暗,然沿着土地庙那条大路却更是彩灯辉煌锦绣交映,路旁摊贩齐集,游人熙为攘往。

    润娘是一见着人多就犯头晕,再又看大奎时时护着自己,惟恐自己被路人撞到的紧张样子,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你也太过小心了。”

    “小心些,总没大错。”说话间,他又侧身为润娘挡开了几名谈笑而过的粗妇。

    听着这话,润娘倒有些发怔,一直以来她对大奎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除了知道他孔武健壮外,再说不出第二个有关他的词来,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木讷,比铁贵还要木讷上几分。

    可现下他所表现出的细心,把润娘深埋在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又勾了起来。二人拐出大道,寻了条僻静的路极慢的散着,不论润娘走得多慢,大奎始终落后她一两步的距离,眼眸落在她浓黑的影子里,远处传来的喧闹声越发衬得这条路冷清异常。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一道无奈的吟叹自前方传来,润娘站住了脚,借着月光看去,隐隐的见前头院墙下立着一人,正对月伤怀!

    “又是个自命不凡的!”润娘实是受不了文人酸味,转身欲走,却听身后那声音道:“娘子何出此言!”

    润娘心道,你自己找骂,可怨不得我。当下转过身,道:“昔日苏秦凭一已之力说动六国发兵攻秦,而贾谊与文帝君臣二人宣室夜对,他竟只谈了一夜的鬼神,与其说文帝所问不当,倒不如说贾谊虚有其名!”

    “娘子所论,虽有些蛮横,却也有三分道理。”月色下走来一名身形颀长,素袍缓带的儒士,润娘心里登时冒出一句极老套的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可惜六国不合,枉费了苏秦一翻心血。”

    “我以为苏秦螳臂当车,是自取其败!”润娘素来是爱与人辩驳的,只是到了大周后,无人与她谈论这些,喜哥儿虽也读书,却只能谈讲些诗词。那儒士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她的话头:“自春秋而至战国,天下争战已久,天下一统已是必然,就算六国攻下秦国,六国之中亦会有一国独大,介时难道再合五国之力而攻之?如此下去,其结果与秦一统又有甚么差别,只怕是要比秦统六国还要费时长、伤亡大吧!”

    那儒士已步至近前,闻言一愣,道:“武王克商建都镐京,分封天下诸候,享两百七十余年太平,然秦二世而亡,岂不正应了那句,不仁而得国者有之,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润娘哂笑道:“两百七十余年太平?我看未必吧,自国人暴乱后,天下动荡之势已成,虽有共和中兴亦不过是昙花一现,幽王更为搏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候,以至失信于天下,终被犬戎所灭。如此之世,亦敢称太平?”

    那儒士又道:“然秦筑长城起阿房使百姓不堪其苦,更有甚者焚书坑儒,以至圣人微言难传于天下。”

    “《史记》中明明写着,‘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等烧之。’可见始皇只令天下焚书,而所焚之书,宫中皆有收藏。若不是楚霸王的那一把咸阳大火,先圣微言又何至于失传?将此一宗罪归于始皇真是牵强之词!至于坑儒,《史记》中亦有明笔乃‘坑术士’也,其间或有儒生,然究其主要还是术士!我看先生也是饱读之士,怎也像市井间无知小人般人云亦云!”

    最后那句话一出口,润娘便后悔了,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怎就改不了!

    不想那儒士非但不怒,反而做揖道:“娘子读书甚细,在下佩服!”

    润娘见他有如此涵养,心生敬服,回礼道:“小妇人信口胡说,叫先生见笑了。”

    那儒士接着道:“筑长城起阿房,不知娘子又以为如何!”

    润娘心中笑道,这一位还真越说越有劲了,我都已然认输了,他还要再辩,当下略一调气息,道:“阿房宫确是始皇为一已私欲而起,我无言可辩。至于长城,始皇为抵御匈奴而建,若以劳民伤财而论实算不得大过。”她这话话说得有所保留,实是不愿再展开细说。

    不想那儒士却不肯就此做罢,执意问道:“那娘子以为始皇筑长城错在何处!”

    润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伸手将鬓额前的短发勾到耳后,道:“错在一个‘守’字上!”

    那儒士皱眉问道:“娘子此言何意?”

    “为君者只知守而不知攻,便是大错特错。而指望区区一道城墙能挡住塞北铁骑,更是痴人说梦。而后世之君却乐此不彼,哼,且不说历朝皆有北疆之患,果真挡住了就是好事么!要知道挡住别人的同时亦是拦住了自己!”

    那儒士先前认为眼前这女子,不过是熟读经史能言善辩罢了,听了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想到当今朝堂上战与不战的争论,出言相询:“今契丹、肃慎两相交战,肃慎遣使来朝,乞我朝出兵相坐援。然我朝自世宗皇帝收复燕云十六洲后,与契丹签定盟约永不交兵,可若任由契丹攻下肃慎又怕他坐大,要是娘子,会做何决定!”

    润娘听他问及时事,本不想再说,惟恐惹祸上身,但见那儒士目光灼灼一脸期盼,又想此处三人六耳也传不到哪里去,沉吟一番,终究不敢胡说,只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先生还要我来说么?”

    “然肃慎势弱,若不出兵,他必败无疑!”

    润娘微笑道:“败便败了,那塞北大漠难道只有肃慎一支么?我大周国富民强,还怕无人来投!”

    润娘冷声缓言,如一把冰刃直刺入寻儒士的心间,看她的装扮亦只是寻常妇人,只是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以及唇边似有若无的浅笑,看得那儒士竟有些发怔了。

    “喂,你瞧甚么呢!”大奎见儒士盯着润娘瞧个不住,抢身上前拦润娘身前喝问道。

    “在下唐突了!”儒士面上一红,长揖做礼。

    润娘福了一福,道:“先生言重了,是小妇人妄言了。”

    “不,娘子见识非凡,学生佩服之至!”

    “先生真真谬赞了。”与他一翻辩驳,润娘心里畅快了许多,不愿再与他虚应下去,“时候不早,小妇人不打扰先生了!”言毕转身便行。

    那儒士却在后头高声道:“在下刘继涛,敢名娘子贵姓大名!”润娘的一番话,他虽大多是不认可却是心生敬佩,因此把她当做男子一般,不肯用“芳名”二字。

    润娘脚步微一停顿,却不曾回身,道:“小妇人夫家姓周!”

    周氏在丰溪村可谓大姓,那儒士听她如此做答,便知她无心将姓名相告,当下无奈一笑,做揖道:“继涛唐突了!”

    待他起身,二人的身影已融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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