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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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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院子里只有一排屋子,正中一间冒着微弱的灯火,屋子外头跪了零星几个下人。    苏逡披着天青色的圆领冬衣,面容蜡黄,苍白的双唇抿着,看着端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的小女儿。他瞧着也不过中年,却十分病弱,一副身子裹在被子里头,外头又披了厚厚的冬衣,便显得分外瘦削。    小姑娘扎着花苞头,左右各缀着一对鹅黄的小绒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她坐在爹爹跟前懂事的很,一双明亮的杏眼眨巴两下,泪珠子嗒嗒掉下面颊。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微红的眼睛盯着陶碗,胖乎乎的小手握着勺子,一勺一勺舀了粥菜塞进嘴里,垂着脑袋使劲遏制住喉咙口的哽咽声。    等小姑娘吃完了,苏逡看着她自己拿帕子像模像样的擦嘴,才缓缓开口道:“阿瑜……”    阿瑜抬头看着爹爹的模样,眼眶红红的,又不哭了。因为爹爹看着比往常要精神,一双狭长的眼睛也有了神采。    苏逡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摸摸女儿黑亮的发丝,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阿瑜。爹爹的友人会来接你。”    “日后你跟着他,乖乖的听话。”    “……”    “他会护着你,不叫你受苦。”    小姑娘坐在他跟前,已经泪流满面:“爹爹,你不要阿瑜了?阿瑜不想离开这儿。”    苏逡头一次觉得眼眶酸涩。    他青年时不识愁,鲜衣怒马,决然离京,扬言再不回那污秽之地。这些年偶然想起老迈的父母,心中虽愧,却不悔当初决绝。    只是……女儿还是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天真娇嫩,攥着爹爹的衣角就爱撒娇,用膳用得不美了也要生气,夜里梦得香了也能同他叽叽喳喳念叨一整日。    她还这样年幼,就快要没了父亲。    喉头一腥,他摒住气,咽下鲜血,只是对阿瑜慢慢摇头,眸光凝实坚定。    阿瑜慢慢又想哭了,她抓着爹爹冰凉的手,忍不住呜呜的小声哭着。    苏逡只是拿手摸着女儿光洁的额头,声音沙哑地像旱天的枯枝:“阿瑜……你还记得,爹爹交代的的事体么?”    阿瑜点点头,又摇头,垂着脑袋不肯说话。    但苏逡并不担心小女儿。她自小便精怪,凡事不必说第二遍,便能记牢。    而这些日子以来,小姑娘时常装作无事,但这般年纪却不懂遮掩,满眼的恐惧茫然却是如何也拭不去。    苏逡露出一个蔼然的笑来:“让爹好好看你。”    苏逡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容,想象着她往后数十载的样子,及笄时候是否已亭亭?洗手作羹汤是甚么样子?待她儿孙满堂,或许也不再记得早年种种……还有床边在弥留之际的父亲。    这样就好了。    阿瑜生来便应该是最娇贵的闺秀,本就不该陪着他这个爹爹,继续在这苦寒之地过活了。    只是,他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回到那个地方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形同傀儡。    这样的一辈子,如何能快活?    苏逡还想说些甚么,但已然没了气力。他用指腹拭去阿瑜面上的泪水,抿出一声叹息:“……别哭,宝瑜。”爹最重要的珍宝。    晨光微熹,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阿瑜趴在父亲的床沿上半明半昧,有些呆呆的,像是还在梦境里面,分不清床沿上微白的天光到底是真是假。    忽然间,门户大开,外头的冰凉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窜进来,冻得她一哆嗦,亦清明许多。模糊的光影里头,她瞧见一只黑色的鹿皮靴踏入室内,男人白衣广袖身材颀长,带着簌簌寒风,却风姿洒然。    他并没有看阿瑜,只是平淡道:“我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苏逡说的。    可是榻上的男人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阿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把父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倔强柔弱。一夜过去,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一双平日里圆润的杏眼愈发地大了,含着水雾,怔然不语。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收起十二骨油纸伞,定神看着床榻上的苏逡。苏大儒面容干枯,却若老僧入定,一手轻握女儿的小手,枯黄的皮肤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烟灰色。    他已死去多时。    他慢慢俯下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和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平视,嗓音温和低沉,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她们都说,你不肯出来,是为什么呢?”    宝瑜有些呆呆的,一颗泪珠终于滑下面颊。    她意识到这人的身份,心中的茫然更甚:“……你是蔺叔叔?”爹爹曾与她说过的,白衣的王侯。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包容而富有耐心,似等着她说下去。    男人身上的味道清冽醇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粉嫩的唇瓣蠕动着,她垂眸憋出一句:“我不要嫁给你……也不想离开。”    她年纪还小,差几年才及笄,对于赵蔺而言就像是个孩子。他自然谈不上待这个刚见面的小姑娘有男女之情,却因当日之约,须得把她妥帖珍藏。    宝瑜等不到他的回答,终于微微睁大双眼,头一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棕黑色的双眸睿智而温和,里头仿佛有一汪深深的潭水,深邃而淡静。他很耐心地哄着:“宝瑜……约莫是十多年前,我与你爹相识。我们一见如故。    “我们曾有约定,若他有子,许我为义子。”    他语声浅淡:“若他有女,则嫁我作妻。”    苏宝瑜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布料,心中忐忑:“我……”    男人浅笑:“若你不愿,我也会照拂你,为你找一门佳婿。但是阿瑜,你须得同我走,不然你爹不会安心。”    宝瑜有些踟蹰:“我有佩剑和佩环她们……我……”    她很少见生人,话说到一半,却又不懂如何拒绝了。    他知晓她的意思,低缓哄道:“她们都是你的丫鬟,但丫鬟还要靠主子吃饭。你与你爹隐居在这苦寒之地,穷巷陋室这许多年,你又如何供得起她们?”    宝瑜想起爹爹。    他为了供自己生活,每日卯时不到就要起床,匆匆用点隔夜的冷粥冷膳,便要去几里外的县城里头教书。她知晓,爹爹是茂县里有名的先生,常常有学子家人带着几吊腊肉,或是一篮鸡蛋来家里,只求爹爹能收这些学生当弟子。    但是爹爹是县城里头大家族的供奉先生,只教那一家子连带族亲的少年郎便够累了,又如何能分神教得旁人?于是便拒绝了。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有人上门的。    宝瑜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了爹爹,又能如何生活。而爹爹早就为她算好了将来的路,只要她愿意,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带走她,把她养到及笄,接着……    她知道爹爹从来不会错,但只是很惶恐。她能想象自己的将来,却仿佛漠然到事不关己。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她听说过很多孩子,爹娘早死了,年少时活得艰辛,长大了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了,一辈子冗长到寻不到尽头,无聊又不可弃。    与他们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若是她再任性使气,却是辜负了爹爹。    赵蔺看着榻上安详的苏大儒,负手微微阖眸。    阿瑜收起眼里的泪水,忍住心里的难过,一双蒙着雾气的明眸小心翼翼看着男人,轻轻问道:“能不能,让我再陪我爹爹一会子?”    宝瑜的声音很软,像是含着半勺蜜糖,不自觉的含糊清甜,迎着光的眸子娇润漂亮。    这是赵蔺第一次见到阿瑜。那天他披着风雪从远方赶来,心中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    在他看来,人都是会死的,为了既定的事实而难过,实在有些愚钝,他想起自己的宿命,甚至没有半分胆怯。    每个人都是蝼蚁,无论成王败寇,终将为世人所遗忘,除了世间万物的本质,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永久留下。所以他很早,早到他父亲的死亡,就学会了淡忘那些情绪。    他没有太多疲惫,仿佛已经预见了前路,只是寂寥的按照远方的大道行走,没有厌烦,也没有欣喜。    风雪附上他的长发,赵蔺想起年少时某个老人与他说的话。    “世子虽慧极,却被蒙住了眼,看似读懂万物,实则为万物所伤。”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您所谓被万物所伤,又何解?”    老者浑浊的眼睛含着笑意:“你的不动容,只是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机和一切过往的挣扎。即便愚钝,那也是由过往的一切因果所构成的现物,与你并无区别,然你却将自己看作是更高的存在,忽略了本质的话,的确是为万物所蒙蔽了。”    赵蔺道:“那又何如?”    老者负手淡淡道:“世子不若游历四方,去寻找一个切口。从那一点起,你大约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蔺不以为然,但还是照着做了,因为游历天下也是他本来就想做的事情,而他的野心需要更多的细节来填充。    就在这个雪天,他打开了一扇旧木门,微光里见到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珠,呆呆愣愣的,却意外的鲜活。    在无数无聊普通的沙砾和石块里,在水草缠绕间的缝隙里,于光秃危耸的峭壁间,他见到了一朵柔弱的小花。    它并不特别,只是恰好在那个点出现,恰好独属于他,又恰好迎着风流泪。    于是男人就默默地,把这朵娇气的小花看进了心里,和世间万物都有了那么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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