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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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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亮,宫里头就开始忙碌,彩灯、彩棚、长桌、凳椅,连戏台子都开始搭建。    正宴在晚宴,而早上的时候是家宴,他被监丞接到宁心殿时,宫眷们的香车也都到了,集聚在外。长公主来得很早,站在台阶前,候着他。徐禾从轿子上跳下,走了过去,“母亲。”    长公主借着晨光细细打量他,发现他气色好了不少,惊喜道:“不错嘛,最近改性子了?”    有那么明显吗,徐禾悻悻道:“也没有,就睡早了点。”    长公主牵着他的手,往殿内走,笑着问了句;“准备了什么。我听说,你的几位表哥送的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你呢?”    徐禾:“……”自惭形秽,说不出口。    长公主见他那表情就明白,意味深长地笑:“一看你小子就没有认真准备。”    徐禾努力解释:“我这不是出不了京城    么。”当然主要还是没钱。    长公主也只是逗逗他,没想过他能拿出什么世所罕见的礼物来,她儿子她还不清楚么。    进了宫,请安、贺寿过后,少顷,宫女们端上来一碗碗寿面。    宫眷们坐一席,小孩们坐一席。徐禾吃着面,心里念着,不知应该进宫来了。    他喝汤呢,突然袖子被旁边的人扯了一下。    徐禾低头看,三岁的十八皇子正眨巴着眼睛看他    乳娘在旁边也有些不知所措,轻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十八皇子却朝他甜甜地一笑:“哥哥,你真好看。”    他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听得人心都快化了。    徐禾哭笑不得,拿手刮了刮十八皇子的鼻子,跟他说:“夸哥哥不能用好看,要用帅,来,再说一次,哥哥,真帅。”十八皇子被他刮得咯咯笑,然后软软地道:“哥哥你真帅。”    徐禾这才心满意足。    乳娘在旁边,也是不知该哭该笑。    唯一庆幸的,就是每个人送的礼不会被当众念出来,不然对他来说真的是当徐禾众处刑,无敌难受,想钻地缝那种。    吃过寿面过后,陪太后聊了几句,徐禾先离开。    他跑到了皇宫的东门,恰戏班子进宫。    待得没人,不知悄咪咪从一顶红色的轿子里钻了出来,白衣飘飘,跳到地上。    徐禾赶紧把他拉到草木遮掩的地方,“跟我来。”    不知正在顺衣袖上的褶皱,突地被徐禾一拉,边走边叫嚷:“你让我先收拾一下形象啊。”    徐禾懒得理他,直接把他拽到了御花园的一个池边,避开来来往往的宫女,指着假山后的一片湖道:“就是这里,你给我记着了,到时候吃吃喝喝都给我在这边。一听我落水,就赶紧给我走过来。”    不知第一次进皇宫,见什么都稀奇,连假山的石头都要摸一摸,摸完后道:“我怎么感觉宫里的石头比外面都要硬一点啊,”他做贼似的看了看旁边,见没人,问徐禾:“我能偷点回去不?”    “……”徐禾冷漠无情:“不能,滚。”    不知:“小气。”    徐禾临走前,又嘱咐了不知一句:“你记住啊,不要乱跑。”不过好像这和尚在这里也不认识人,一众衣香鬓影里,他不会尴尬么?于是徐禾真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不知这个时候正把手伸向池子里,感叹宫里的水都比较冷,大咧咧回答道:“这有什么尴尬的,别人问我身份,我就笑而不语呀,毕竟高僧都是话不多的。”    徐禾:“……可把你得意坏了。”    把不知安顿好后,徐禾又匆匆忙忙赶回了静心殿。陪着宫眷们看了几出戏,等着夜晚到来。    他吃着瓜子,突然听到了几声咳嗽,咳得很激烈,仿佛能把肺咳出来那种。顺着声音望去,是皇后。她正扭过头,拿帕子捂住嘴,从徐禾的角度,能看到绣帕上渗出血来。太后和旁边的妃嫔都一愣,紧张地询问。皇后脸色很差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徐禾吐出瓜子壳,也有点担忧。他总觉得,那一日步疏月所谓的在意的人,应该就是成皇后。    夜色降临。宫内长廊梁上挂满了精致彩绘宫灯,长席、彩棚搭建在花园各处,灯火通明,盘丝银烛台上掺着香料,随风曳过宫廷,沉沉奢华。    而宫门外一辆辆马车接连而至,官员携家眷,到金殿落座。    心里念着事情,徐禾吃东西都吃的不是很有味。等文武百官送完礼,贺过寿,歌伶们又表演完一段歌舞后,晚宴的重头戏就过了。太后移驾到了御花园,男宾、女宾分席而坐,戏台子已经搭好,正咿咿呀呀演着一出折子戏。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徐禾谎称是吃螃蟹吃坏了肚子,由侍女带着离开,中途找个理由,甩开侍女后,走到了那个花园的湖边。    这里离戏台子离得也近,他一落水倒是能惊动不少人,就是不知道不知现在在那里。徐禾说服自己信那和尚一回,手指稍稍碰水,立马就又缩了回来。    卧槽,好冷。    算了算了等等,等这出戏演完,安静下来后再来。他心里对太后有点愧疚,但为了任务,又不得不如此。    湖边有一块石头,那戏估计还要演上半个时辰,他站着有点累,干脆坐到了石头上。    石头也冷冰冰的,徐禾闲得无聊,就伸手摘着旁边的树叶子玩,不小心用力过头,扯下来树根,瞬间沙土花叶落了一身,呸呸,徐禾忙站起来,拍头发。他站起来,眼光突然扫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月光,是今晚他在宴会上没有看到的苏双戌。    怪了。    徐禾等他离开后,绕了一段路,到了背后这座假山右前方。    他从哪里来?从这里面。    抱着闲着也是无聊的态度,徐禾往前用手摸了摸,苏双戌可能走得太急了,机关都没按好,半凸不凸的。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轻微的响动声里,在垂落半山的爬山虎中,一个黑黢黢半人高的洞显现。    徐禾一个人也不是很敢往前,在里面走丢了怎么办,但他好奇心又很强,心痒难耐。    于是叫了一个路过的宫女来,就说自己的东西掉进去了,要下去找,让她在外守着。    宫女黑线:“小公子,这黑灯瞎火的,我们明儿再找如何?实在不行,奴婢给你叫个侍卫过来也好,你何必去犯这险。”    你说的真是有道理,逻辑清晰,条条分明。但徐禾坚持道:“……不了,那是个小东西,我描述不出来,还是我自己去找。”    宫女奈他不何,只能面有忧色地点了点头。    徐禾弯着身子,走进了洞里面。    洞里面很黑,幸而他刚刚跟宫女要了根蜡烛,能照明眼前一寸之地。    地道长而狭窄,修建的时间估计也不长,徐禾走了一会儿,前面便出现了很多个岔路口。足足四个,通向不同方向,徐禾从最右边开始走,没走两步,又有好几条路由他选择。    他为了方便自己到时候走回来,全部选的最右边。    甬道都是一样的,在黑暗里也看不清。    徐禾用指甲做了些痕迹,泥土的湿润慢慢浸入空气,他走得都有点累了。想要扶墙休息一下,指腹微触到一个印记时,整个人吓都吓清醒了。微慌,徐禾举起灯盏,照着那个印记,是他最开始走进来,在第一个岔路口做下的。    所以,他这是兜兜转转又回了原来的地方。    往回走就是出去。    但徐禾不信邪,他这一次,听着水声,寻着水声走。    而洞外,宫女见徐禾进去时间越来越长,心里慌张不已,脸色都快变白了。    她焦急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叫人。    “谁进去了。”    冰冷薄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宫女攥紧衣袖,猛地回头。    对上的是步惊澜幽沉森冷的眼眸。    宫女吓一跳,浑身颤抖,“回世、世子,是徐家的小公子。”    徐家的小公子?    步惊澜垂眸。    他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但宫女没听清,然后见他眉目冰冷,红衣徐徐如流风过花草,也走了进去。    沿着水声走后,结局跟第一次真的很不一样。至少路开始渐渐变宽,在绕过一个弯后,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天壁顶上一颗很大的夜明珠散发的柔和绿光。河水沿着石壁边缘,慢慢流淌,徐禾眯眼,天壁上仿佛还刻画着什么图案,离得较远,他没看清。    但这里的气息确实有点怪,仿佛是一种催情的香,低沉的、迷离的、暧昧的。    徐禾打了个激灵,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反应为什么是这个。    ——他想这肯定不是尽头,这个地方一定还有一个机关。    徐禾举着蜡烛,走进石壁,想要一探究竟。突然听到了很剧烈的轰隆隆的声音,动静很大,他感觉墙壁都在抖动。什么鬼,徐禾转过头,就看到他来时的那个洞门,正慢慢降下一扇石门,即将关闭。    ——卧槽!    徐禾顾不得一探究竟了。    天知道他只是闲得无聊啊。    拿着蜡烛跑过去时,刚好石门关至一半,他猫着腰可以过去,结果手腕倾倒时,中途蜡烛滴上了手,烫得他整个人一惊,一不稳,把蜡烛掉在了里面,又因为呆愣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脚腕被石门边缘磨伤。    轰隆隆。    石门紧闭,把夜明珠最后一丝光挡住,剩下徐禾站在一片黑暗里。    “……”徐禾。哔了狗了。    他倒是记得回去的路,就是气得很,不过这也是自作自受了。    徐禾想走几步,但脚上的伤却痛得他倒吸凉气。只是磨破了皮出了一点血罢了,其实伤也不重,但他这辈子真的是娇生惯养,这一点痛都能刺激的泪眼涌出泪来。    徐禾扶着石壁,想着先处理一下伤口,慢慢坐了下来,他用手指去碰,倒吸冷气。    妈耶。    好痛。    突然一道烛光从甬道口传来。    蜡烛里混着香料,沉沉微醺,渗入泥土,带了分森薄冷意。    他靠着石门,眼泪都忘记擦了,抬头看着来人。    暗红长衣,紫玉冠。    步惊澜提腕,高举一盏灯。    黑发如墨倾泄身后,掌中烛火,衬他肤色白若冷月,唇色却水红。他融入这滟滟黑暗里,衣袍掠地无声。白日里有些秀雅温柔的容颜,至如今,夜色里只剩妖艳和媚。只是这种诡艳出现在他身上,不染半分女气,带着冷意,让人不敢直视。    徐禾也被他吓到了。    他怎么感觉自己遇上步惊澜总是在不对的时间点。    步惊澜看他,缓慢地笑了起来,“原来,真是你呀。”    徐禾:“……好巧。”    步惊澜掌灯,半蹲了下来,目光看到了他细白脚腕上的伤口,眼眸里饶有趣味:“受伤了?”    “嗯,不小心蹭到了石头。”    “若是我不来,你就打算这么坐着。”    步惊澜的目光一直在他脚腕上,如化实质,带点微凉的笑意,若有所思。    徐禾头皮都要炸了。    觉得超级怪异。    他如实道:“也不,我认得路的,能出去。”    说着下意识把腿往后缩了缩。    步惊澜低低一笑:“那你真聪明,”话锋又转,“那宫女也是你叫着,候在外头的?”    徐禾,“对……以防万一。”    他现在连伤口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就想赶紧离开。    和步惊澜相处总给他一种压迫感。    他扶着墙壁,就要站起来。    步惊澜将他所有细小的动作都收入眼中,知他抗拒接触……那便更要接触。    他笑意款款,伸手去搀扶徐禾,“来,你受伤了,我扶你。”    徐禾:……你走好不好。    他坚强微笑:“不了,不麻烦表哥了。”    “那日惊蛰夜里,你不也帮了我。”    他衣袖凉如水,指尖也冰冷。    徐禾听他提到那一晚,就很无语,大哥那还是你骗我说你受伤了好,扯了扯唇角:“我受的伤不严重。”    步惊澜揽过他的肩膀,低笑:“是吗。”    徐禾避开他的手,道:“你是来寻我的?”    步惊澜从容地收回手,笑:“是呀。”    徐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哦。”    步惊澜掌灯在前。    光线从他头顶落下,徐禾走了几步,便又察觉到了很清楚的痛从脚腕处传来。    痛得他想倒吸冷气,但忍住了。    偏这时,步惊澜还笑吟吟,不停地同他说话。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嗯。”    “倒是稀奇,我平日经过此地无数次,第一次知道原来里面别有洞天,这洞是一直就开在这儿?”    “……对,我来时它就,”痛苦蔓延上头皮,徐禾忍住,“我来时它就打开着。”    步惊澜侧头,笑着:“是么,那你也是胆子大。这洞内小道错综复杂,若是没你那些指印,我怕也是找不到你。”    徐禾:“嗯——”    “你是寻着水声找到哪一处的么?”    “嗯……嘶。”    卧槽。    洞里的风一吹,有点潮湿的空气扫过伤口,他还是没忍住,轻轻痛呼出声。    ……终于。    步惊澜停下脚步,唇角一丝淡微微冷笑,懒洋洋道:“忍不住了?”    徐禾:“……”    步惊澜嗤笑一声,道:“受的伤不严重?——你跟我又逞什么强。”    徐禾:……兄弟你真的好烦。    将灯放下,步惊澜的手扯过徐禾的手腕,在徐禾还没回神的时候,半敛眸,将他抱了起来。    奢凉冷香,迎面而来。    徐禾捂脸,生无可恋,随后又冷静下来,说:“多谢表哥。”    算了,不瞎别扭了。    步惊澜垂眸,淡声道:“不客气。”    少年很轻,轻到难以相信的地步。    他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眉眼,脑海里重复的却是,烛光初亮,坐在石门前黑衣少年噙泪遥望过来的一眼。    一眼风月可赊。    ……真漂亮。    他心里不带情感地赞叹。    又想起少年细白脚腕上的伤口,血迹涌出,红白鲜明,艳得惊心动魄。原来一个人,流血也能留得那么好看么。    从山洞中走出,爬山虎斑斓的阴影里,步惊澜的笑意冷了下来,几分玩味,几分寻思。    宫女一见徐禾是被步惊澜抱着出来的,慌了神,扑上来看到徐禾脚上的伤口后,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公子,你别急,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徐禾心里不能不急啊,眼看着山头后,最后一出戏已经快演完。他今天再不落水就迟了。    他道:“成成成,你先去找太医。我现在在这里做一会儿。”    他扯着步惊澜的衣袖,慌了神,“表哥,谢谢谢谢,你先忙去,把我放在那石头上就好了。”    他一急动作就不知轻重,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地提高。    但因为还在别人怀里,所以平白有几分撒娇的感觉。    步惊澜低头,有几分温柔:“嗯。”    将徐禾放到了石头上后,他理了理袖子,便笑着离开。    徐禾坐回石头上,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四目乱望,刚好对上了湖对面阁楼上不知幽怨的眼神。大概意思就是“你怎么还不跳!”    徐禾见他就舒了口气,于是左右见旁边没人,悄悄地走到河边,然后装作踩着青苔滑倒,砰一声栽到了池子里。    没走远,想看徐禾搞什么的步惊澜,“……”有点意思。    戏曲初停,满堂皆静。    于是这声落水声便很大。    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长公主率先察觉不对,过来,看到徐禾在水中挣扎的样子,脸都白了,丫鬟扶着才没晕过去。    “快救人——!”    长公主手指紧紧抓着丫鬟手臂,回眸,慌声道。    这边多是女眷,瞬间所有人乱成一团。    人声嘈杂,乱哄哄的。    徐禾装作挣扎的样子,然后潜移默化地游到了湖的另一岸,他被水被头发遮住了视线,却也见那和尚的一角衣袍,雪白如莲绽风中。    卧槽。    徐禾伸出手,刚好与不知伸出的左手握住。    十指交握于空中。    不知掌心的莲花静静绽放,银色光淡淡。    徐禾要装晕倒。    他清晰听到了长公主略带哭腔的嗓音,以及一干女眷乱七八糟的对话声,急遭遭的脚步声。    月光成纱。    最后是那和尚轻轻浅浅的叹息。    和尚垂眸,圣洁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笑意。    如一口钟,敲醒懵懵懂懂万物,声音清冷,穿破红尘。    两个字。    “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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