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下之敌
寅洲北海。 数十名寅洲修士沿着海岸疯狂奔逃,他们之中结丹和筑基修士不等, 落在后面的修士很快被一团灰雾笼罩进去, 片刻后灰雾里传出一声声惨叫。 “夫人!” 有的修士目眦欲裂地想回头与那团灰雾拼命, 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拖住。 “子洲的人已经灭了三个城池,他们杀的人越多, 化作厉鬼供他们驱使的更多!前面就是哨岗, 我们去同其他修士回合后再行报仇之事!” 此时灰雾里徐徐飞出一个元婴期的身影,他虽看上去仍是人的身体, 但皮肤青灰, 双足化作虚无显然已是半鬼之身。 “你们没机会了!乖乖归顺吾轮回大道,接受永生!” 弥天盖地的厉鬼扑来, 一时间众修士面露绝望之色。 “诸位同道, 我宁愿自散魂魄, 也不愿为虎作伥戕害同族!愿随我赴死者, 随我自爆魂魄,与恶鬼同归于尽!” 寅洲修士多有血性,决死之意将起时, 所有人与鬼同时听到一声空间裂开的巨响。 大地震颤, 原本气势汹汹的鬼潮也立时为之一顿,那指挥鬼潮的半鬼元婴愕然朝着海上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瀚海之上, 一道漆黑的裂缝从百里外霍然裂开。 这道裂缝不同于寻常的化神期撕开虚空, 里面充斥着无数令人牙酸的异响, 甚至于……兽类的吼声。 “这是……封妖大阵!” 裂缝越来越多, 宛若一张铺天蛛网横亘于天际,随着一声低沉的、令众生俯首的声音传出,一座撑持天地的巨大山峰从裂缝那头轰然倒下。 寅洲以北的这片大海终于随着碎裂的空间,显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宛如一片从深海中缓缓崛起的大陆,引起的海啸刹那间淹没了寅洲百里海岸,而海岸上适才针锋相对的双方,无论是修士,还是恶鬼,全数在封印破碎的余波中被毁灭殆尽。 整个修界,十一大部洲,都感应到了这股恐怖的异动。 而这片瀚海中浮现的大陆外,一片“岛屿”徐徐抬起,雷鸣电闪中,照出一个宛如岛屿的巨大头颅。 有翅的妖兽们率先破水而出,其次在大陆上浮现层层叠叠的山峦洞府,陈腐的海腥与妖气里,漫长的怨恨在这一刻,随着无数妖族浮出水面而爆发开来。 “参见须弥祖灵!” 那片岛屿正是须弥鼋的头颅,它徐徐睁开眼的瞬间,日月掩光,饱含了无数年的仇恨目光射向以北子洲的方向。 “四大图腾已现世,吾族子民,随孤撞沉子洲,奴役人族!” …… “什么声音?” 南颜甫随着卯洲众僧击退来犯之敌,便感到一阵剧震,随后她本能地发觉自己的血液在不断升温。 很快她便发觉不止她一人,来愁山梵海修士们,只要带有灵兽的,都同感灵兽不受控制。 这是…… 南颜闭目思索了片刻,她经过妖血觉醒后,有时脑海里会自动浮现出许多重明妖族的传承知识,很快她便知晓了为何有这部分异动。 “王脉号令,天下妖族皆需听从。” 这里殷琊、小九色鹿、和她自己皆不受影响,说明这份号令只能来自于封妖大阵的须弥鼋。 果不其然,她怀里的小九色鹿耳朵抖了抖,忽然出声道:“父尊传来消息,说须弥鼋撞断封妖山,接着就要去撞沉子洲了。” “……” 小九色鹿抬头道:“道生天不是你的敌人吗?你怎么不高兴呀。” 其实妖族的封印将破南颜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在九狱之祸结束前,这头须弥鼋便冲破封印出来了。 南颜眉头紧锁,道:“我同道生天有水火不容,是因为我是个凡人。我不窃喜于他们鹬蚌相争,导致合洲沉没,也因为我是个凡人。” 小九色鹿好奇地抬头:“我不懂。” “你能领悟这一点,已超过世上大多数凡人。” 南颜回身望去,只见龙主拖着着她大哥的脚朝她走来,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沉默了一下,道:“此行可还顺利?” “父亲已脱困,只是不知在何处。” 父亲…… 她说得这般自然,敖广寒眸底的光迅速暗淡下来,因手上力气太大,让穆战霆疼得暴叫一声,抱着脚腕滚了一阵才爬起来,看了一下气氛,难得脑袋一灵光,机灵道—— “龙主别哭,阿颜虽然跟你无缘,你还有我,我给你送终呀。”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野兽般的直觉让穆战霆识相地躲在南颜身后。 敖广寒面无表情地继续刚刚的话题:“当年伐界大战,其实子洲和寅洲之间尚有一部洲,因大能合力使用禁术,故而沉入海底,使得两侧的部洲陆地缩减三分之一。若子洲当真被撞沉,寅洲与亥洲亦会同受波及。” 南颜道:“那——” 龙主目光微冷,道:“你倒也不需要担心,须弥鼋虽强,但,子洲有应则唯。” 一千个憎恨,一万个偏见,也改变不了,应则唯始终是当世最强者。 南颜一阵默然,敖广寒这边一脚把穆战霆踢醒,抬手在虚空中一拂,立时浮现出一片水镜,镜中映出的正是悬空山此时的情景。 “你要做的,是看清楚你对手的实力。”敖广寒道。 南颜一抬头,她看见一个抱琴行于山道的身影。 那是南颐。 …… 道生天。 应则唯听着檐角渐急的水滴声,已有半日。 常年沐雨梳风的翠竹同时停止了摇曳,下一刻,仿佛被无形的琴弦横削而过,轰然倾塌中,竹叶纷乱暴卷,应则唯抬头望见故友抱琴而来。 “逸谷。”灰色的眼瞳里映出南颐苍白的脸,应则唯道,“以赤帝真血提炼血脉,虽可让你暂时提升至天人第四衰,但寿元会就此衰竭,值得吗?” 南颐足下每一步所踏之地,灵石道皆土崩石裂,琴弦上飞溅的血,再再昭示他是一路杀进来的。 “我同姣娘分别的每一日,皆是如度荒年。”南颐抬眸,定定地看着他,“是不是天下的有情人,你都要杀尽了才干休?” 秋雨仍在淅沥沥落下,整个天地间只听见雨声,和一种名为愤怒的心奏。 应则唯拂去棋盘上零落的竹叶,道:“逸谷,我最不想杀的是你。” 南颐觉得这一切太荒唐了,惨笑一声,道:“我的父亲,我的姐姐,我的妻子……全都被你们算走了性命,现在你说,你不想杀我?” “……” “为什么,是道尊在我身上的布局结束了,我……没有利用之处了是吗?” 应则唯沉默良久,道:“大道有隙,十存其一,南氏一族上下只余一人独活,这是道尊留下的遗言。我从始至终都希望的这个人是你。” 荒唐,可笑,可恨。 南颐自幼便知道,他是赤帝向人族妥协的结果。 他的母亲云太妃曾一度倾慕过赤帝,伐界大战后,人族占据了海外灵气最重的诸多部洲,而道尊曾向申洲云家保媒,许诺一定要她坐上寅洲女主人的位置。 可赤帝仍然是娶了妖族的王女丹楹,心高气傲的云太妃颜面尽失,这份怨恨并没有持续多久,妖后丹楹诞下一女后便抑郁而终。直到数年后,赤帝从丧妻之痛中回悟,察觉到南娆因久无人教养,性情越发顽劣,经道尊十余次游说,终于娶了云氏女。 闲言碎语让出身名门的云太妃越发阴郁,怀上南颐之后,她曾试图去探问过赤帝的口风,没想到即便她怀的是儿子,赤帝仍属意更像她的南娆继承寅洲。 云太妃终于知道,妖后虽死,仍是后,她独揽赤帝后宫,终究是妃。 “那年,我母妃带孕赴过子洲一次清谈会,回来之后,同父亲争吵,父亲失手打伤了母妃,致使我早产,一出生便双目皆盲。父亲因此愧悔不已,这么多年,对母妃在寅洲安插云家的势力视而不见。”南颐无神的眼睛转向道生天溟泉大殿的方向,“告诉我,我母妃当年同道尊有过什么协定吗?” “第一个破界飞升者,不能是除了道生天以外的人。” 应则唯起身,半步行走,四周景物一阵变幻,下一刻他与南颐都出现在溟泉大殿中。 “倒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应则唯捻了三根清香,插在道尊像前的铜鼎上,目光淡漠道,“云太妃想南娆死,而道尊想要那颗赤帝妖心,那年,是他们联手欺瞒了赤帝,道尊为娆娘的赤帝妖心设下阵法……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南颐扣着琴弦的手渗出缕缕血液:“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参与了道尊的计划?” “道尊知道自己寿元不多前,并没有告知我此事。”就像应则唯自己,手上人命累累事,也从未想过让嵇炀和墨行徵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你应该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像少苍一样抱着是非大义抗争至死。”一抹让人见之胆寒的笑浮现在唇角,“你一定没有见过道尊,我的师尊,曾经的修界第一人,因为怕死,跪在我面前让我将他的魂魄打散的场面。” ……什么? “他说,他走上修道的第一步就错了,杀妻杀子求长生,多少次在修界拼杀,就是为了死后不与她们在阴间相会。” “他怕死后被妻女报复,才想到要统治九狱。” “可笑,分明是万众景仰的创道者,到头来却说他是错的。” 病态的笑在唇边扩大,应则唯招来溟泉大殿里曾在无数岁月中用以自惩的剑,锋锐的剑尖划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白色的剑痕一路绕过香案拖行至道尊像前。 “我不允许他有错,你看这尊石像,我反复雕琢了很多次……太高,就砍了他的头,太矮,就换上新的骨头,总归是我想要的模样。” 南颐手上七弦已全数染为血色,崩然一声弦响,四周虚无轰然开裂。 “你这个……疯子!” 南颐的琴一生中只有过两次曾化作杀人的刀,一次是在玲珑京,那时他失去了姣娘,一次是在道生天,这里让他失去了亲人。 泠泠弦音撑起一方琴界,应则唯四周的一切都被无形的刀刃切割开,那琴弦绞在他身外三尺,便被一股混沌气流限制住,再无法寸进。 “放不下情,第四衰已是你的极限。”应则唯一脸平静道,“万分之一的几率,你即便与我同归于尽,我仍可无限重生,你不过是取死而已。” 南颐手上弦音未停,道:“南氏一族上下只留一人,如果我死了,你会守约留阿颜一命吗?” 应则唯道:“所以我一开始说过,我希望留下的人是你,否则,我就要毁诺了。” “哈……好、好一个道生天宗主!” 愤怒无用,哀求无用,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杀戮。 弦起风云动,琴鸣天地悲。 彼方的卯洲,南颜几乎是贴在水镜上,死死盯着道生天此刻的情况。 所有的一切都在崩毁,空间的碎片旋转为风暴,一片废墟中,只有道尊的巨像依然仃立,石像下,一方弦断音垮,一方毫发无伤。 “舅舅!” 南颜以为南颐即将被杀时,忽然整个画面一震,应则唯徐徐收剑,抬眸看向东南方天空上急速迫近的妖云,一个苍莽而古朽的声音传出。 “子洲,妖国来索命了!” 笫一百七十三章 封! 凡洲。 荷锄的农户抬头看看晦暗的天色, 约是预估着今日有秋雨, 斟酌了会儿老寒腿和地里的收成那个更重要,便把锄头一搁,回了自家茅舍。 “他爹,怎么不去犁地?” “今天打雷,明天下火,到处天灾**的, 朝廷求神也没用,不如在家睡觉。” 坐在桌前扒饭的小孩仰起头道:“爹, 昨夜里地龙翻身, 咱们家竹子断了一地,我一看,都烂了芯儿了。” “那就捡好的填米弄点粽子吃。” 小孩道:“弄不了, 都烂了。” 他爹皱眉道:“竹子可都是一节一节的,总有好的,怎么可能都烂了。” 小孩撅起嘴道:“我昨日看见有仙人在飞, 打得可凶呢,一截手抖被砍去都掉到隔壁狗娃家塘里去了,鱼都死光了,咱家的竹子吸了鱼塘的水,也都烂了。” “胡说八道, 世上哪有神仙。” …… 子洲。 满地曾被天下评之以风骨的翠竹, 被弦风割裂后, 露出一片漆黑的竹芯。 一切都是那般虚无、空洞, 谁都不曾晓得这般的高洁傲岸的外壳下,隐藏的是这样一张吞噬人心的大口。 “玄宰!须弥鼋率领妖国余部压境——” 焦急的声音传入不到片刻便被应则唯心念一动间掐断,纵然悬空山下的子洲大地震动不断,他握剑的手也没有丝毫晃动。 “你将天人第五衰看得太浅了。”胜者面上没有丝毫喜悦,只轻声道,“逸谷,认清差距,你谁都救不了。” 他言罢,剑尖徐徐垂下,也大抵是看出南颐已至油尽灯枯,经年充斥着混沌之色的无神双眼,倒映出南颐索然的背影时,也浮现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波动。 随后应则唯转身,消失在悬空山上。 南颐面前裂开一条虚空通道,敖广寒的声音从那侧传来。 “第五衰的境界,除燬铁外凡人终究难伤,回来,损失的寿元我自会帮你补回来。” 南颐没有动,道:“我知燬铁杀神诛魔,可即便以燬铁之能烧尽他之元神,赤帝妖心仍会为之重生,不是吗?” “……我从不信世上有可无限重生之人,杀一次不得,就十次,十次不得,百次千次。” “世上有多少燬铁?” 敖广寒默然,随后却见南颐取出一枚龙形令牌,直接捏碎。 “你做什么?!”敖广寒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南颐道:“我会争取十日时间,你照顾好阿颜,我一生累祸无数,总不能……总不能让恶人白白夺了这般多的性命。” 言罢,他在敖广寒的怒喝中切断了联系。 …… “坏了。” 敖广寒脸色阴沉地说出这句话时,所有人的心头俱是一紧。 “怎么了?” “赤帝修为通天,既造赤帝妖心,必有克制之法。南颐之前在赤帝陵里参悟多时,我怕他得了什么可克制赤帝妖心,此时要不计代价施放出来。” 不用说,封印赤帝妖心的代价,必是豁命。 “第四衰起可阻断虚空,现在怕是无法传至子洲,最多只能传至寅洲飞过去。” 宝气如来亦心忧不已,正唯恐南颜等人冲动行事,一转头看着南颜等人站在那里毫无反应。 “真圆?” 敖广寒忽然察觉什么,一拂袖,却见他们留在原地的不过是幻术影子,本人已不知何处去了。 “这群小崽子呢?” 与此同时,一条雪白的九尾狐背着两个人在虚空中急速飞驰。 不到化神期,谁也不知道开启通道后,四周俱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星空,他们便宛如是在踩着星光行走,直到踏上目的地所在的那颗星。 这便是虚空挪移,是化神期最为重要的标志。 不过南颜无暇欣赏这片美景,极其不祥的预感让她的心跳加剧。 “舅舅放弃了龙主给的传送符,我怕他已存死战之志……”南颜咬着牙道,“得快点。” 殷琊:“话是这么说,你们可以从我背上下来自己跑吗?” 穆战霆:“不,我们俩加起来四条腿,你一个狐四条腿,还有九条尾,还是你快。” 殷琊暴躁道:“虽然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说……南颜你怎么像个刚出锅的肉丸子似的?” 南颜:“哈?” 殷琊跑得太快,大约在堪堪能见得到目的地前,忽然撞上什么,身体倒飞出去滚了两圈,一差点把他们俩甩出去。 “这是?” 南颜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的虚空中,一条条琴弦封住了所有可通过的前路。 “……这是虚空封禁之术,只有天人第四衰可以施为,怕是挪移不得了。” 南颜心里更加恐慌,南颐若是将虚空封禁,说明他不想让其他人打扰他做的事。 “现在急也没有用,便是赶到了,一个天人第四衰想牺牲,你又顶的上什么用?给道生天千里送心?” 殷琊把他们从背上抖下来,又对南颜道:“老子毛都烫掉了,你怎么回事?” 刚刚一时心急,南颜没注意,一晃神却发现自己周身变得极烫,但是来回检查了一下,发现这股温度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什么情况?” 南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一抬手在空中划出一条空间缝隙。 “舅舅曾经把我娘的虚空界位给了我,只是当时修为低微,没有能力解开,这……”她话未说完,她所划开的虚空界位里一股火焰喷出,直接飞出一头六尺高的凤凰。 “是凤尊?” 南娆伴生的这头凤凰不知何时藏在了虚空界位里,此刻冲出时浑身带火,焦急地拍打着翅膀盘旋了数圈,随后一头扎进琴弦封禁中。 熊熊大火立时顺着琴弦延烧开来,片刻间,那琴弦便渐有不支的趋势。 南颜见状,再攒力一掌震碎一片琴弦,但很快却看见这琴弦封禁有恢复之势,道:“它会自行修复,我们快!” 三人不多话,迅速穿过封禁,而那凤凰放出火焰后,隐约有颓靡之势,在原地盘旋了一圈落下来,以喙叼住南颜的衣角。 南颜心里难过,回身去抱了抱凤凰的脖颈:“我们会回来的。” 凤凰低头蹭了蹭她的头顶,随后啄下一片尾羽,那尾羽立即化作两枚火红的种子,示意南颜收好。 南颜不晓得有什么用,但见凤尊郑重其事,便珍而重之地收好,回身道—— “此去道阻且长,恐非长生大道,举世沦陷,我们可能会第一个死,留得青山,往后或有转机。” 殷琊啧了一声,道:“苟且偷生,才是无间炼狱。” 南颜道:“你若跟我混迹一处,妖族之同族也许会骂你。” 殷琊:“你见过哪个狐狸精怕人骂?” “那还犹豫啥?”穆战霆笑嘻嘻地揽着他们俩,道,“不求同年同日生,便是同年同日超生,他日踏净土还有熟人引路,这买卖不亏。” …… 子洲。 九天雷动,海潮狂涌,逆卷的血腥从弥漫着不祥黑云的洞房一路刮入海岸,尚且存世的黎民和奔走的低阶修士们哀哭着,愤怒着,但原本应该戍卫他们的子洲主宗、天底下最强的宗门此时却无一人抵御。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 “他们本就想让所有生人死!你看那些部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辈子还没过完,他才刚识字,凭什么要入轮回?!” 一心永生的上位者们并不会理会蝼蚁的哀嚎,而复苏的妖国,亦带着满腔的仇恨如期而至。 先出水的是那些宛如海底夜萤一般的妖鱼,徘徊在水面下许久,被海潮冲上岸后,好似受到了万傩旗的滋养,迅速长出了布满鳞片的四爪,有些妖鱼口中还咬着些许发白的人肉,腥狂的眼睛搜寻着这座部洲上为数不多的活物。 无人戍守、无人戍守、无人戍守。 这样的情报迅速传回,接着海面上便浮起十二座巨大的水台,带翅的妖族顺着水台冲上云霄,发泄般的长鸣着,而同时,那些海水构成的平台上,涌现一个个巨大的身影,比起那些无智的妖兽起来,他们大多已有人形,而少数外貌与人族无异者,一身妖力俱都浓厚得惊人。 最后,一座无法形容的巨大“海岛”从近海处浮起,单单是出水的过程,便掀得海啸连连,万妖惊散。 “道生天,已沦落至此了吗?” 这声音回荡在天地间,带着无尽的嘲笑,使得海水为之沉降,隐约露出其背负着的,整个封印在海底千年的妖国。 “看来孤倒也不急着动手,吾族儿郎,杀入子洲,屠灭地上人族。” 万妖听令,先头的妖鱼正欲杀往海边一处村落时,一道青光穿过灰蒙蒙的鬼雾灭杀了大批妖鱼。 一个面容苍白的人影自鬼雾中走来,他的一只手上甚至还拖着长长的封灵锁链,但面对须弥鼋带领的妖族大军,却毫无畏惧。 “子洲修士在此。” 墨行徵挣脱押解他回子洲的人已有数日,一路上满地疮痍,让他整个人已麻木,然妖魔犯境,他却仍是站了出来。 眼前是千万妖魔,孤身一人,然,死而无惧。 这场面在妖国残部看来极为可笑,须弥鼋大笑出声:“本尊原是好奇区区元婴,也敢如此狂言,没想到是岁寒子那老儿的道统传人。孤久未入世,没想到岁寒子死后,道生天已是人行鬼道,好大的笑话。” 无数妖族亦狂笑不已,掀起的音浪掀飞了屋舍房顶,墨行徵余光瞥见屋舍内尚有瑟瑟发抖的妇孺,眼底的坚毅与悲切一同涌上。 “子洲修士但存一人,绝不容、绝不容妖孽犯境!” 须弥鼋发出一声冷笑,这是某种默许,立时天空盘旋的妖禽一冲而下,正待将其撕碎前,天地骤然一凝,一切妖族的动作皆如同时间凝固一般。 大约过了一个眨眼的时间,随着须弥鼋一声怒吼,天空中骤然下起了血雨。 墨行徵瞪大了眼,看着血雨里浮现的人影,心底涌出某种期待:“师尊——” “须弥鼋。”应则唯好似心情极好,唤出妖族祖灵的名字时,甚至还带着一丝笑,“你的背上背负妖国废墟,太过可惜了,铸酆都于其上,倒是十分合适。” 言下之意,便是只把妖族的祖灵当作一个物件看。 “大胆!!”须弥鼋勃然大怒,立时山呼海啸,宛如携十万大山之势,朝着应则唯的位置轰然撞去—— 这一撞,何止是妖兽之威,几乎是便是一方天地之威。 山川倾倒,河流逆行,咆哮的海潮随着须弥鼋这一撞,誓要将整个部洲永眠于海底。 就是这一撞,在离子洲的海岸寸许之近时,在唯一一个天人第五衰抬手轻点之间,和刚才一样,一切归于沉寂。 海浪凝滞,山川归位,河流静肃。 “你!” “人常言今人不如古人,幽居海底多年,岂不知世事有变?六尊在时,你尚有称雄之机;吾入五衰,汝只得逃命之败。”应则唯的手指徐徐滑动,须弥鼋惊骇间,竟见他巨大如大洲的身躯竟不受控制地徐徐翻转。 青何止出于蓝,是它短视了。 “天人第五衰……好一个天人第五衰!”经年怀抱的怨恨,没想到一朝翻覆。 如今已不是老骥的天下,年轻的强者在他们沉溺与往日的威严与荣光时,早已君临天下。 妖族不能接受,祖灵亦不能接受,可它就是事实。 “赐汝一次机会,臣服于吾之大业,做镇界之兽,或,做幽冥之鬼。” 须弥鼋自出生起便决不能翻身,一翻身,背后背负的一切都将毁灭于虚无……而这头须弥鼋,背后所负的,是妖族剩下的血脉。 它的声音瞬息苍老了许多:“本尊乃妖族祖灵,宁死不臣服外族,但,为保全妖国余脉,本尊可付出代价!狡赖的人族,直言。” 应则唯放下手,充满混沌之色的瞳仁溢出一丝癫狂之意。 “蔽宗的长辈们年事已高,小辈们不愿同道,着实让人头疼。你看这瀚海无边,挑一个你喜欢的部洲,只当个见面礼,其他的……都撞沉了。” “师尊?!”墨行徵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好似从未认识过应则唯,“在你眼里,人命从来都是这般轻的吗?” 须弥鼋已顺着应则唯指的方向开始回身转向寅洲,而应则唯垂首看着墨行徵,淡淡道:“行徵,你还对为师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也许你接下来,会更失望。” “我以前认识的师尊是假的吗?” “以前?”应则唯倒真是回忆了一下,道,“你只看到一叶,以为那便是整个世间,只能说明你的眼界太小……如果你愿放下那片叶子,你会发现,为师比你想得更可怖。” 墨行徵惨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还有多少东西想给我看?” “放心……一切都会结束的,那之前,为师还想和你下完最后一盘棋。” 应则唯言罢,看着远去的须弥鼋,胸腔里两颗心安静地运转着。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走上正确的路。 唯一的迷茫就是,他自己的心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不配为人师。” 南颐的声音响起时,应则唯久违地感应到了心口一痛,接着赤帝妖心便迅速黯淡下来,直至覆上一层冰霜。 法术、灵力皆不可融解,这层冰霜是赤帝当年与这颗妖心结下的因果,献祭一个天人第四衰的祭品,便可以封印住赤帝妖心。 墨行徵猛然回头,便看见南颐无声站立在他们身后。 蓝色的灵鱼自琴弦游上南颐淌血的手指,来回转动几圈,方飞上来轻触南颐的眉心。 “姣娘,你怕吗?” 蓝鱼依恋地蹭了蹭他,南颐面上露出一丝苍白的笑,身形一点点化作光沙。 “我把身后事都托给龙主了,余生本就不长,这一次,我们的魂魄会散离于天地……来生,或许你会是一株草木,我会是一块顽石。” “我会记得你,十年,百年,千年……若得修成人形,愿我不盲,愿卿不离。” 他用最后的时间和爱人做约定,而被暂时封印住的应则唯按着心口,看着故友一点点灰飞烟灭,低声轻喃。 “逸谷,何必呢。十日……区区十日,你明知这世上无人可杀得了我。” 他话音一落,远处须弥鼋忽然怒吼了一声,随后,千里瀚海,瞬息化作静湖。 仿佛某种宿命的终点,应则唯抬头望去,道:“佛忏主,道法天,天法自然,逆天而行,非智者所为。” 明月初升之处,寂明披着一身月光,止住须弥鼋的手甚至是极为温柔地轻轻拍了拍须弥鼋的鼻端,方才温声答道—— “道法自然,然,佛法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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