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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惊与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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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了笑:“不好意思,那位崔大人强硬得很,拦也拦不住,你这样会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薛怀安的心思却被抢案迷住,并不以为意,道:“我反正不擅长审讯,让他去做好了。倒是宁二,你来和我细细讲讲昨日你被抢匪胁迫进入银库以后的情形。”    宁霜知道他的脾气,便不再多说其他,直接进入正题:“那人用火枪顶着我的后脑勺,押着我进入银库。然后扔出四个褡裢要我装银圆,他说停才能停。我装了三个褡裢,当时估计是三千多银圆,昨夜我们清点出来,一共是丢了三十一柱,也就是三千一百两。装第四个褡裢的时候那人叫我去装我们银号银库里代客收藏的物品,那些个东西大都是些名贵珠宝和古玩字画,说起来,一个小小的书画卷轴也许就抵得上三千两,银子被抢了找不回来是我们德茂自己的事,但是这些代客收藏的东西要是丢了,我们拿什么赔给人家?于是当时我就对那抢匪说,银钱可以拿,这些东西还请高抬贵手。但那人根本不睬这些,叫我把储藏物品的隔间一个个打开,看啥贵重又好拿就叫我拿啥。这部分到底损失多少没法子估算,我们现在只是核对出了一个丢失物品的清单。对于我们德茂来说,被抢了几千现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这些代人保存的东西要是丢了,数十万都有可能赔出去,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你们这代客保存贵重物品的生意可是随便什么人都知道的?”    “自然不是。因为需要我们来保管和运送的,多是很贵重的东西,我们收取的保管金也不低,一般老百姓根本不会涉及这生意,当然也无从知晓。”    薛怀安眉头一蹙,道:“宁二,我很怀疑这抢匪知道你们银号的情形。”    宁霜想一想,又说:“现在这么看,抢匪的确很会抢东西,银圆的话,他们四个人能背走一万两就算了不起,但是那些翡翠玛瑙,一颗也许就价值连城。”    “一万两都背不走,别忘了能将银圆运出银库的只有你和那个用枪抵着你头的抢匪两人而已,抢匪还有一只手要拿枪,也不能负重太大妨碍了他行动,这样的话,你们两人就算肩扛手提又能拿多重的银子?这个抢匪很明智。”薛怀安说到此处,口气一转,神色比先前严肃不少,问,“宁二,你想一想,你和你们大掌柜需要共同打开放银库钥匙的这个铁柜之事,你有没有和其他什么人说起过?又或者,虽然没有直接说过,却有可能间接让别人猜到?”    宁霜沉眉想了想,答道:“薛三儿,你知道,我过去虽然性子不好,但是于银号的事却是谨慎小心,从无差错,这样的事怎么会不小心说给别人,至于王掌柜,似乎也不是那样的人。但我们身边的其他人,如果有心观察,很多事却是也不难猜出个**不离十。”    “你爹给你很大压力?”薛怀安转换了话题。    宁霜叹了口气,说:“不怪他。你知道,德茂这十几年壮大得这么快,成为天下第一大银号,除了我爹善于经营,还因为他合并了好几家实力雄厚的银号。这些银号的老板都是我们德茂的股东。一直以来,这些股东对于我爹让我这一介女流继承家业就多有微词,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出过那样的事情。本来我的婚事上我爹给了我两条路,第一条,从几个股东的儿子中选一个结婚;第二条,和一个我爹认为对德茂有助益的其他人结婚,让他入赘我家。我自然不能选第一条,那不是平白让别人夺了我爹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所以,那些股东心里只怕更记恨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爹虽然没说,但是那些人一定会借题发挥。”    薛怀安不想还牵涉到这么复杂的事情,怜惜地拍拍宁霜单薄的肩膀,眯起眼睛望向被日光灼烧着的银号院子。为了防止有人藏匿,银号的院子里一棵树也没有种,青石板地上蒸腾起热气,呼入鼻腔时燥得让人窒息。阳光灼人,所有经过院子中的人都好似被烫到一般,脚不沾地一路小跑,逃进屋子里去,唯有薛怀安与宁霜仿佛困于烈日,无处可逃。    “我这两三年长进颇多,我想我可能变成了比过去稍微好一些的锦衣卫,你应该可以信任。”薛怀安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稍顿,续道,“宁二,我想和你夫婿谈谈。”    麻烦的同僚    傅冲从早上起就在外面为追查抢匪的事情忙碌,然而到底是习武之人,在夏日里这样奔波仍然毫无疲惫之色,青衣黑靴,眉目清俊,让人瞧着只觉得心中爽朗。    按理说薛怀安和傅冲两人与宁霜关系都近,也该相互亲近才是,但实则他们又只是今日才见面的陌生人,彼此除了这案子并没什么话题可谈,大家隔着一张小圆桌面对面喝茶,笑得再亲厚却仍是化解不开疏离的气氛。    薛怀安本不善于活络关系,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傅大哥大概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不妨细细回想一下,关于银库钥匙,或者银号里面的其他事情,有没有说给什么人听过?又或者,只是无意中说过?”    “没有。”傅冲很明确地回答,转而反问,“薛兄的意图我明白。可是,恕我直言,我怀疑薛兄这么问话,就算把相关人都问了个遍,能有什么用?且不说你问的人可能故意隐瞒,假设那人是无意透露的,恐怕很有可能他自己都忘了于何时何地讲过。”    “哦,那么依傅兄之见,该怎么问?”    傅冲笑笑,道:“薛兄不是锦衣卫吗,怎么向我问审人的法子。据在下所知,锦衣卫对谁有怀疑,先不用刑,只是不让人睡觉、吃饭和喝水,用相同的问题反反复复拷问那人三天,便没人能挺得住了,更何况你们还有其他无数刑讯手段。”    薛怀安原本不算大的眼睛顿时瞪大一圈儿,讶异地问:“哦,原来,你,你竟然有这种癖好,你想让我这般对待你啊?”    傅冲被薛怀安这句呛得一愣,可是看看对面人不知是迷糊还是揶揄的样子,又发不出火来,闷声道:“薛兄要是觉得我这么可疑,用这法子也不妨事,清者自清。”    薛怀安见傅冲一副生气的模样,心下觉得没趣,要是换作初荷或者宁霜,这样情形下大概会和他至少斗法三个回合。特别是宁霜那丫头,于礼法规矩这些向来看得淡,又是逞强好胜的性子,大约会笑眯眯地说:“嗯,是啊,奴家就喜欢这个调调,要不我们先来个三天试试?”    当年玩笑游戏,薛怀安在宁霜这里从未占得便宜,结拜的时候,生生让比自己还小的宁霜占去了老二的位子,倒不承想她如今嫁给了如此严肃的大侠为妻,姻缘还真是奇妙的东西。    薛怀安这样一想,便觉得宁霜和傅冲虽然都是样貌一等一的人物,可是站到一起还真是不般配。傅冲是高天流云般的人物,身边匹配的女子大约该是一样清丽脱俗才对,而宁霜,则美得嚣张。    过去薛怀安就说过,宁霜的样貌做银号大东家,驰骋生意场是不合适的。并非说生意场上抛头露面的女子必须要丑,但若是美的话,一定要美得秀丽庄重,好让人心生敬慕。宁霜却是天生浓丽的眉目,仿若开到极处的牡丹。    “那么,你说我适合做什么。”那时的宁霜笑吟吟地问。    薛怀安仔细想了好一会儿,道:“一代名伶。”    宁霜展颜一笑,开嗓子唱道:“欲折隔篱花,追忆堤边柳,萍减绿,叶添黄,人空瘦,秋色惹人愁。”    调子忧伤凄清,可吟唱的少女却眉目含笑,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薛怀安和傅冲话不对盘,僵坐了好一会儿,薛怀安尝试着换了个话题,问:“今日外面有什么进展?”    “外面倒是还好,德茂平日不论官府还是江湖都打点得不错,昨日一出事,出泉州城的人就必须被官兵盘查了。江湖上黑白两道的朋友要是有人知道这些匪人的下落,或者发现有人销赃,一定会给我们消息。缇骑这边,是泉州府有名的侦缉高手崔执崔大人在经办此事,应该可以放心。”    薛怀安皱皱眉,自言自语地说:“就因为是他才麻烦。”    傅冲听了略觉不解,道:“我看那崔大人安排调度手下排查搜寻很是有条理章法。现下一众缇骑正在城中过细筛子一样搜查可疑人物,不知他有何不妥?”    薛怀安认认真真凝神想了片刻,答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使其长得像样。这位崔大人,黑锅底脸刷子眉,不够像样,因此我才说麻烦。”    傅冲不由得暗想,虽然这外貌特征描述得没错,可人家崔大人好歹是一个浓眉大眼、面貌英武、天生武将之姿的人物,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思及此处,他不自觉开口想要替崔执辩白些什么,才猛然发觉原本严肃正经的话题又被眼前之人扯开了,心下生出些许恼意,只觉自己和薛怀安的思路简直是遥如参商,脱口道:“薛大人见地奇诡,冲恐怕不是相谈良伴,聊闲话恐怕还是内子比较合适。”    薛怀安又讨了个没趣,只得再次循规蹈矩地问案,傅冲的回答自然如最初般规矩稳妥,无甚差池。来去几个回合,薛怀安毫无收获,恰在此时,金石阁里审案的崔执放了王掌柜出来,紧接着便请走了傅冲问案。待到傅冲和崔执从金石阁里出来,已是接近晌午,宁霜便礼数周到地将崔执请去喝茶解暑。    崔执啜口茶,眼角扫了扫也在一旁蹭茶喝的薛怀安,对宁霜说:“宁少东家可以放心,这案子从泉州府千户到我们南镇抚司郭指挥使都极其重视,特令本官全权负责此案的调查。到今时为止,所有与本案相关人等的口供均已录完,城内开始层层搜索,这些抢匪一定跑不出泉州城。”    “哦?大人这么肯定抢匪没有逃出去?”宁霜问。    “匪人不是宁少东家带人去追的吗?追入鱼市追丢的,对?”崔执明知故问,余光瞥一下在一边佯装专心喝茶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薛怀安,才缓缓续道,“照理说,匪人弃马躲入鱼市这个泉州城中午以前最热闹繁杂之地是个不错的计策,但是细细一想,却是下策。”    “那何为上策?”宁霜道。    “上策,就是应该在抢劫银号之前,想好怎样以最快的方法冲出泉州城,这样的话,只要城外再有一处能够换马的接应,他们就可以甩掉追兵逃入山野,那时候,就是我们锦衣卫,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然后,这些人便可以用抢走的几千银圆先安安稳稳过上三年五载的寻常日子,等风声不再那么紧了,自然可以在黑市出手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    “崔大人的意思是,这些抢匪只是些思虑不周的江湖草莽,所以没有想好万全的退路吗?”    “似乎可以这么说,但却又有些说不通。以这些人抢劫银号的前半程来看,简单却有效,不可谓不高明。就算是后来逃入鱼市,似乎也是早有准备,那些弃马屁股上被马贩子烙下的印记都被全部重新烙花了,断了我们日后去马市寻踪的线索。鱼市气味复杂,地上又到处是倾倒的污水,锦衣卫赶到后也没法子用狗在鱼市里辨别气味,以这些来看,显然是早就考量过对付我们锦衣卫的追查该用什么法子。但如此一来,却失了能逃出泉州城的先机,要知道,在鱼市他们只能步行,就算之后能再换马,那么赶到城门的时候,应该也是我们下令封锁城门之后了。”    “咳咳。”薛怀安按捺不住心头之痒,先假咳了几声,才接话道,“可能是,他们原先的计划被什么意外打乱,所以用了下策。”    崔执浓眉微微一压,盯牢薛怀安问:“薛大人为何如此说,可曾是打探出什么其他线索?”    “不曾。”薛怀安当即答道,脸上却挂着有些揶揄味道的笑容。    薛怀安这般有些挑衅的态度,简直就是街头顽童故意惹事以后,仍期待着对方能继续和自己纠缠胡闹的浑蛋模样。宁霜瞪了他一眼,圆场道:“崔大人,我想,薛大人的意思是,当时我武师们追赶得很急,这样大队人马在泉州街头追逐,城门官在高处的城门楼上估计远远就能发现异状,会在城门口阻拦。”    崔执仍是看住薛怀安,却并不见有任何恼色,说:“的确,所以说呢,这些人还是谋算不够,没有想过该怎样拖延住追兵,又或者,真如薛大人所言,被什么意外打乱了安排。”    薛怀安听到这话,思绪便被拉回那些用来炸马厩的黄色炸药之上,神思飘移,眼中现出茫茫之色,不再接话,把崔执晾在了一边。    崔执不知薛怀安是这么个脑筋会急转的没谱儿之人,脸上露出薄怒之色。陪坐一旁的傅冲显然也察觉气氛忽冷,忙解围道:“其实是不是有意外也无关紧要,崔大人办案手段高明,相信无论怎样狡诈的匪人也难逃大人的手掌。”    虽然明显是为了缓和气氛而说的夸赞之词,可是由傅冲口中而出时,着实有种并非恭维的诚恳之感,崔执便未再与薛怀安计较,转对宁霜和傅冲二人道:“如果不出意外,半月之内本官当可给宁少东家一个交代。”    宁霜有些不敢相信,问:“大人这么肯定,难不成已经找到了线索?”    “与线索无关,这些匪人犯了个最大的错误,便是以为在这泉州城之内,凭借他们几人就能斗过有组织的锦衣卫。”    有组织的锦衣卫,是使这个帝国庞大城市正常运转的重要齿轮。大多数情形下,他们并非执行探案的工作,而是像一条一条细密的梳齿一样,无声无息地梳理着人口众多、繁华又杂乱的城市。他们记录户籍,确认每个新生儿的到来和老者的离去,确认每处房屋里所居何人,掌控外来人口的流动变化。他们布下明索暗线,了解黑的白的各色生意往来,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范围内,允许小偷、窃贼甚至更肮脏的存在。他们和各种势力之间建立起不可言说却利益明确、界限分明的底线,只要不越过界限,保持这城市平稳向前运转的表面常态,便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是,一旦有人鲁莽地打破了这个局面,这些平日里细细密密,甚至看上去有些烦琐的组织铺垫便会立时发挥效用,像一台精密机床般开始运转,将这城市看上去纷乱无序的皮毛缓缓梳理一番,找到那两三只破坏和谐的小跳蚤,再轻轻碾死。    崔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高效且无情,显然是操作这机床的好手。这似乎是,除去沉浸于黄色炸药迷思中的薛怀安之外,屋中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实。    见到美女就变笨    初荷跨出恩得利化学物料店的大门,谨慎地向四下看看,见那个“刷子眉”锦衣卫不在,才快步往客栈走去。    刚才进恩得利大门的时候,初荷迎面碰见那个锦衣卫正往外走,眼神交汇,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昨日有一面之缘的人,显然认出了自己。    初荷猜想,这个锦衣卫大约也发现了昨日爆炸后的刺激性气味,和自己一样顺着这条微小的线索来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并不好,在薛怀安从官府搞来的化学店铺名单中,恩得利已经是最后一家,同前几家一样,他们能提供的信息实在是鸡肋。    单单恩得利这一家,近三个月购买能合成爆炸物原料的顾客名单上就有十来人了,要是都查一遍背景要七八天,更何况还不止这一家店呢。这名单一定要精简些——像这个人,就是买了一些竹炭粉,似乎没必要怀疑,还有这个人,他买的硝石分量太少了,也可以画掉,初荷这般想着。薛怀安还未回来,她在客栈等得无聊,索性拿出炭笔开始在名单上勾勾画画,做初步的筛选。不知过了多久,门声轻响,初荷扭头一看,薛怀安正站在门口冲她微笑。    初荷朝他摇摇手中的单子,用手语比了一句:“真多。”    薛怀安明白她的意思,说:“不能这么查,我如今想明白了,这样的工作只有动用大量锦衣卫人力才能完成,我们不能用这法子。”    “那要怎样?我白白给你……”    初荷话还没说完,就见门口的薛怀安似乎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扑进门来,接着是一个爽朗清脆的声音说:“薛三儿,你堵着门干什么,让我瞧瞧你的宝贝表妹。”    随着声音,一个女子闪身而入,初荷只觉得顿时一室明媚。    “我叫宁霜,你是初荷妹妹?”宁霜说着走上来,亲热地拉住初荷的手问,“我和你哥哥是结拜姐妹呢,他和你说过吗?”    初荷听得犯糊涂,摇摇头,脸上露出好奇的探究之色。    宁霜却没有马上回应她,而是转过头,柳眉一立,冲薛怀安质问道:“薛三儿你怎么回事,都没跟你妹妹提过我吗?”    薛怀安懒散地倚门而立,呵呵笑道:“提你干什么,你是我人生的污点。”    宁霜瞪了他一眼,笑骂:“就你那乌七八糟的人生,要是把污点都除掉的话,你便没有人生了。”    初荷见这二人说笑揶揄的样子着实显得亲近,更加奇怪,抽出被宁霜握住的手,对薛怀安比句手语:“这位姐姐是你好朋友?”    薛怀安刚要开口介绍,宁霜却仿佛看懂了那手语一般,抢话道:“我们两个是结拜姐妹,姐妹。”    宁霜把“姐妹”两个字故意加重,就像生怕初荷听错了一般,然后继续说:“你不知道哦,当年啊,你哥哥和我都特别迷名伶叶莺莺,每天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追着人家,最后自然成为知音,惺惺相惜,所以结拜做了姐妹。”    初荷听着新奇,忍不住笑看薛怀安,满眼询问之色。    薛怀安笑而不语,想起那时年少,迷名伶叶莺莺迷得天昏地暗,苦练一手月琴,弹会她所有的戏牌,成天幻想有朝一日能亲自给她伴奏一回。在那样懵懂的年纪,也搞不清怎样就和同样是大戏迷的宁霜胡混在一起,宁霜嗓子好,天分高,能学得七分似叶莺莺,成了他第二个崇拜对象。结拜的时候也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完全没有人家书里结义金兰的庄重过场,倒是喝了不少酒,所以至今也是一笔糊涂账,搞不清当年到底结拜了什么。反正宁霜一口咬定,是结拜了姐妹。    初荷知道薛怀安喜欢听戏,平时闲了也会弹弹月琴,更知道名伶叶莺莺是红透半边天的人物,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事情连在一起,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真的吗?”    “真的吗”这三个字的唇语极容易看懂,宁霜也认了出来,再次抢先一步回答道:“真的,姐姐不骗你,你可知道,我这个女混世魔王行二,他行三,那老大是谁?”    “谁?”初荷问。    “呵呵,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名伶,叶莺莺。”    初荷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消化这个答案,然而想一想,与女混世魔王和天下第一名伶结拜姐妹,这还真是只有薛怀安这样半呆半聪明的家伙才能做出来。再看薛怀安脸上得意的神情,便冲着他鼻子一翘,眉毛一蹙,做了个鬼脸,说:“瞧给你美的。”    怎能不得意,和宁霜胡搅蛮缠地把叶莺莺哄得同他们结了拜,这也许是年少时光里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此后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有如此的纯然迷恋和胆大妄为,自然,薛怀安想,这也可以被叫作糊涂花痴和厚脸皮。    被宁霜这样一打岔,薛怀安差点儿忘了正事,忙说:“对了初荷,这位宁霜姐姐就是德茂的少东家。她家这个劫案没有个十天半月出不来结果,但你耽搁不起这时间,还是尽早去帝都为好。不过你一个小姑娘也不能单身上路,我已经托人给小笨送信,叫他速来泉州和我们会合,之后就让他陪你去帝都,这样的话,我们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等他,你看这样安排可好?”    初荷心里自然愿意留下来和薛怀安一起查案,找出炸弹的制造者,可是却也明白这次考学对自己更为重要,而案子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想想似乎也只能这样,便点头答应了。    不想宁霜却不高兴了,纤纤玉指一戳薛怀安脑门儿,说:“薛三儿,你什么意思?这时候你还住客栈,你这不是和我故意生分嘛。给你一盏茶时间,速速收拾行李搬来我家。”    “不是生分,这不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嘛,你还不够愁啊。”薛怀安说。    “你来了我还愁什么。你再这么说就是和我生分,别说你住客栈了,就是叶大在泉州的房产卖掉以前,每次来这里登台还不都是住我家。我说,你不会不知道,她现在正在泉州呢,唱到这个月底,如今就住在我家。”说完,宁霜秀眉一挑,恍然大悟地说,“看来一定是不知道,要不,早就哭天喊地要住我家来了。天哪,天哪,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在泉州登台,你变心了啊。”    初荷家人里没有戏迷,即使是这样,她也曾和父母去看过一次叶莺莺的《倩女离魂》,似乎是这一生不去看一次叶莺莺唱戏,便会有缺憾。    初荷那时十一二岁年纪,对《倩女离魂》的剧情很是没有共鸣,她想,即使再想念一个人,也不可能魂魄离了肉身,千里迢迢追随心上人而去,这戏实在是胡扯了。如果让她选,还是《大闹天宫》更合胃口,台子上粉墨登场的英俊小生远没有花脸的孙悟空逗趣,叶莺莺扮的倩女再怎样漂亮,也没有齐刷刷上来一群穿红披绿的仙女鲜亮缤纷。    这样的观感很久以后她曾讲给薛怀安,薛怀安听后,忍不住一个栗暴敲在她脑袋上,说:“真是牛嚼牡丹。”    想不到,如今要在咫尺处见到这朵牡丹了。    远远地,隔着宁家花园里一庭极盛的花树,先是瞧见一个藕色的人影款款而来,看不清面孔,行走的身姿倒是极尽风流,如秋风中的芦荻一般,轻盈却有风吹不折的韧劲儿。    忽而人就到了近前,春山秋水般的眉眼,不是好看或者不好看能形容的人物,眼角眉梢都是别人学不来的风情,展颜一笑,倾倒众生。    “薛三儿。”叶莺莺这样叫了一声,不似宁霜那样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轻轻巧巧的,于亲热中带着玩笑的意味,仿佛叫着儿时玩伴的外号。    薛怀安莫名其妙就红了脸,手足无措,要开口又张不开嘴的模样,挤了半天挤出一句:“叶大,好久不见。”    叶莺莺忍不住捂着嘴笑,说:“怀安怎么还是这样害羞,我们当初到底是不是结拜过,嗯?”    宁霜揶揄地说:“他还是那德行,见到美女就变笨。”    叶莺莺笑看向初荷,说:“这样说来,薛三儿一直和这么个小美女住在一起,岂不是没有一天精明的时候?”    初荷于音律书画这样的事物缺乏感性认知,也不懂情趣浪漫,但这样个性的好处却是她很有客观的自知之明,叶莺莺如此的夸奖对她来说完全没啥效果,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么两大美女的夹击之下,她的美色微不足道,如小数点儿后面第二十四位上的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故此这样的夸奖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初荷只是礼貌地对叶莺莺笑了笑,便把眼睛瞟开,显出毫不掩饰的疏远态度。    因银号被抢的事情,宁霜这两日总显得很是低沉,这会儿见几年不见的好友都齐了,心情总算好了些,一拉叶莺莺的手,说:“好了好了,别虚头巴脑地寒暄了,我们三个好久不见,趁离晚饭还有一会儿,先一起唱一段去。”    几人走进一座紧靠着一池荷花的凉阁,里面唱戏的家伙什儿一应俱全,薛怀安挑了自己擅长的月琴,拨弄两下,弹了段短旋律试试音,但仍然是一副拘谨放不开的模样。    “弹得真差劲儿,怎么就和你结拜了呢。”宁霜嗔道。    叶莺莺倒是不以为意,站在一边疏淡地笑着。    初荷知道薛怀安平日里弹得颇好,此时有失水准,大概是有些紧张,只是她无法言语,也懒得替他辩解,倒有几分存心看他在美女面前失手的心思。她瞧这要开锣唱戏的三人,薛怀安紧张,叶莺莺无所谓,只有宁霜兴奋,倒甚是有趣味。    宁霜挑了《西厢记》里的一段,自己演红娘,叶莺莺则演崔莺莺。在薛怀安的琴声下,叶莺莺朱唇轻启,徐徐开唱。    叶莺莺是粤剧名伶,但昆曲也唱得很有模样。南明以粤剧和昆曲最为流行,只是粤剧唱词用中州话,也就是中原话发音,更容易被大多数当年因战火迁来的北方人听懂,再加上粤剧花样多,服装舞台都华丽热闹,配乐不但繁复还加入了曼陀铃和吉他等西洋乐器,很是符合南明奢靡繁华的审美情趣,渐渐就压倒昆曲,成为最受欢迎的剧种。    叶莺莺幼时学昆曲,后来改粤剧,所以兼得昆曲旦角的优雅空灵与粤剧花旦的富丽明媚,堪称一时之绝。不过这些在初荷这样的门外汉眼里,都如同一个锅里蒸出的包子,看不出什么分别。    就在她瞧着无趣的当口,在一个过门处,一支笛子轻巧地加入进来,笛声婉转轻快,立时为薛怀安有些平淡的琴声增色不少。初荷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姿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半倚着门,正闲闲吹一支竹笛。    初荷一看这人,不由得感叹:怎么天下的灵秀人物都跑到这里来了?    这男子容貌算不得极英俊,唯风姿特秀。他人生得瘦而高,面色有些青白,一双眼睛深邃如渊,眼下还有淡淡青色,似乎睡眠不足,此时倚门而立,将倾未倾,让初荷想起彼时读书,说到魏晋人物中嵇康醉酒后也是这般愧俄若玉山之将崩,别有一番颓唐的风流。    这人的笛子吹得极好,让宁霜唱得更是起兴,一段唱完,便对他说:“云卿,再来一段,这次唱《牡丹亭》,我要唱杜丽娘。”    被叫作云卿的男子懒洋洋地笑笑,也不答话,转调就是一曲《牡丹亭》中“绕池游”的前奏。    宁霜笑意盈盈,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宁霜唱了杜丽娘,叶莺莺这样的名角儿自然不会去唱丫鬟,她转身走到薛怀安身边坐下,闲聊道:“宁霜还是老样子,这样的情愁总被她唱得十分喜气,看来还是未入情关。”    薛怀安点头称是,转脸欲和叶莺莺也闲聊几句,可是一对上那双含笑凤目,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又说了一遍:“是。”惹得叶莺莺一阵轻笑。    宁霜这次唱罢,长长舒一口气,道:“啊,这两天,就现在最舒坦。”    接着,她一指初荷和薛怀安,对那男子说:“云卿,这是薛怀安,莺莺姐和你提起过,我们三个是结拜姐妹。那是初荷,他表妹。”    男子一愣,看样子显然不知道此事。    叶莺莺在一旁忙道:“怀安,这位是陆云卿,陆公子,我好朋友。”    薛怀安和陆云卿客气地互相问候,轮到初荷的时候,陆云卿忽然显出饶有兴趣的模样,微微弯身,凑近她细瞧。    陆云卿的行止间有一种风流天成的气度,即使这样有些轻佻地看着初荷,也不会让她觉得不悦,只是她到底年少,脸颊上蓦地腾起两团红云,眼睛也躲闪着不敢与他探究的目光正面相对。    她听到他说:“这小丫头生得灵秀,倒是有七分像十三四岁时候的莺莺。”    坏女孩儿    这天晚上,初荷一个人在房里,拿着镜子照了又照,细细琢磨镜里的面孔到底哪处像叶莺莺。    镜中少女白皙的面颊上透出健康的红晕,眼角眉梢都微微向上斜挑,很有精神的模样。下颌尖秀,但两颊还是小孩子才有的圆鼓鼓轮廓,也看不出是不是会有朝一日蜕变成叶莺莺那样秀致的瓜子脸。    事事都经不住琢磨,这样仔细把五官拆来拆去分析,倒真看出七八分像来。然而初荷无论怎样冲着镜子里面挤眉弄眼,或笑或嗔,都学不出叶莺莺风韵天成的样子,只看得镜子里一个青涩的卖弄风情的傻姑娘。    她气馁地放下镜子,心里说不出地堵,有些想去问问薛怀安,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叶莺莺,但是再一想,不论他说像或者不像,自己都会不开心,于是懊恼地躺到床上,瞪着窗外当空一轮明月,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薛怀安一早便和傅冲、宁霜出门办事。初荷一个人闲得无聊,在园子里瞎转,遥遥听见叶莺莺在练嗓子,顺着声音寻过去,在一处雅致小院儿门口停下脚步。    隔着门前甬道两旁的稀疏翠竹,可以看见陆云卿坐在一只鼓凳上拉着三弦,叶莺莺俏生生立在一旁,和着琴声,轻轻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这是昨日宁霜唱过的一段,不过今日由叶莺莺唱来,同样的调子,却惆怅幽怨,别有一番味道。    唱罢,只听陆云卿口气随意地说:“她昨儿唱这个,你今儿就要唱这个。”叶莺莺以漫不经心的口气答:“薛怀安昨儿帮我搭戏,你就愿意凑热闹,平日里怎么没这么热心。”    陆云卿低低地笑,道:“好,那以后热心些。”    初荷还想多听几句,忽然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问:“请问这位姑娘,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吗?”    初荷一回头,见是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少女,虽说是丫鬟打扮,可是模样俏丽,气质大方,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比不过。    那丫鬟见了初荷,讶异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上下细细打量她一番,才按照下人该有的礼貌微微一礼,道:“奴婢是陆公子的丫鬟如意,姑娘要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就请进。”    初荷觉得自己算是在偷听,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时候拔腿就跑更是小家子气,点点头,跟在丫鬟身后往里走。    里面的陆云卿和叶莺莺早已听见动静,双双迎出来。陆云卿和气地问:“初荷姑娘是来找我的?”    初荷想要编个搪塞的瞎话,可是无法出声也没法子跟对方用手语交流,她本是出来闲逛,随身没有带本子和炭笔,一时间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陆云卿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温和地说:“哦,看来误会了,不是来找我的,恰巧路过此处对不对?”    初荷赶忙顺坡下驴,使劲儿点了点头。    陆云卿又问:“那既然经过,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家如意泡茶的功夫不错。”    初荷随即又点点头,可是心中却生出奇异的感觉,觉得明明他完全是征求自己意愿的口气,可怎么好似没法子拒绝一般。不由得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很轻易就可以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控制住场面,让别人不由自主地听命。    饮茶的时候,因为初荷不能言语,陆云卿和叶莺莺便也不怎么多说话,陆云卿显得有些疲惫,一张面孔泛着病态的青白色。叶莺莺见了,对初荷说:“他这人特娇气,又贪睡,大清早就没精打采的,初荷我们走,让他自个儿歇着。”    初荷跟着叶莺莺走出小院儿,叶莺莺又拉着她闲逛。她大概觉得初荷有些闷,便没话找话地说:“说起来,我和你表哥虽然结拜了,可是,我都不怎么了解他,结拜啊什么的都是宁霜那个鬼丫头瞎搞的。宁霜说他办案时精明细致,不过平日里我怎么看不出来呢?倒是有些迷糊的样子。”    初荷原本就对叶莺莺有些计较,听了这样的话更是不高兴,心想:我家的“花儿哥哥”我怎么说呆都可以,外人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于是低头不语,却悄悄放慢脚步,趁叶莺莺不注意,偷偷伸脚在她的裙角上一踩。叶莺莺没有防备,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幸好原本走得慢,加之从小唱戏练功平衡感好,身子一歪一倾却没有摔倒。    叶莺莺转头去看初荷,却见小姑娘一脸焦急地扑上来伸手扶她,这一扑力道极大,把刚站稳的叶莺莺一下子扑得摔坐在地上。她摔得颇疼,身上又被初荷死死压着,心头不悦,正要发火,可是身上那不能说话的小姑娘嘴里咿咿啊啊说着,双手舞来舞去比画着,似乎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道歉,脸上的表情更是焦急万分,倒是叫她这个受害者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是不小心,你别急。”叶莺莺安慰道。    初荷这才爬起来,一脸歉意,伸手又把叶莺莺扶起,冲她笑得像花儿一样甜美。    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初荷又过了三天,本杰明便从惠安赶到了。因为叶莺莺不久就要结束泉州的演出回帝都,薛怀安便把他们托付给叶莺莺,让他们暂住在她帝都的府上。两人收拾收拾先走,留下薛怀安独自在泉州给宁霜帮忙。    说是帮忙,薛怀安却越来越觉得有心无力。他自己最擅于从现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然而这本事在此案中几乎派不上更多的用场。手中的线索追到炸药的来源便断掉,用来炸墙的黄色炸药按照初荷所说应是染布用的黄色染料,他跑遍泉州城的染坊,果然见到有好几家使用这种染料,却没有一家承认自己最近丢过或者转卖过染料。薛怀安不是善于诱供查问的人,从几家染坊之人的应对中,探不出任何线索,只得再顺藤摸瓜去看染坊的染料由谁供给。因着供给这种原料的化学物料行在泉州有七八家,一家家都查完便又用了三天,这样到了案发第八天头上,薛怀安所得,也不过是泉州城一众出售苦味酸的化学物料行名单和近期内的所有购买记录。很显然,追踪每一个记录这种工作绝非一个锦衣卫单独可以完成的,更何况也许名单中每一个人都和此案件无关。    薛怀安掐算着自己要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这时才深深明白为何锦衣卫要建立起这么细密又庞大的组织,只因这城市、这帝国,原来便是这么巨大繁复又紧密勾连的一张丝网,牵动一线便可以引来千丝万缕。而若要从这千丝万缕中梳理出头绪,当真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这样想来,自己平日里不屑甚至腹诽过的那个烦冗的锦衣卫组织,从某方面看却是必需又必要之物,而自己过去的某些想法,显然是一个只做过港务和小城锦衣卫之人的短浅见解罢了。    同样在这八天里,崔执却带着手下一众锦衣卫犹如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床一样隆隆向前,碾过城市。    崔执是泉州缇骑中有名的年轻干将,虽然才官至总旗,但由于这次案件金额巨大且是帝国首桩,泉州千户给予他特权,整个千户所总旗以下缇骑均可供其调遣,只是在他头上再放置了一个并不真正管具体刑侦的百户,帮他协统缇骑各部。如此一来,这个原本就以高效闻名的崔总旗更是如虎添翼,一方面,他可以调动充足人力,对整个泉州城,特别是那些重点怀疑的聚居区进行挤压式的搜索查证;另一方面,他给予泉州城黑道最大的压力,销赃或是藏匿劫匪,一旦被发现,便是连坐式剿灭。同时,各银号和地下钱庄也被严密控制,尤其是用现银兑换银票的人,全部要登记在册,以备追查;各个城门的进出则受到严格检查,出城者身上的银圆携带量不得超过一百两,携现银多次出城者全部被锦衣卫拘留审问。    一时间,泉州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市生活的步调在崔执的铁腕之下稍稍改变了节奏。普通百姓或许只是觉得出入不便,盘查过多,但商人们却为货物出入缓慢,该装船的出不去城,该卸船的进不了城而烦恼不已。书生们聚于一处闲聊时难免议论——    “原来一直以来看似自由的泉州城里铺垫着这样严密的监察网啊。”    “是啊,和前明的锦衣卫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比不好,毕竟如今的锦衣卫和前明的职能功用都不同,别想太多了。”    至于黑道众人,则聚在一起骂骂咧咧——    “妈的,到底是哪个不上道的家伙捅事出来,让大家都不好过?”    “老子要是知道是谁,不用等缇骑出手,先剁碎了他。”    “咱不能剁,必须让缇骑剁,还看不明白啊,这是要杀鸡儆猴呢。”    “可不是,德茂平时黑白两道没少铺垫,妈的谁这么闲,不顾规矩,没事找事!”    “很快就会知道了,塘里的水就要抽干了,鱼还能躲到哪里去?”    第八日    在劫案发生的第八日,崔执再次拜访了位于青龙巷的宁府。    之前薛怀安对崔执“锅底脸刷子眉”的形容的确掺杂了个人情绪的恶意歪曲,实则这年轻的锦衣卫容貌堂堂,颇有武将之风。崔执个性强执,用薛怀安的话来说,就是此人有一个非常苛刻的人生观。但即便再怎么看不顺眼,薛怀安也要承认,崔执能力极强,对于名声并不算好的锦衣卫来说,是难得的人物。    鉴于薛怀安不在自己辖区内,插手此案有些敏感,接待崔执的只有宁霜和傅冲夫妇。三人客气地见过礼,崔执便单刀直入地说:“本官此来的主要目的是因为目下对泉州城的搜索已经过半,除去外城和旧东城保生大帝庙一带外,还有涂门街以北的一些街巷和青龙巷到聚宝街这一线没有做过排查,而青龙巷所居大多是豪商显贵,所以搜查起来多有不便,如果到时候需要排查这条巷子,还望府上能做个表率,另外也请宁少东家利用德茂的影响力,让巷子里的其他住户多多配合。”    宁霜听了不禁微蹙眉头,道:“大人觉得有必要盘查到青龙巷吗?你也知道这里都住着些什么人,此地怎会是劫匪藏身之处?我宁府自然可以任你来查,但是其他宅邸可是很麻烦呢。”    “本官也知道这里不好动,所以暂时把此处和涂门街的外国人聚居地,还有聚宝街留着先不查,待到新城全部排查清楚还没有结果时,才会动这三处。但以本官的估计,劫匪躲在这三处的可能性也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侵扰到宁少东家。”    “如能这样自是最好,大人也知道,单单就是这每日进出城门的严密搜查,我父亲就不知道要在帝都疏通多少关系,听说朝堂之上已经有人参奏因为货物出城缓慢,耽误了海港装卸。如今要是再搜查青龙巷这边,恐怕……”    “宁少东家放心,这案子因为是帝国首桩,我们指挥使接到内阁首辅大人亲笔信,要求务必严查,所以不管是哪处地皮,只要该翻的,都要翻一遍,就是把泉州城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几个抢匪给挖出来。这也算是杀鸡儆猴之法,否则的话,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拿着火枪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明夺银号?”    宁霜闻言眉头渐开,似是略放下些心,一旁傅冲却仍是心存疑虑,问道:“崔大人,傅某此言或有冒犯,但是实在不吐不快。据傅某所知,泉州城有二十几万户,人口应在六十万以上,大人才用七天就查了大半,速度之快固然令人佩服,可是,不会有所疏漏吗?”    闻得此言,一直肃着脸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崔执脸上竟是浮出笑意,答道:“若是挨家挨户搜查,那当真是搜一年也搜不完。可是,锦衣卫却不是这么搜的,若想知道得更细,问问府上的薛总旗便是,据本官所知,薛总旗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想来总该也有所斩获。不过,还望少东家转告薛总旗,这事不在他的辖区,请勿坏了锦衣卫的规矩,不然,后果他心里明白。”    宁霜装糊涂道:“这事与薛怀安有什么关系,他是我朋友,在我家做客,见我有难,帮忙出谋划策可是犯了王法?”    “少东家问问薛总旗就能明白。”说到这里,崔执又颇有深意地看了傅冲一眼,继续道,“还有就是提醒各位,这事情是官家的案子,不论是刑侦调查还是抓捕定罪,都只有让我们缇骑按照大明律来经办才是正途,那些江湖手段还是少用为妙。如果用了,能解决问题自然可喜可贺,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还触犯到律法,岂不是得不偿失!”    宁霜听崔执说完,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崔执便起身告辞。宁霜送了客,只觉得心中疲累,转身欲回房休息一会儿,手腕上却是一紧,原来是被傅冲握住了。    “霜儿,我想崔大人说的有一点很对,我们的确不方便麻烦薛兄,反正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也仅此而已,不如以后的事情就由我全权负责?”傅冲恳切地说。    宁霜心头累得紧,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是由他来,我相信他总有办法。夫君,你多从旁协助便是。”    宁霜说完,抽出被握紧的手,冲下人吩咐道:“如果薛大人回来,请他来凉阁。”说完,便快步向后院儿走去。    薛怀安还未到凉阁,远远便听见有铮铮的琴声流转,抬眼望去,凉阁的翠色纱帘半垂,依稀可见宁霜半倚在凉榻上,闭目静听着悠远恬静的琴声。弹琴之人背对着薛怀安,故而只得一个背影,然而那样潇洒的抚琴之态,在这宁府大约除了陆云卿便再无他人。    夏日炎炎,疏淡的月琴声却叫人心生凉意,让薛怀安不由得放慢脚步。就在他快要走到凉阁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陆云卿纵身站起,一个跨步冲到宁霜身前,不等她有所反应,长臂揽住她后背,弯下身,骤然贴近她的面孔。宁霜霎时睁开双眼,与面前男子四目相对,神色羞怯而迷乱。    薛怀安惊得站在原地,不知是该退还是该进,正在犹豫的当口,却见宁霜手上猛地使力,推开陆云卿,道:“抱歉,我在等朋友。”    陆云卿随即松开手,笑道:“那好,这就告辞了,我是说后会有期,明日走得早,恐怕见不到了。”    “嗯,后会有期。”宁霜拢了拢鬓边碎发,低低说,眼睛瞥向一边,不去瞧那目光灼灼的男子。    陆云卿伸出手,在她绯红的脸上轻轻一抚,转身离开,这才看见了门口处不知所措的薛怀安,礼貌地一点头,抬步离开了凉阁。    宁霜见了薛怀安,神色有些尴尬。薛怀安倒是舒了口气,望向远走那人步态风流的身姿,忍不住感慨:“我说宁二,这人算是被你拒绝了,那怎么还能这么跩?做男人,当如此。”    宁霜拿起一个竹凉枕砸向薛怀安,啐道:“胡说什么呢你,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完,她站起身,也往陆云卿走远的方向看去,低低叹了口气说,“明早他就走了,叶大戏班子收拾起来麻烦些,后天才启程,他们回帝都大约就要成婚了。”    薛怀安面色一沉,虽然早就知道那两人的关系,可是心里没来由地不痛快,道:“这人太风流,你该告诉叶大。”    宁霜挑眉笑笑,转身又坐回凉榻上,说:“你当她不知道吗?女人执迷不悟的时候谁劝也没用。你倒是好人,可惜你在她面前话都不敢说,她怎么会看得上你。”    这话一下戳在薛怀安的软肋上,叫他半天不再言语。    宁霜见这平时嬉皮笑脸的一个人忽然沉了脸,杏眼一瞪,故作惊讶地说:“我说,你对她的喜欢不会是超越戏迷了?”    薛怀安一时无法回答,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犹记得少年时代第一次看见叶莺莺在台上唱戏时的那种惊艳与仰慕,然而也明白那不过只是世间最虚幻的爱慕。原本终生只得隔着一个舞台,把她敬作心中的女神,不料宁霜竟然能把女神从舞台上拉到他面前,倒叫他混乱不已。    好在宁霜此时无心和他讨论风月,很快转换了话题,道:“崔执刚才来过,让我提醒你别破了锦衣卫的规矩。”    “不妨事,现在他说不了我什么。”    “对了,他说这七天就清查了大半泉州城,你说可信吗?”    薛怀安没有立时回答,在心里计算一番,才道:“大约是可信的,我们锦衣卫搜查时并非如你想象那般挨家挨户翻个底儿朝天,而是自下而上同时又自上而下齐头并进筛查,如果碰上头脑清晰调度有方的指挥者,这二十万户大约半月能筛过一遍。”    “这么快?不会有所疏漏?”宁霜仍是觉得不可信。    “看是什么人主持调度了,若是崔执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薛怀安说完,见宁霜眼里仍是不信服之色,又解释道,“锦衣卫平日里对户籍都有严格监察,雇用在各个街巷的力士,大都是两代以上就居住在那里,且对于周围各家各户的情形相当熟悉之人。最先筛查时,就会把那些诸如孤老病残根本无法作案的人家除去,这便是自下而上的筛查,其实靠的是平常的积累。至于这自上而下的筛查,那就看这负责的锦衣卫精明到何种程度了,像这次劫案,抢匪虽然精心算度,可惜却败在没能跑出城,如此的话,即使他们留下的线索很少,也足够崔执把这些人从城中挖出来。”    “崔执哪有这么神奇,你不是说你都找不到线索吗?”    薛怀安脸上掠过苦笑,道:“我只是一个人查案,他们有多少人啊,很多对我来说无用的线索,对他们都有用得紧呢。比如说,这抢匪使用马匹,此事很难藏住的,如果养在自家院子里,草料粪便进出那么多,至少那条街巷里的力士会知道,所以,有养马的人家就会重点被查,这一个线索,大约就能帮崔执除去十万户不大可能的人家。还有,为了不让锦衣卫能追踪到马匹买卖的记录,这些马身上被马贩子烙下的记号都被重新烫花了,这本是抢匪思虑周到之处,可是却也给了崔执线索。朝廷只要求马商保留马匹买卖记录一年,超过年限便可由马商自行销毁,既然抢匪这么怕被追索,显然是这些马买来不到一年,再看那个被烫花伤处的愈合程度,可以推算出大约是一个月前被烫花。那么崔执会吩咐各处力士着重报告各自管区内一个月前添置新马的人家,另一方面,也会有锦衣卫取得这几个月各个马商的买卖记录,对那些诸如一次买马四匹或者以上的记录会特别追根溯源。此外,那些对我无用的线索还有诸如红磷等限制化学品的购买记录等。宁二你明白了吗,这每一条线索对于崔执来说就是一个筛子,用过一次,这筛子里剩下的东西就少一些,只不过,织就这筛网却是需要大量锦衣卫人力的。崔执头脑清晰,督御下属有方,按照他的条理逻辑,分区分类重点突破,七天搜查过半,半月翻遍全城绝非虚言,也绝不会只有速度却没效率。”    “明白了,这么说来,我只要耐心等着崔大人就好,薛三儿,你这是给我吃定心丸呢?”    宁霜虽然这样答,脸上的阴云却一丝也未散去,薛怀安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这颗定心丸显然作用不大,怜惜地拍拍她肩头,道:“别着急,这种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转机了。”    转机    薛怀安未承想,两日之后,所谓转机竟然真的出现了。    宁霜将书信交到薛怀安手上,问:“薛三儿你看看,我们是不是该答应?”    书信是匪人差街边顽童送到德茂店伙计手上的,内容简单,不过是要宁家用两万银圆赎回被抢走的所有物件,如若答应,便在德茂门口放一盆红色木槿花。    “就是说,以十分之一的现银就能赎回所有东西?”薛怀安放下信,不大相信地向宁霜确认。    “那些东西可不止价值二十几万两,要是物主故意索价,要我们德茂双倍赔付,还不知要赔出去多少。所以无论怎么想,要是两万两就能赎回来,实在是合算的买卖。”宁霜道。    “只是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白来的便宜?”一旁的傅冲双眉紧锁,似是满心疑问,“二十万两,足可以盖起一座设备最好的炼钢厂,两万两能做什么?”    “两万两,可以在惠安那小地方建印染坊二十座,或者在泉州最繁华的大街开酒楼两座,其实也不是小数目。你家是做银号买卖的,应该清楚现在的钱永远比未来的钱更值钱。二十万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出手干净的珠宝不见得比这两万现银更吸引人。”薛怀安面色平静地回答道,心里却有个郁闷的声音低叹:两万两还是我一百年的俸禄,开银号的人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这么说来,这些人是害怕珠宝不好脱手,所以宁可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换成现银?”宁霜问道。    “他们的目的我不清楚,只是,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就不敢来要这笔钱。”    “什么问题?”    “银票他们自然不敢要,所以要现银,可那就是一千二三百斤的重量,他们怎样把这么重的现银安安稳稳运走呢?”    这天傍晚宁霜坐着马车离开德茂银号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店门口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色木槿,才放下心,将头靠在车壁上小睡一会儿。车子有些颠簸,宁霜不知不觉将头一歪,靠在了傅冲肩上。傅冲有些尴尬地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薛怀安,薛怀安回以一笑,转过头,盯着车窗外的街道出神。黄昏时分,泉州街头人潮涌动,马车行得极缓,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看去,每个路人都被橙金的夕阳模糊了轮廓,分不出彼此,一张张镀着金辉的面孔汇聚成河,缓缓在这城市中流动。薛怀安心生感叹,不由得低声说:“这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听说没几年就又多了十万人,仿佛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挤进来一般。”    他自言自语,声音极低,不想傅冲接了话:“有时我却觉得,是这城邑想把人都吞掉。”说完,傅冲也望向窗外,续道,“薛兄知道七年前泉州城拆除旧城墙扩建了一次,在那之前我家住在城外,突然之间官府将城墙外推三十里,我便成了这城中人。”    “知道,因为泉州城人口激增,旧城实在装不下了。”    傅冲轻声低笑,似是不以为然:“那是你们官府的说辞?”    “自然不是,旧泉州城太小了,哪里装得下六十万人口。除去宋时汴梁和旧都北京,还有如今帝都,历朝历代还有哪个城邑有这么多人口?哦,要是只算不是京城的城邑,恐怕就只此一座了。”    “是吗?我不是锦衣卫,对这些不甚了解。但这几年帮着打理银号,我却知道,官府买走农田再变成城市,翻手覆手间便从这地价上赚了几十倍。而无地可种的农户,又成了城中最廉价的劳力。”    傅冲争论时不觉声音渐大,倚睡在他肩头的宁霜便微微动了动,于是他收了声,略有些自嘲地笑笑,似乎是觉得自己对这个话题过于认真。    薛怀安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讨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傅冲又低声道:“其实,你可以劝劝霜儿,据我所知,崔执不是说大话的人,只要劫匪没有跑出城去,他定能将他们挖出来。反而这样答应抢匪的条件,后果如何更不好预料。”    “宁二的脾气你也该知道,她既然一意如此,谁能劝呢?”    “你不劝,多半是因为你也想看见这样的变化?”    薛怀安闻言一愣,半晌才嘀咕一句:“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薛三儿,你为何想看见变化?”一直睡着的宁霜忽然张了口,觑着眼瞧着薛怀安。    “说不清。”薛怀安答道,语气含混似有敷衍的意味。    然而,这并非敷衍之词,薛怀安的确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心中也期盼着案子有所变化,而不是以崔执使用严密组织的锦衣卫机器将劫匪挖出来这种结果。似乎隐隐地,他期待这帝国首桩明抢银号案的劫匪们应该是更大胆、更富有想象力的对手,又似乎,他在期待这变化中或许会出现让自己可以插足的线索,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无可奈何。    红色木槿花摆出的第二日,抢匪的第二封信以同样方式送到了德茂银号。    宁霜将信读罢,递给薛怀安,道:“你看看,要我们立即去办。”    信里措辞强硬,简单交代了要如何按照信中所述的一、二、三去做,此外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薛怀安看得不禁想笑,说:“还真是抢匪一贯的简洁路数。”    “你说怎么办?这帮家伙让我们现在就带着两万银圆出海送到那插旗子的船上,我们是带着假银圆去还是带真的去,要不都带上,然后见机行事?”宁霜问道。    这假银圆是傅冲前日知道宁霜决定用两万银圆换回被抢宝物后给出的主意,宁霜向薛怀安征求意见,薛怀安一时也没想太清楚,但寻思到时候万一和抢匪交易,一定不会是啥光明正大的地方,假银圆做得好一些,蒙混过去的可能还是颇大,又或者真的假的混在一起,说不定也可以蒙事,便交代傅冲去操办了。傅冲着实是个能人,两天工夫竟然督造出两万假银圆,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是若要混在真银圆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发现。    薛怀安将信交到傅冲手上,略做思索,说:“假银币还是不要用了,实在想用,只能稍微混入一些,切记不可多。”    宁霜见薛怀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然隐隐现出赞叹般的神色,心下疑惑,问道:“为什么不可用,薛三儿你在想什么?”    薛怀安眉目一舒,说:“因为比重不同啊。你的假币是用铜等金属熔炼再镀色的合金,对不对?”    宁霜看向傅冲,见傅冲点头,便说:“是。”    “这样的话,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像,因为各种金属的比重不同,一枚假币和一枚真银币的重量是不会一样的,一枚之间的重量差距哪怕只有一点儿,两万枚的差距也会很大。现在,抢匪把交易的地点定在海上,要我们把银币放入他们安排的停在海上的船中,并放入他们摆好的箱子里,然后撤走一切我们带上船的东西。这意味着,这个船上最终所有东西都是可计算的,船的重量、箱子的重量、两万银币的重量,这些全部可知,那么,海水的比重可以测量,浮力也可以计算,放入两万银圆后这艘船会没入水中多少就可以算出来。劫匪只需要在船身处做一个记号,比如画一条醒目的横线,在远处观察我们离开后船没入水中的深度是否达到这个记号,就可以确定船上的两万银圆是不是真的。所以,考虑到误差,你愿意的话可以混入一些假币,但是混多了恐怕会露馅儿。”    宁霜在公学念书时也学过物理学的皮毛,虽然这些年来忘记了不少,可是却也听得明白,忍不住双手一握拳,骂道:“可恶,这都被算到。”    薛怀安心里却有一种学究气的、遇见强悍对手的欣喜,仿若数学家看见终极猜想的命题,明明心里没底,预料不到对方会怎样行事,却忍不住鼓动地说:“我们去,见一步行一步。”    宁霜本就执意要做这笔合算买卖,随即应道:“好,就走这一遭,看看他们还能有什么花样。”    傅冲一直一言未发,此时放下信道:“霜儿,你稍等一下。”    只见他言罢转身去了后院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件金丝护甲,递给宁霜,说:“对方是用火器的,穿上这个保险些。”    宁霜没想到他准备了这个,一直凝着的面孔现出柔和的笑容,说:“谢谢。”    傅冲见了妻子的模样,神色也温软下来,把另一个护甲递给薛怀安,道:“这东西难得,我只有两件,这一件就给薛兄。”    薛怀安却不好意思要,推却道:“还是傅大哥穿,大哥才是涉险之人。”    三人之间早有约定,武功最好的傅冲负责带领银号武师处理任何危险和意外,傅冲故此也没有继续客气,收了软甲就去招呼武师和安排车马。    薛怀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夸赞:“宁二,你嫁得真不错。”    “是管些用。”宁霜口气敷衍,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此处,举目去看窗外的天空。    天色迷蒙沉暗,正是夏季里时常会出现的阴霾天气,在这等时候,这样不知会是雨是晴的天气忽然让人心生烦闷,就像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预见不出到底是凶是吉。    绿旗驳船    因为抢匪在信中只给了一个时辰完成交易,德茂银号的一行人匆匆准备好车队,便押着二十箱总计两万银圆往海港而去。    尽管薛怀安说考虑到误差,混入千余假币应该不易被发觉,但是宁霜却担心对方还有更多防范的设计,不想因为省了几千两银子而耽误大事,最终并没有往银圆里混入假币。    泉州港极大,车队到达后又走了一段才找到信中约定的地点,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汉子迎上来,问:“你们是德茂银号的吗?”    走在最前面的傅冲答:“正是,可是有人要你在这里等我们?”    “对啊,我一早出海回来就有个人来包了我的船,说是在这里等几位来,要把几位送到海港里边那个插绿旗子的驳船上去。”渔夫答道。    薛怀安走上一步,见这渔人脸上有被海风蚀刻的深纹和长期暴晒才有的古铜色皮肤,衣服上还沾染着新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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