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少年殿主动人的话音听来分外聒噪,像猫抓住了耗子却不吃,非要抓住它的尾巴在爪间晃一晃,欣赏猎物惊惧欲死的表情。 李逸鸣从来不是猎物,他是置身于世外的大能高人,静观世间悲欢离合,一张似被冰结的面孔仍是波澜不生,即便他之前语气稍稍恼怒亦是如此。 没得到回答的尚余显然不满意,少年一抬手,两道相隔遥远的霞光就骤然靠近了,亲昵而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不分彼此。 尚余扬起一张艳丽华美的脸孔,稍稍抬眼望着白衣修士,吐出的每个字眼都缱绻而亲密,“我说的不对么,李道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 那种自顾自做决定的劲头,就像不懂事被惯坏的孩童,仗着大人的疼爱肆意妄为,格外无赖又不讨人喜欢。 “话说起来,段光远也是你徒弟。你目送他踏上归路,毫不上心更不在意,哪怕薄情寡义如我,都看得全身发凉后怕不已。” 尚余做戏就是十成十的认真,他忽地扯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生怕再靠近李逸鸣,就会被冻伤一般。 表情神态都分外逼真,感情也是呼之欲出不需掩饰,听来更加令人厌烦。 这人就是有这般能耐,不光感觉敏锐能窥破你的想法,还能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人火气大盛。 尚余修为如何,上界大能们不好判断。他们独独确定一点,在惹怒他人方面,尚余罕有敌手横行上界。 再好脾气的人,听到尚余如此挑拨奚落,都难免生气。李逸鸣虽是大能修士,也未太上忘情心如止水。 他一牵嘴角,凉薄又鄙夷地说:“唯有你,没资格评价别人凉薄。你第二次将你的徒孙亲手推入绝境,暗中操控全局,还喜滋滋觉得骄傲。” “所以,你也没资格嫌弃我什么。” 声声都分外刚硬,稍一琢磨就能体味得到其中锋锐之意,如兵刃似寒风,刮得人面皮生疼只能闭眼。 “我没嫌弃你啊。”尚余毫不在意,他轻轻巧巧地微笑了,“我自己心性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与你不同的是,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论不要脸,李道友可输了我一筹。” 无耻者无敌,这道理不管什么世界都能通用。 李逸鸣沉默片刻,又重新合眼表情平静,明显是不想同尚余多费口舌。 尚余早就习惯这人做派,李逸鸣沉默就是他无力反驳,他自顾自认定还觉得高兴。 这般试探还不够,无法窥见李逸鸣计划如何有何打算,尚余心中盘算,仍觉得不妥。 没人比尚余更清楚李逸鸣的重要性,他要布局当执棋者,就需分析推演事件全貌,力图不错过任何一处脉络。 看似些微不起眼的细节,往往能分支而出推动事态发展,最终和尚余设计好的结果相差千里。 而这其中,李逸鸣就是最至关紧要的一粒棋子。尽管这人不承认也不甘心,但他早就不自觉踏入棋盘之中,再不认命还得乖乖服软。 若真说起来,倒也算尚余对不起李逸鸣。念头在少年殿主脑中闪现一刹,他自己一摇头,又轻轻微笑了。 其实他和李逸鸣没什么仇怨,若非很多年前那桩突如其来的事情,顶多是双方相看两相厌,互相都不愿搭理对方。 偏偏天道总喜欢这样开玩笑,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扯在一块,就看他们联系紧密命运相连,双方做事都是束手束脚万般不快。 也难怪李逸鸣不高兴,尚余自己也不痛快。可他懂得忍耐不发脾气,只此一点就比那人强出不少,因而方能操控全局。 既然试探不出来李逸鸣态度如何,尚余干脆就加大力度戳他伤口,看这人是否会在恼怒中泄露心绪。 想到这,尚余轻巧一转身,又晃到白衣修士对面。 他抬头直挺挺地看着李逸鸣,不眨眼也不喘气,模样专心致志又分外乖巧,倒真像个懵懂无知的半大少年。 李逸鸣不应声也不说话,尚余一点头,笑容分外甜蜜天真,“其实我也没亏待楚衍啊,毕竟那小辈是我看好的人,该给的机缘好处都让他占尽了。” “且不论之前的事情,就连这次灵山大典,我也是花了好大心思,才让他与林修羽撞在一起。若非不好对上等门派弟子出手,安排白修齐与他对决,方是最佳选择,真是可惜了。” 少年殿主连连叹息,他就差以手指天发誓自己从未亏待过楚衍,表情神态倒是十成十真实,李逸鸣还是看不惯。 楚衍楚衍楚衍,这人好像自顾自认定了他的弱点,句句不离那两字,李逸鸣听得心烦意乱。 “你当我真在乎楚衍?”白衣修士缓缓睁眼,金色瞳孔比日光更纯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我不在乎他,只是从他身上望见了故人的影子。” 尚余不诧异,恰恰相反,他热烈地鼓掌真心实意地赞叹,“好,李道友终于说实话了,我真是分外佩服你。” 前一瞬还是赞赏有加,下一刻,尚余就脸孔一板冷肃起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追逐的只是梦境幻影罢了,一片虚无并不真实,偏偏你还看不破。” 如梦幻泡影,空遁虚无不可细观,李逸鸣眼睫一颤,知道尚余说的话全都是真。 纵然他追逐之物虚幻不真,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甘情愿在幻境中醉生梦死,纵然力气削弱呼吸微弱,也不愿醒来面对严苛现实。 就如在黑暗之中行走的人,骤然间窥见了一丝光明,哪怕明知出口是万丈深渊,也会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 毕竟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只看见希望就欣喜得难以抑制,才不管那么多复杂难明的状况。 别人都看不出万年冰封寂静如雪的李逸鸣,已经快要癫狂,唯独尚余一眼窥破真相。 他并不制止,反而别有用心地继续蛊惑白衣修士,是置身世外漠视不管的冷然。 尚余自以为掌控全局不出差错,在李逸鸣眼中着实可笑又拙劣,说起来倒比自己更可怜些。 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谁比谁清醒,谁又比谁虚伪呢? 在少年殿主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李逸鸣声音沉暗地淡淡说:“都说大能可以天下苍生为棋子,掌控一切逍遥自在。实际上,你我同样是天道的棋子罢了。我已经认命,你还要竭尽所能反抗,倒不知是谁更愚钝。” “你不傻,我也不傻。”尚余一摆手,明摆着是不愿服软的固执,“和消极悲观的你不同,我坚信人定胜天。” “牺牲一个楚衍算什么,真到必要之时,我连自己都能押上去,输得血本无归也心甘情愿。” 少年修士话锋一转,陡然间气派俾睨丛生,是俯瞰世间静观悲喜的无情冷然。尚余一抬手,虚虚点向李逸鸣,毫不遮掩他的不快与鄙夷,“都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本来就谁也看不惯谁,无可奈何之下才走到一块。” “你没资格教训我,整个世间无人有此资格,天道也无资格裁定我所作所为!” 这是何等狂放自傲,尚余修为没有达到顶点,一身傲骨倒是分外固执不讨人喜欢,甚至连天道都不放在眼中。 被无礼指着鼻尖的白衣修士,眉宇微皱,稍稍避让开来。 李逸鸣看似服软退缩,说出的话漫不经心,却有直戳核心的清醒冷静,“你的心乱了,就已经输了。” 少年殿主悚然一惊,他飞快地移开手指,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中带着几分孤苦癫狂,越笑越凄惨越笑越呜咽,已然是歇斯底里的癫狂。 少年声音都带着浓重鼻音,他眼圈通红肩膀收缩,模样堪怜令人不得不心软。 白衣修士没有费力安慰尚余,他闭眼静默,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当真是心冷如铁毫不动摇。 尚余徒劳无益地啜泣了好一会,转瞬间又笑了。 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软弱,就连之前假装出的脆弱,也是伪装也是圈套。 “你想看我哭,我就哭给你看,可惜没有眼泪。”少年轻轻一转头,似笑非笑看向李逸鸣,“如何,我可是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比起那人垂泪哭泣的风情来,又相差多远?” 语声太戏谑又太轻蔑,恶意鲜明透体而出。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仍未改变,还是剑拔弩张一句不让。每句话都是机锋都是陷阱,谁先踏错一步,就失去主动万劫不复。 刚才那场较量中,他们俩已然是竭尽所能毫不顾忌。旧事重提戳人短处,激怒对方窥破真相,如此阴损手段谁都不差分毫。 可惜最后谁也没输谁也没赢,一切都是平局。 深重敌意还被裹挟在安稳表象之下,他们俩人在无尽的沉默之中,竟滋生出了一丝难得默契出来。 尚余抱着肩膀,透过层层白雾望向灵山之巅的少年,话音中再无一点软弱,“你不想看见我,我也是如此。好在这次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之后百余年,你我也不会有相见之时。” 白衣修士没说话,他轻轻一点头,就当默认尚余的话。 本来事已至此,两人应该干脆果断地告别,挥挥衣袖就不在留恋。但尚余没走,李逸鸣同样没动,双方在极有默契地等待着什么。 层层云雾之下,小少年正在打坐,神态平静如水,呼吸若有若无。 眼看一线薄薄红光从他眉心绽放,那缕红芒轻而浅,似单薄云霞被风一搅,就会消失不见。 虽然红光颜色并不浓重,却有割破层云切碎光阴的气魄。云雾瞬间寂静又瞬间消散,再一眨眼时,一切还是恢复如常。 云端之上的两人都没有漏看这点,他们依然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东西,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最后胜出的人是楚衍,我其实还有点开心。”尚余喃喃自语,他也不在意另外那人听没听到,声音细微低不可闻。 或真或假的话说得多了,尚余都分不清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其实灵山大典还未开始前,他就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毕竟还是有些担心。局势已定尘埃落定之后,尚余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自己徒孙,虽然时间不长,尚余对楚衍还是有些欣赏的。 难得见到这么一个圆滑又乖巧的小辈,再心如铁石的长辈,也会轻笑着点点头,也觉得后继有人心中宽慰。 事态发展也未出乎尚余意料之外,楚衍一路过关斩将。固然他胜得轻松惬意有尚余三分功劳,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徒孙自己争气。 想起之前自己竭尽所能多番盘算,就为让楚衍谋得一个灵山大典席位,尚余自己都不由苦恼地笑了笑。 先前有多艰辛,现在就有多畅快肆意。两相对比之下,还是李逸鸣输得更惨些,可算是血本无归啊。 少年幸灾乐祸地一抬眼,率先起身向李逸鸣告别,“之后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意见如何,一点也不重要。” “无关紧要之事,也值得你洋洋得意。”白衣修士淡淡地说,“陈家有些人不甘心,你应该谨慎小心些。”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楚衍轻而易举就死了,他就不是你我等的那个人。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失败,至多再等些时日即可,反正结果如何,早己注定。”尚余倦怠懒散地回答,明显是漫不经心不愿多说。 李逸鸣都知道的消息,尚余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陈家本来就是个庞然大物,盘亘于上界天空之上,不像巨龙更像畸形藤蔓,谁见了都是心有余悸。 太上陈家看似非常了不起,轻而易举就能决定太上派外门弟子命运生死,但它只是上界陈家的支脉罢了,势力衰竭成不了气候。 自楚衍出手破局之后,尚余就有借口情理陈家势力。之前借故对陈世杰发威,只算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上界陈家嚣张跋扈惯了,即便是分家颜面受挫,他们也兀自跟着不愉快,实在太蠢又不知好歹。 好在陈家有分寸,所有大能都有分寸。 到了练虚境界后,修士们极少再互相厮杀。既因为天机感应,他们一举一动都受牵连,也因他们不愿在打打杀杀上多花力气。 多花些时间感悟天机,早些突破境界阻碍岂不更好?一打起来就是几十年几百年,不光腻烦还风险太大。 而且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前辈高人,自该有徒孙小辈替他们出手。谁见过哪家大能前辈稍一落入下风,就撸起衣袖亲自上阵,未免有失风度。 即便是向来蛮横不讲理的上界陈家,也不会如此行事。 上界陈家那位大能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尚余可以肯定,那人必会在背后使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之后楚衍要做的那件事,可谓至关紧要,关系着他与李逸鸣千年来的谋划。 稍有差池,就是必然落败。即便尚余机关算尽再三斟酌,大概只有三成胜算,并无多大保证。 别看尚余语气笃定,其实他自己都明白,这件事情并不稳妥。 毕竟是逆天改命风险太大,归根结底,还要看天道意志如何。老天愿意帮你,一切自然顺利安稳毫不费力。天道不肯退让妥协,他们再焦急也算是全然无用。 可惜的是,此等意外来得仓促又无所准备。 若能给尚余两千年时间谋划一切,他必定不会如现在这般仓皇无错,甚至需要将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天道。 尚余向来不信命也不肯服软,谁知到了这等境界修为,反倒要笃信天命乖乖看戏,他想来都觉得分外讥讽。 归根结底,最后还要看楚衍自己的能为。陈家无所顾忌,行事手段必会异常激烈,可想而知楚衍前途必定艰险无光。 尚余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早就料到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坦然接受并不焦急。 至于楚衍命运如何是否安全,除了李逸鸣面冷心热稍加关心之外,偌大一个上界也不会有人在意。 尚余想得凉薄又不冷淡,他情不自禁一摇头,已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十分可恶,真和小说话本中的反派一模一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了窥见那条通天之路,早已舍弃一切无所顾忌。 连他本人性命都能被当作赌注,痛快利落地拍到桌上,其余人的性命意愿,又算得了什么? 少年唇角一扬,笑自己阴险又无耻。他没有再看白衣修士一眼,点头过后拧身就走,毫不留恋又不记挂。 尚余走了,李逸鸣还留在天边不动。 他洁白衣袍与周围云雾融为一色,纵然只是闭眼打坐,却能清晰地听见楚衍每一下呼吸,安稳而轻细,也抚慰了他的寂寞不甘。 纵然他们二人相隔遥远,一者在天一者在地,楚衍甚至不知道李逸鸣的存在。他还是甘之如饴心绪畅快,只要楚衍还活着,对他而言,就是希望就是转变。 李逸鸣等了许久许久,久到看热闹的平常修士都已离去,久到热闹喧哗的灵山之下,又是一片寂静无语的沉然山脉,他都没有离开。 黄昏来临,夜色如水,日光破晓。 楚衍在山巅沉思苦等了一天一夜,李逸鸣就在天上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神情沉静如水。 对于这样的等待,他习以为常并不奇怪。大能修士一打坐入定,就是几十年上百年,谁都不觉枯燥。 他原本伤痕累累几欲破碎的心脏,也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缝补愈合。虽然伤痕仍在触目惊心,终究还是不流血了。 那一瞬,李逸鸣怅然若失。 时光太漫长又太残忍,他甚至无法记清那人面容气息,也许是他刻意遗忘,也许是他心力憔悴不堪再想。 固然伤口是不痛了,李逸鸣却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仿佛神魂都快要腐朽死去。 他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却留恋幻梦不肯醒来。 李逸鸣感知不到心跳,也无法察觉他自己是否在呼吸。那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太可怕,更胜过当初的心疼欲裂无法平静。 好在李逸鸣终于等到了楚衍,也等来了解脱与安稳。 白衣修士望着那少年的目光都是柔软缱绻的,带着点小心翼翼与难以置信,似是一寸光阴都不愿错过。 只看着光阴起落,少年的面容陷入黑暗又逐渐明亮,李逸鸣都能从中得到非同一般的乐趣。注视再久,都不会腻烦,每一刻光阴都是崭新的。 时间已到,楚衍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眸光清透没有浑浊。 少年伸直脖颈再晃晃脑袋,似是有所感应一般,遥遥望向天边。 角度刚好视线精准,楚衍敏锐捕捉到了李逸鸣的眼睛,直直望着并不松开。 在那短暂一刹,李逸鸣竟觉得两人视线交汇,对望一眼就胜过千年万年。 那分明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隐匿身形,楚衍修为不够,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可白衣修士还是狼狈不堪地移开眼睛,是心虚怅然退缩。他整个人骤然间化为一道无形光芒,渺然消散在这层层白雾之中。 云雾下的楚衍收回视线,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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