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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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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恰是腊祭后日,上大夫魏时府里一片嚷闹,前来拜访的客人踏破门槛,煕来攘往,喋喋吵吵。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魏时都会携着妻儿在大梁城的府里住上一阵,今年也不例外。    白氏原名白越,是魏时的正妻,出自魏国名门,父亲乃是富甲天下的重臣白丹。而此刻她正在偏堂里迎着各位贵胄名臣的女眷,身后是两个着淡黄色曲裾长裙的婢女。    白氏的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七,但她生的狐媚之极,一双凤眸妖媚含情。    今日她只略施了些胭脂,唇上点了些口脂,就足够妩媚勾人,仿佛那身红色锦帛深衣下包裹不是柔软丰满的**,而是一团火,一团可以使男人热的焚身似的火。    进入侧室的女眷们都盈盈地向白氏施礼,她们打扮的也很精致,或者说是争奇斗艳,锦帛彩衣都是从楚国送来的,长袖宽袂,上面袖着各种新鲜的花纹,有藤蔓,有萸萝,掺和着金丝,密密麻麻的绣了一身,脚下穿着翘头锦履,佩着越地的耳瑱,玉珰,披着各色狐裘,很花哨,像是求偶的鸟兽。    她们也都是美人,可和白氏这么一比,就显得庸俗了,因为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只着一身素衣麻衣也能勾人心魂。    女款们同白氏微笑着示好后,便都忍不住的小声嚼舌,私下更有不少难听的议论。    而这种议论于白越而言向来是不绝于耳。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这原本是骂文姜放荡好淫的话,昔年也没少讽刺在她身上,只因为她年幼时将手里的木桃送给了公子昂。    送木桃其实是上已节的风俗,女子送给心仪的男子木桃,若男子也心仪此女子,将会回赠以美玉。    多么纯洁,多么美好。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将木桃交给公子昂时,那羞涩脸红的感觉。    可她的心意非但没换来美玉,反而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各种难听的传言就此接踵而来。    在这些男人女人的嘴里,她就是个破鱼篓子,只要是个男人就能钻一钻,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是如何的与那些男人媾.和交欢。    那时她还年幼,很善良,心和手段还不像现在这般狠,她只是生气,只是委屈,被逼的夙夜痛哭,眼睛肿的像铜铃。    而公子昂没替她说过一句话,他爱惜自己的名誉,像是飞鸟爱惜自己的羽片,所以他将她推上了舆论的风口,那时她的父亲还在世,护着她,恨不能将那些嚼舌的人都杀了。    可这种谣传呢?    它是不会因此停歇的,反而越传越盛,如野火燎原一般,气坏的最终还是她自己,她的哭泣讨不到半点好,反倒成了个笑柄。    直到她与魏时成婚时,魏国上下还在疯传着她的流言。    白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显得有些阴沉,有些抑郁,却听一声轻唤。    “夫人”    奴婢瑛青这便碎步进来,附在白氏耳旁悄声说了些话。    白氏凤眸微凛,冷声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寻”    “诺”瑛青躬身轻步的退下。    瑛青一身薄布衣,额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细手搅在一起扭着衣襟,反复的蹭着步子,薄雪一片片压在乌青的瓦片上。    瑛青心里很着急,因为白氏的女儿不见了。    一定是又跑出去偷玩了,大梁不是安邑,七国商贾云集,鱼龙混杂。    不太平,甚至很危险,什么胡人走卒,戎狄私贩都有,就连他国流放逃逸的亡命之徒也很多,随便一个,都足够要了她的命的。    白氏的手段也很毒辣,她这么一偷跑,会牵连一大批家奴的。    “孟姬”    瑛青轻叫了一声,见着魏姝正踏着小步子进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她立刻迎了上去,挥手轻掸去落在魏姝小肩膀上的薄雪,盖上了大红蟠螭纹披风,上围着一圈貉子毛衬得魏姝的小脸白里透红。    瑛青说:“夫人正等着您呢。”    魏姝是主,瑛青即便比起寻常的奴婢出身高点,却也不能多发牢骚,她知道,这世道就是如此,命是天定的,奴婢生而下贱,但公侯之女也不见得一世荣华尊贵。    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倾国丧家,覆身灭祀之人比比皆是,哪怕尊贵如公子也不乏沦为家奴走卒,何况一个宗室女。    魏姝今年十二岁,没有公侯女静好的性子,有时会有些顽劣,性子也很难琢磨,一双凤眼随了白氏,很勾人,黑白分明的,眼尾下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浅痣。    魏姝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她的履是皮革做的,针线缝的密实,感觉不到潮冷。    她向侧殿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的停下脚来,转头说:“瑛青,我把这给你,代我把它收好。”她攥着的小手一松开,两朵小杜梨花掉在了荧青手里,已经被汗溻湿了。    瑛青拿指尖挑了挑,隆冬时节杜梨花早就已经凋谢了,不知魏姝是从哪里弄来着这两朵粉白的花骨朵。    魏姝进堂时,满座的女眷都侧目看来,轻声议论。    魏姝不知她们是在议论什么,兴许是在议论着她到底是不是魏时的女儿,又或者她到底是白氏和哪个姘.头媾.和生下的。    总之魏姝不在意,她向来很烦这些多舌的妇人。    白氏坐在正堂的矮案边,魏食魏酒分碟摆满,见是魏姝,挥了挥纤细的玉手道:“姝儿,过来”    白氏的声音柔柔,带着盈盈的浅笑,配上燕地的胭脂更衬得面如桃李,妩媚得挠人心肝。    但魏姝看来只觉得头皮发紧,她知道,她的母亲生气了。    然而她还是听话的跪坐到了白氏身旁的软垫上。    她心并没想赔不是,随意的捡着吃食往嘴里塞。    她正吃的津津有味,却听一个女眷细声道:“夫人,听说上大夫要将孟姬送去秦国游学,言可属实?”    话落,刚刚的喋喋声戛然而止,满屋的女眷都侧目看来,一片哗然,似听到了什么骇人的听闻。    魏姝也放下了手里的蒸肉,偏头向白氏看去。    白氏面容是微僵滞的,因为她不曾听过这个传言,也不知说什么好,样子优雅又尴尬。    那女眷乃富商覃邬之妻,此刻,覃邬之妻声音微扬,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问:“夫人莫不是不知道这事?”    他人都言魏时与白夫人不合,如此看来倒是真的,女眷们暗自想,都说白氏女放荡好淫,如此看来兴许就是她惹得魏时不悦。    覃邬之妻又说:“夫人,这秦国是什么地方,不开化的蛮夷之地,戎狄之邦,姝儿不去临淄,不留大梁,去什么秦国,再说,哪有一个女子游学的?”神情语气咄咄逼人。    其余女眷听此,不由低声轻笑,这女子向来不涉六艺。游学?这不是笑话吗,估摸是魏时发现了这魏姝不是亲骨肉,这才将她送走。    白氏微笑道:“送姝儿之事还在商忖,不知为何如此言之凿凿,姝儿乃公侯之子,即便游学又有何不妥?牲口起家的终归也只能是走卖牲口,识些字也就罢了,就像这朝臣和土商本就不能同语。”    白氏的面子也有些崩不住了,赴秦之事,魏时连点风声都没透给她过,随即把这出身,地位,全都搬了出来。    覃邬靠着贩卖牲口跻身于富贾之列,地位上仍是卑贱,更骂覃邬眼见粗鄙,难登大雅,这感觉像是当众被扇了个耳光,脸一下子就青白了。    白氏出身名门,乃是巨商白丹之女,白丹乃魏武侯时第一重臣,十年为相,昔年曾游学列国,更得鬼谷子馈“金书”,七国巨富。    虽然到如今家道已有中落之迹,但论其身家,魏国的府库过半都曾是她白家的,究其身份,连如今的魏王都需掂量一番,更遑论她们这些女眷。    白氏虽然嘴上讨得了便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魏姝了解她母亲的性子,那些女眷的话,她也没放在心里,撇了撇粉红细嫩的小嘴,伸手捡起了小铜鼎里的一块蒸肉。    飨宴近散时,魏姝便又以盥洗为由跑了出去,她想去父亲魏时那里看看,每每飨宴之时,她总是与母亲接待女眷,此刻便想偷去看看,刚走出第二道的院子时,便听见瑛青的训斥声。    “瑛青。”魏姝叫她,没有穿过院子去宴堂,反而走上了前去。    “姑娘?”瑛青声音微有疑惑,细眉微皱道:“怎么出来了?”    魏姝看了看地上跪着呜咽的奴婢,全都是此前伺候她的,只因她突然的跑出去,而被母亲下令处罚。    她讨厌那些奴婢的哭声。    魏姝父亲尚王道,崇儒家仁政,虽然身处乱世,略显迂腐,但到底心存仁义,然其母白越却娇纵残虐,喜对下人动用私刑。    魏姝看了眼伏地的奴婢道:“都放了”    瑛青略显为难:“姑……”    魏姝年纪虽然小,却有几分威严,命定道:“我说放了!”    瑛青左右为难,见魏姝执意,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将那些奴婢都放了。    奴婢哭潸了脸,垂头退了出去。    人都走没了,可这地上竟还剩一个少年,在朔朔冷风中他□□着身子,皮肤比雪还要白上些,只是上面布满纵横的伤疤,更有些皮肉卷开,血红的,十分丑陋。    他的头发则被剪的参差不齐,散乱着挡住了近半张脸,叫人辨不清容貌。    魏姝对他没什么印象,见与自己年岁相仿,又打扮怪异,便新奇问道:“这是什么人?”    瑛青在她身侧弓着身子道:“这人没有名字。”    魏姝不可思议笑了,说:“没有名字?那以何称他?”    瑛青道:“尨”见魏姝仍是不解的样子,瑛青解释道:“尨意为多毛之狗,此人为府中一奴婢与西边奴隶苟合而生,身有蛮力,生来便为府奴,寻常便做些秣马的杂活,因与猪狗同住,又一直留在大梁,孟姬不曾见过,其天生多毛碧眼便以尨称之。”    魏姝有些新奇,她少见西边胡夷更不要说这碧眼的,她看着那少年,脆声笑道:“尨是吗?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瑛青怕这个尨伤了魏姝,想着快点把魏姝支开,轻声打断道:“他听不懂话,也不会说话……”    话音未落,尨已经抬起了头。    他的脸实在是脏得厉害,无法辩清原本容貌,只一双碧色的眸子正看着她。    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眸,如深潭一般,睫毛浓密,但并不上翘,反而是微微往下垂的。    他就这么看着她,就好似看到了她的魂儿里,她的心都慌张的战栗了一下子,像是被小猫爪子挠。    真是一双冰冷又漂亮的眼睛。    她很想去摸一摸,只是想,手指已经不知不觉便伸了出去。    瑛青吓坏了,立刻的拦下了她,说:“姑娘!”    魏姝笑了,道:“还真是碧色的”又说:“既然是多毛的狗,怎么不见身上手臂,身子上有?”    瑛青拿她没法子,只得回道:“他是一个奴婢苟合生下的,自然轻了些。”    魏姝笑意越浓,玩闹着对那少年道:“你起来,把裤腿卷起来,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尨,若不是,就给你换个好听些的名字?”    那尨却没有再像刚刚一样听话,只沉默着,像是没听到一般。    魏姝蹙了蹙细眉,还未等开口,瑛青便低声骂道:“让你起来!”    说着便抽过一旁抹了油的长鞭子,一鞭子挥下,比朔朔风声还要响,招呼到雪白的皮肉上,本就骇人的皮肉上就又多了一道的鞭痕。    那鞭子抽的应该是很疼的,但他却没像那些奴婢一样,发出刺耳的惨叫,只从喉咙里发出出闷闷的一声,轻到微不可闻。    魏姝皱了皱眉。    她本想呵斥瑛青,见那鞭子抽在他身上也没什么痛苦的反应,像是抽在闷鼎上,便也没放在心里。    他垂着头,身子在雪地里跪久了,有些僵硬,略显踉跄的站了起来。    他的年纪并不大,至多长魏姝三四岁,身子却比她高了大半,阔肩窄腰,身子消瘦修长。    少年一双赤.裸的脚已经冻的通红,他脚踝上的骨结非常分明,他的皮肤虽然白皙,但近看会发现其实特别的粗糙,上面还生着厚厚的茧子。    他弯着身子将单薄的裤腿卷直膝盖,便垂着头一言不发由着魏姝看。    魏姝觉得奇怪,他虽是垂着头,但她却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的奴隶该有的卑怯。她觉得,他和那些奴隶真的不同。    魏姝看了眼他的腿,怔了怔,脑子里只飘飘忽忽的闪过四个字“多毛的狗”,接着她忍不住打趣着笑道:“你这名字看来是换不了”    少年还是很冷漠,也没有一丝反应。    魏姝想来这个少年是惹了什么祸。    她知道,这些下人可能只是不经心的触了白氏忌讳,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想此转而问瑛青道:“他是犯了什么错?”    瑛青说:“冲撞了夫人”    魏姝就知道是她母亲,白氏平日里有点不顺心,就拿那些下人出气。    魏姝心里厌烦,蹙眉的问道:“如何处置他?”    瑛青停顿了下,不同于那些刖臂的奴婢,这奴隶本是要处死的,瑛青不敢开罪了白氏,犹犹豫豫不做声。    魏姝猜到了,是处死,她觉得是小题大做,吩咐说:“都放了,若是母亲不悦,说是我的安排”    “诺”瑛青应道,见魏姝走远,这才叹了口气。    还未等发落那尨,瑛青便见一个迤迤的身影走近。    她心里一紧,立刻躬身询问道:“夫人,这奴隶怎么处置,刚刚姑娘说……”    白氏面染一抹笑意,刚刚魏姝的话她全听见了,目光欣慰的看着魏姝走远的身影,很自豪,喃喃的道:“这孩子竟越发的像她父亲了”    瑛青弓着身子说:“夫人,这奴隶……”    白氏回过心神,上下扫了眼那奴隶,扬唇笑道:“留着性命,断其三指,以做惩戒”    瑛青诺了一声。    白氏复又打断,思量后,道:“罢了,断一指,不然姝儿又该同我置气了。”    魏姝几步走到了宴堂,因刚刚在那尨当误了些,没赶上飨宴,满座之人都已经散尽,只剩下魏时在。    魏时三十二岁,君子之姿,有美仪,一身暗纹锦帛襟衣更显身材挺拔修长。    魏姝站在门口微蹙眉,她身子不过门的一半高,一副失落的样子很惹人怜爱。    魏时见此笑了笑,走到魏姝身边,俯下身子微笑问:“因何事愤懑?”    魏姝有些失望,道:“没事”    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向很别扭,她也想同父亲撒娇的,像是寻常人家女儿一样,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可能是因为长女的缘故,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受宠,一边想要与父亲亲近,一边又想端着自己的架子,说话也从来都是平平的,不向与瑛青那么随意。    魏时将她抱了起来,手臂拖着她的小身子,他极少这样对她,不是因为魏姝不得他宠爱,而是他太忙了,忙到顾不得她,微笑道:“姝儿怎不早来?”    魏姝刚要解释,转念想起了刚刚那些女眷说的话,没有回答魏时,而是皱着细眉问:“父亲要送姝儿入秦?”    魏时笑意渐退,面上蒙着一层冷冽,眼眸微沉道:“从何听来?”    魏姝说: “那些女眷们说的”    魏时并未张扬此事,那风声想来是魏王放出去的。    为了让他骑虎难下,这魏王也是极尽了狠辣的手段,然而他身为人臣,心中存义,怎会背离母国,可笑这魏王,何苦逼至如此。    魏时心里虽有怨苦,面上还是淡淡笑问:“那姝儿可愿去。”    魏姝说:“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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