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秋狩那天,天气更冷了,魏姝实在是不愿意动,故而窝在了房里,起的也很晚,只用了些热莲子羹还有煨鹿肉。 燕宛边收拾着东西边与她说:“君上去了林子里狩猎” 魏姝本是心不在焉的,听燕宛如此说,想起了嬴渠以前是不爱狩猎的,她问:“是君上自己要去?” 燕宛否道:“是嬴瑨大人力邀,说这是改元,君上须亲自猎得个猎物,开个好头才行。” 嬴瑨是个颇有威望的老公室,若他要求,嬴渠不能不去,但她却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魏姝问:“蓝田君呢?” 燕宛将矮案擦好,叠着白巾说:“应该也一同去了,宗室的大多都去了。” 魏姝心尖突然涌过个可怕的念头,他们会不会是想趁着秋狩暗害嬴渠,再立新君,或许这听起来很疯狂,但那些老宗室们是完全做的出来,曾经就是他们废立简公,辅佐先君继位,如今再做一次也很有可能。 况且昨日的嬴渠的做法已经危机到了这些老宗室,他们有可能,也有理由这么做。 如果是真的那嬴渠知道吗? 他心思那么缜密,想来应该是能洞悉的到,然而魏姝还是很担忧。 帐子不大,一张榻子,一方矮案,很是冷,彻骨的风一吹,唯一的炭火就更弱了,智姚坐在矮案旁,动的实在是握不住笔,写几个字就要搓搓手,二十□□的样子,为人十分的稳重,且非常聪慧敏锐,是个可靠的人。 现在砚里的墨结冰了,他叹了口气,正把笔放下,就见帐帘被掀开,进来了一个高挑黝黑的人,他正要礼节性的行礼,那人就制止了他。 魏姝道:“大人,可知随君上狩猎的都是何人?”她很急,表情,语气,就好似火烧眉毛了一样。 智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急切的样子。 智姚说:“除了廷中几位宗室大臣,应该还有蓝田君,嬴虔。”又请魏姝坐下,道:“发生何事,姑娘先别急。” 魏姝坐不下去,说:“嬴瑨他们会不会弑主?” 智姚脸色也变了,十分骇然,说:“尚不至于如此”他虽然如此说,但心中想的却与魏姝一样。 魏姝冷声说:“豺狼狗辈,什么做不出来。” 智姚沉默了一会儿,提议说:“姑娘,莫不带队人马进山去寻君上?” 魏姝问:“以何为名?” 智姚没说话。 魏姝又叹道:“不行,我只是略通骑射,若是贸然进山只会添乱。” 沉默了一会儿,她就笑了,她有法子了,于是出了账外,已经有些狩猎的秦军回来了,手里提着猎物,又或者绑在马后,马鞭做响。 魏姝看见了子车罟,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猎物,拱手笑道:“将军回来了?” 子车罟不知她是魏姝,只当她是珮玖,憨厚的笑道:“是” 魏姝笑说:“天色尚早,珮玖着实无聊,将军不防与珮玖赌上一把。” 子车罟挠头,说:“赌什么?” 魏姝从怀里掏出一块马蹄形的金块,笑道:“以此为注,将军若能进山从君上手里抢得猎物,这金块便输给将军。” 子车罟笑了,道:“难了,谁不知君上善骑射,可百步穿杨。” 魏姝说:“但将军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没有人不愿意听奉承话,子车罟也一样,他朗声大笑,蓦地背弓上马,勒转马头道:“好,承蒙先生夸奖,子车罟就试上一试!”说罢,已经绝尘而去, 秦国君臣以骑射为乐,子车罟若真的抢下嬴渠的猎物,非但不会被责罚,还会被大加封赏,何乐不为。 智姚见此,对魏姝说:“如此便可保君上安危?” 魏姝点头说:“可以了,子车罟效忠于君上,赤胆忠心,有他和嬴虔在定能护君上无恙。” 静谧的山林中,嬴渠披着大厚貉子披风,身下的马缓缓的走着,此刻没有一个宗室在他的身侧,就连嬴虔也不在,他的身侧没有人,非常安静,只有马蹄踏雪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干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尽管现在形式十分危险,但他看起来仍是十分平淡冷静。 他清楚那些老宗室的心思,他们心向蓝田君,昨日獂王被杀,他们不免心有余悸,他们怕,怕蓝田君被抓,怕自己被供出去,怕荣华富贵会一朝烟消云散,说白了就是怕死。 怕死却还是不肯安分,嬴渠想着就笑了,人真的是矛盾。 紧接着他看见一只狡兔在树根下动,他抬起了弓,搭箭勾弦,然而只是转瞬间他又改变了心思,他不想射杀它了,因为箭囊中的箭是有数的,还有可怕的敌人需要应对,他不能浪费在一只兔子上。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可怕的嘶喊声,是从林子深处传来,有人的,还有虎的,光是听着就足够的骇人,但是他却笑了。 他驱马走去,只见白雪上一片猩红的血泊,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蓝田君就这么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脖子已经被咬断了,没法动,他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臭皮囊,皮肉翻开,白骨也露了出来,还洒了一地的内脏,而那老虎仍死死的咬着他的尸体,不断地甩动。 周围的几个嬴氏宗亲吓的没有血色,面色青白,蓝田君,一国公子,谁想就这么死了,死的可怕又痛苦。 更重要的是他们谁也没想过这林子里竟然有老虎,君上狩猎的山林里怎么可能有老虎呢! 他们不傻,这不会是意外,没有这样凑巧到可怕的意外,他们隐约的猜到,这老虎是君上特意为蓝田君准备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他们准备的。 一头健壮凶猛的老虎,寥寥□□个猎手,空空如也的箭囊,结局是毫无悬念的。 但老宗室嬴瑨还是非常的冷静,尽管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头发最花白的,但他丝毫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筛糠似的颤抖,或是痛哭逃窜,而是搭弓射箭,三箭齐发射进了老虎的肚腹。 或者是嬴瑨老了,眼睛昏花了,又或者是那老虎太过强壮,总之老虎并没有死,反而更加愤怒了。 它嘶吼着,露着发黄的齿牙,随时等待着扑来咬断他的脖子,就在他转身或是放下防备的那一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嬴瑨跨下的马疯了,这个可怜的小畜生大概是被吓坏了,不安狂躁的乱动着,紧接着嬴瑨就被摔落在地,那马也嘶鸣着跑了。 这无疑是嬴瑨人生中最狼狈危险的时刻。 嬴瑨的脸已经开始变得惨白,瞳孔收缩,身边那几个没用的宗室逃的逃,傻的傻,有的甚至跌落马下痛哭流涕的像个彘豝蠢货,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将他们骨子的秦人血性磨灭殆尽,可怜又恶心。 而此刻那只猛虎已然盯紧了嬴瑨,但嬴瑨箭囊里的余箭只剩下一只,除非他能一箭射穿它的脑袋,否则他就只有一条死路。 一箭射穿猛虎的脑袋 这其实并不难,但嬴瑨已经老了,眼睛花了,体力也不支了,不然也不会三箭齐射进老虎的肚腹里,而且他现在还很害怕,很紧张,拿着弓的手臂在发抖,肌肉酸软无力,脑中胀白,或许下一刻就会跌倒在地,更无法搭起那弓。 转身逃,固然不行,可不逃,也是死。 猛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懦弱恐惧,张着血盆大口像他扑来。 在濒死前,他想的是嬴渠,那个看起来温润好脾气的君主,他想这个嬴渠可真够狠的,真够毒的。 然而并没有意料中疼痛,甚至嬴瑨都没有出血,因为一束箭弩射穿了那只老虎的脑袋。 接着便又齐来三箭,穿透了老虎的喉咙。 嬴瑨有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恍然,他回头看去,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 是嬴渠救了他。 嬴瑨劫后余生的激动褪去,只剩下疑惑。 这本不就是嬴渠的安排吗?为何不借次时机杀了他,难道嬴渠不知道?不知道他想废立他,拥护蓝田君? 蓝田君? 嬴瑨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忽的就明白了。 嬴渠不杀他,是因为他身后有着荫庇相护的庞大宗室,他若是死了,那些宗室就会借机发难,到时事情只会变得更为棘手。 但是蓝田君不然,蓝田君只是他们宗室手里傀儡,死了也就死了。 嬴渠这是在给他台阶下,獂王谋逆的事可以全推到蓝田君的头上,反正死人是不会为自己申辩的,同时嬴渠也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太过妄为。 人越是老,就越该学会收敛。 嬴渠驱马过来,没有下马,俯视着嬴瑨,他的眼睛很冷漠,但唇边还是带笑的,道:“大庶长受惊了,秦国的肱骨之臣,竟然遇此危险,寡人甚是担忧。”他的笑很温和,声音也是关切备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好心。 嬴瑨拱手道:“承蒙君上挂念,老臣无碍,只是这山林危险,危险重重,老臣劝君上下次还是不要涉入过深,以免殃及自己。” 嬴渠笑道:“大庶长多虑了,寡人还年轻,尚能挽弓,倒是庶长,这把年纪不防在家安养天年,不然危机之时,跑不动逃不脱,岂不悔之晚矣。”两个人都是话中有话,指的是什么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懂。 最后嬴瑨道:“君上说的有几分道理,老臣会慎重思量的。” 风很硬,隆隆的吹着,魏姝的头发都被吹乱了,而且还下起了大雪,落了她一头,一身,连沾的胡子上都是。 智姚好生劝她说:“还是先进帐,再这么冻下去人都成冰块了。” 其实是他冷,魏姝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回帐子里去窝着。 魏姝哪里能回的去,这里虽然冷,但她只有站在这里心才是安稳的。 魏姝看了眼冻的嘴唇发紫的智姚,道:“大人先回去,不必陪我,珮玖不冷。” 智姚也不想再同自己过不去,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等太久。” 魏姝说:“好” 智姚刚回帐,子车罟就回来了,魏姝立刻问:“如何?” 子车罟下马,愤懑的说:“什么如何?君上猎的是虎,猛虎,我看见是都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已经三箭穿了喉咙。”又道:“不赌了,不赌了,本来也不可能的事。”语气不太愉快,大概是觉得很没面子,输给君上也是输。 魏姝沉吟道:“猛虎?怎么会有猛虎呢?” 子车罟也说:“是,这林子不是外林,算是秦国宗室的囿园,不可能会有虎的。” 魏姝没说话,她突然的想起此前嬴渠的叮嘱。 …… “秋狩时莫要往林深处跑,里面有猛虎,别让寡人担心。” …… 里面有猛虎,猛虎,她当时没有注意到,现在盟的回想起来,嬴渠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是故意的。 子车罟不然,他还在疑惑中,就听魏姝问:“那猛虎可咬死了什么人?” 子车罟面色变得很不好,说:“还真咬死了一个,蓝田君。” 魏姝便懂了,但她没说破,只是离开了。 智姚也知道了蓝田君的事,看到魏姝掀帘进来,平淡的道:“君上这是开始动手了,肃清秦廷” 魏姝点了点头,没说话。 智姚又说:“正好,我们可以多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进来。” 魏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冰冷的说:“自己人?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齐公的人?” 智姚脸色沉了沉,他笑不出来,但还是笑了,说:“没有什么区别,你和齐国和赵灵先生都是一起的。” 魏姝没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智姚笑说:“有齐国这么一个靠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魏姝冷笑说:“你当齐国是靠山,我当齐国是刀山。” 智姚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魏姝却笑不出来,她只是沉默,她若是一切都按齐人的要求去做,结果只会害了秦国,只会让嬴渠对她心生厌恶。 过了许久,她说:“这世上谁都可以厌恶我,我都不在意,唯独嬴渠,他不同,我不想他讨厌我,更怕他恨我,这种心情,先生是不会懂的。” 她不想将自己和秦国同时置于嬴渠的面前,让他抉择哪一个更重要,因为这结果是毫无疑问的。 世上没有多少君主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辜负自己国家。 烽火戏诸侯,亡国之君,笑话而已。 嬴渠他不是周幽王那样的昏君,所以魏姝也不会愚蠢去自取其辱,她要和秦国站在一起,永远的,无时无刻的,甚至要比嬴渠更爱秦国。 智姚看着她,没笑也没说话。 魏姝起身行了一礼,离开了。 外面寒冷,帐子里温暖,她在帐子里时身上发上的雪化了,融成了水珠,等她在出帐时脸就花了。 但她自己还未觉得,恰好嬴虔看见她了,诧异的不行,说:“你这脸怎么花了?” 魏姝忽的就明白了,心腾腾的跳,说:“没事?” 嬴虔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不说话,那眼神吓人极了,魏姝觉得就要让他看透了,转身要走。 嬴虔想起来了,难怪他总觉得这个珮玖眼熟,现在珮玖脸花了,漏出白皙的皮肤,黏的胡子也掉了些,他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什么珮玖分明就是魏姝,他只觉的怒火从小腹一直烧到头顶,喝道:“你给我站住!” 魏姝自然是不会站住的。 嬴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身,又一把将她的胡子全都蹭掉了,接着他的眼睛就红了,像是与多年未见的死敌狭路相遇,恨不能此刻就抽剑动手。 他厉声道:“魏姝!” 魏姝也吓坏了,仿佛又回到了洛阴那次,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冷静的说:“你先别吵。” 然而嬴虔根本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愤怒极了, 难怪了! 难怪总是能在秦宫里看见她,原来她本就住在秦宫里,和他的弟弟,秦国的国君日夜的待在一起。 他以为他的弟弟重用的是什么良臣名士,没想竟然是一个女人,还是这么一个妖孽祸水。 嬴虔冷声道:“魏姝你可真是厉害!白日里混乱朝堂,晚上再爬到床上去迷惑君上。好厉害的手段!” 他已经愤怒冲昏了头脑,自然也不会记得自己还曾对魏姝的谏言大为赞赏。 他讨厌的是魏姝这个人,只要是她做的,便无一是对的,这种偏见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况且还有先君临终前的殷殷重托,魏女绝对不可以留在秦国。 魏姝也生气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羞辱,她的身子都气的颤抖,嘴唇发紫,又怕又怒的吼道:“注意你的言辞。” 嬴虔无比的愤怒,吼道:“注意言辞?注意什么言辞,走!你现在就跟我见君上去!”他一定要让嬴渠把她撵出秦国! 嬴瑨身上负伤,正要回去休息,却听见了嬴虔的话,其实不必他在场亲耳听见,用不了半个时辰魏姝是个女人的消息就会在秦廷和宗室里传的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会知道。 嬴瑨听完就笑了。 一旁的宗室嬴伯道:“大人为何而笑?” 嬴瑨笑道:“女人,他竟然重用一个女人。”下一刻他又突然变得十分阴冷,说:“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自以为翅膀硬了,如今看来还是得要老夫好好教教他,教他这秦国的国君该怎么当。” 嬴瑨的眼神非常阴毒冰冷,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吐血信的蛇,可怕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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