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烫手山芋
沈兰池许久未见陆麒阳, 这重逢的第一件事, 便是逮着他偷吃糕点。 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掏出手帕, 替陆麒阳擦了擦嘴角, 道:“你爱吃便吃, 何至于偷偷摸摸的?活像我亏待了你,不给你吃东西似的。” 陆麒阳有些赧然, 咳了咳, 道:“是这样的……” “嗯?” “近来半月,不曾有战事, 我又没怎么操练身子,白日里都坐在宫殿里头, 和敬桦堂弟他们说说话、议议事, 所以, 就稍有些……这个, 浮肿。”陆麒阳有些不自在,道,“我贯知道你那爱美嫌丑的性子, 便想着少吃点儿,饿一阵子。只可惜……” “还是没忍住?”沈兰池露出不可思议神色来, 喃喃道,“我说阿虎,你活得也太精致了。这美颜修身养体的功夫, 比那群跟着陆子响南逃的贵夫人还要厉害。” 陆麒阳:…… ——可闭嘴, 你这根本不是在夸奖我! 他有些丢了颜面, 便怒道:“大男儿何必在意外表?能征善战便是一等一的本事了!”说罢,一抹唇角,道,“我也不会再做这等傻事了。” “好!鼓掌!”沈兰池啪啪啪击掌,面无表情道,“王爷说的极对!” 沈兰池身子沉,每天有泰半的时辰都想睡觉,和陆麒阳说了没一会儿话,便自顾自去休息了。陆麒阳替她掖了被角,便怔怔立在床边瞧她,一副安静模样。 床上的女子合上了双眸,雪样面颊带着一缕微红,细长柳眉弯弯俏俏,惹人怜爱。 半晌后,他伸出手去,撩起她颊上一缕散落发丝,细心顺到耳后。一边顺,他一边低语问道:“兰兰,你可否还想要那皇后之位?” 枕上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并无他想听的回答。陆麒阳凤眸微动,手上的动作便愈显轻柔了。他回想起少时沈兰池口口声声要做皇后的声音,眸光愈发复杂。 忽而间,那枕上的女子张口了。 “……我只想要你。”她道。 “嗯?”陆麒阳听的不甚清楚,复又重问了一遍,“你可还想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我说,”沈兰池未曾张眼,道,“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陆麒阳终究是听清楚了。 他露出笑颜来,面上一阵轻快。 微开的窗扇被风吹得轻轻一动,发出吱呀细响来,几点白色雪粒飘飘扬扬,无声地从灰白的天幕之中落下。 天庆三年的冬雪,在这一日到来了。 *** 京城的诸项事宜,渐渐落定。无论是镇南王的部下,还是向镇南王示好的旧朝留臣,皆希望早日在这京城之中选出一位帝王来,以平定民心,再南讨陆子响。 这声势一日高过一日,再不回应,恐怕便要折腾出事了。待天空放晴,陆麒阳便急巴巴地将陆敬桦召到他临时居住的慈恩宫里头来。 陆敬桦一来,陆麒阳便握紧了他的手,开口道:“敬桦堂弟,你可要救你麒阳哥于危难水火之中啊。” 陆敬桦总觉得眼前这副场景有几分熟悉。 从前陆麒阳还披着那层纨绔皮子时,曾在半夜宵禁期间被官兵追着跑。也不知怎的,就蹿到了陆敬桦家里来,扯着陆敬桦的手,要陆敬桦帮帮忙,让他藏上一藏。 “麒阳哥若是有困难,敬桦必定会帮忙。”陆敬桦道。 “是这样的,”陆麒阳语重心长道,“我和你嫂子呢,都对那帝位没什么想法。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帝位终究还是得陆家人来坐。” 陆敬桦闻言,微吃一惊,道:“麒阳哥的意思是……” “敬桦,我觉得沈苒说得对。这天下,还是得由你来守。”陆麒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陆家子弟尽数南逃,除了你,还有谁能任此重任?” 陆敬桦嘴唇抖了又抖,一副惶恐模样,道:“麒阳哥,我,我,我并无什么真才实干……” “你以为我有真才实干?”陆麒阳指了指自己,道,“我不过是个有着惧内之症的普通纨绔,除了会打仗之外,一无是处。你好歹还有一双慧眼,能用人,手下也有吴修定这等治国贤才。而我呢,只有一帮子武夫。” 这么一说,陆敬桦也觉得他说得对。 陆麒阳一番劝说,已让陆敬桦认了几分命。 他留下陆敬桦独自斟酌,自己则踏出了慈恩宫去。 雪刚停不久,地上积了一片白。 他未走几步,便听到林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嬉闹声,娇娇俏俏的,好不可爱。 听闻笑声,陆麒阳唯一皱眉,心底略有惑意——如今宫城未曾修复,能住人也少,不过是那些随着他入京的将领以及家眷。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这么不守规矩,跑来慈恩宫吵闹? 他正思虑着,那林后便闯出了一名穿着杏红色衣衫的少女来。这少女披着镶狐毛的斗篷,雪白面庞上有两团细嫩可爱的红,一双眼弯弯如月牙。见到陆麒阳,她露出微惊神色,忙道:“见过姐夫。” 陆麒阳的眉皱的越紧了。 姐夫……? 沈苒不长这样啊?沈苒换头了? 他问道:“这位姑娘是认错了人罢?我夫人只有一个妹妹,如今跟在散骑常侍大人身边。” 那少女摇摇头,微红着脸,道:“王爷确实是我的姐夫没错。我是沈家宗家的女儿,唤作沈惜。承蒙兰池姐姐关照,前日才入宫来投奔她,若是有叨扰到了姐夫,还请姐夫海涵。” 这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令陆麒阳十分头大。 “既然是王妃请来的,那就是客人,不必多礼。”看在沈兰池的份上,陆麒阳给了她一分面子,“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必须静养。无论何人,皆不准在慈恩宫吵闹。” 沈惜露出愧忏神色,颤颤道:“姐夫不要生气,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陆麒阳不会和女子一般计较,便道:“下去。” 沈惜乖乖巧巧地,目送他离去,像是被吓到了。待陆麒阳走后,沈惜仰起头来,露出一抹遗憾神色。她搓一搓手掌,瞧见自己被雪团冻红的掌心,不由委屈地咬住了唇角。 为了等到镇南王从慈恩宫里踏出来的这一刻,她可是已在雪中徘徊了许久。 她是宗家族长沈庆的孙女,是整个宗家一脉里容色最为佼佼者。从前,整个沈家便都是依傍着京城安国公府而活;后来安国公府出了事儿,沈家宗家便也跟着一蹶不振。 如今,沈兰池所嫁的镇南王就要执掌天下,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沈庆不愿白白放过,立刻想方设法将孙女沈惜送来了,说是要投靠沈兰池。 人来都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难道还能让沈惜一介女儿家孤身离开么?沈兰池便打算留她一段日子,再差人送回沈庆身旁。 只可惜,沈惜的算盘却绝非这么简单。 沈惜白日里见过了一回陆麒阳,夜里便想要请陆麒阳来教自己读书识字。打发了两轮丫鬟去,却都杳无音讯。待到第三个丫鬟去了,那丫鬟却哭丧着脸回来,道:“王爷说……说,请姑娘别请了,王爷他不识字。” 沈惜懵了。 不、不识字? 这是骗哪门子的小孩呢? 她有些不死心,便想次日再请一回陆麒阳。可陆麒阳没请到,沈兰池身旁的几个嬷嬷就到了,二话不说就把她拖去了慈恩宫。 沈惜入了宫室,便见到沈兰池坐在椅上,双手笼在细兔毛的手笼中,面上笑意盈盈的,眼里却透着一分悍人的凶意;冷冰冰的眸光扫过来,能让沈惜觉得自己被去了一层皮。 只一眼,沈惜便断定这个堂姐并不怎么好惹。 可那又如何? 若是能得到镇南王的喜爱,之后便会有泼天富贵在手。堂姐的厌恶,又算的了什么? 沈惜正这样想着,沈兰池便挑眉懒洋洋开了口:“我说沈惜妹妹,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尽在半夜三更干些倒胃口的事儿?今日是读书习字,明日便是骑马射箭,后日又要折腾什么花样?” 她的语气有些凌人,眉眼里俱是嘲讽,压的沈惜有些喘不过气来。沈惜微微呼吸几口,甜甜一笑,道:“惜儿想要读书习字,又不敢叨扰有孕的姐姐,自然只能请教姐夫。” “哦?”沈兰池嗤笑一声,散漫道,“那我就把话摆在这儿了,我不管是你要读书,还是要学绣花,都不准你见王爷。明白么?” 沈惜愣了一下。 不准……不准她见王爷? 生活在宫城之中,又岂能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姐姐,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罢!”沈惜露出可怜神色来,哀求道,“我并无与姐姐争抢的意思,只不过是真心想要识字读书罢了。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姐有些强人所难了……” 沈兰池微打了个哈欠,以袖掩唇,声音愈发散漫:“那我可管不着。总之,你若是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就得听我的话;要让我知道你偷偷摸摸见我夫君,我就将你赶出京城,绝无商量。” 言语间,竟然完全不顾及宗家的面子。 这番话说的有些太霸道了,沈惜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哪有女子口口声声这样阻碍夫君与旁人接触的? “姐姐……”沈惜还欲挣扎,道,“姐夫日后是人中龙凤,必然会纳妾。姐姐又何必如此锱铢必较?” 沈兰池却是一副看小孩的模样,淡淡道:“未必是你姐夫做这所谓‘人中龙凤’呐。这京城里,不还有个姓陆的么?” 沈兰池虽模样淡然,可这话却笃定的很,仿佛已亲眼看到了即位的圣旨似的。沈惜见她这般神态,登时心下悚然—— 莫非,莫非她沈惜押错了宝? 即将继承皇位的,是那山阴王家的陆敬桦,而非是镇南王陆麒阳? “姐姐此话何意?”沈惜急急想要窥探,连忙追问道,可沈兰池却对她扬唇一笑,道,“你要是再吵,我今晚就把你轰出京城。” 沈惜闭嘴了。 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 她有些委委屈屈的,心里暗暗觉得这个堂姐不近人情。 沈兰池走了几步,复又折回头来,对沈惜道:“沈惜妹妹,我劝你呢,也别打敬桦的主意。我留你在宫里休息,不是留你在宫里丢人。而且呐,这也是为了你好。敬桦身旁的人,可比姐姐我凶多了。没事儿,少去招惹人家。” 闻言,沈惜在心底暗暗“呸”了一声。 能比沈兰池凶? 怎么可能! *** 沈惜心思活络,倒霉的还是陆麒阳。 有孕的沈兰池本就脾气大,她被沈惜折腾的不高兴了,便罚陆麒阳跑了六个来回的腿去买枣蜜糕。 陆麒阳心知是因为手中这权利太炽手可热,日后似沈惜这般自荐枕席的女子只会多、不会少,于是便想着早日将这枚烫手山芋甩出去。 一段时日后,经过一番商议,陆麒阳便对朝廷上下放出消息,说要由陆敬桦继承皇位,登基大典暂定在来年春。此事一出,满庭哗然。可有吴修定等重臣带头效忠,朝臣们也渐渐平息了骚动,跟着顺服起来。 沈惜听闻果真是陆敬桦要登基,心底登时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押错了宝。为了不辜负祖父的期待,她立刻收整了一番,费尽心思地接近了陆敬桦暂居的坤仪宫。 沈惜使了和前次同样的招数——先是雪地里偶遇,又是请陆敬桦教书习字。陆敬桦的脾气倒是温柔多了,也愿意教她读书。言谈之间,陆敬桦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五六日,沈惜便被沈苒请去了。 沈苒本是陆子响的贵妃,如今投顺了陆麒阳,便摇身一变,成了宫内一等一的女官。 沈惜见到沈苒,心底便有些不服气。 这沈苒不过一介庶女,也不知道是借了什么东风,运气如此之好。先是白白做了个贵妃,如今改朝换代了,竟然还能重新做陆敬桦身旁最有脸面的女官。 “沈惜妹妹来了?听散骑常侍大人说,近两日你都在琢磨书本,很是疲累。”沈苒见沈惜来了,便笑道。 沈惜情不自禁将沈苒与沈兰池做了比较,在心底嘟囔道:沈兰池还说这沈苒凶,分明是乱说。这沈苒面带笑意、轻声细语,最是让人舒服不过,又哪能比得上沈兰池那个妒妇? “谢过苒姐姐关心,疲累到不至于。学问之事,怎能算累?”沈惜答道。 “说的也是。”沈苒温和一笑,秀丽的脸上满是柔意。她直直地注视着沈惜,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关切之意近乎要满溢出来,“我做你姐姐的,也要好好……关照关照你才是。” “关照”两字,咬得极是轻柔,如春风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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