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一到了关键时刻, 其实很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昌平帝命人匆匆整理,点了亲卫军与京营数万军士护驾, 天一亮,銮驾便出了宫。 他是一个人离开的, 皇后宠妃、皇子公主,一个都没带上。 高煦已没空搭理他那父皇, 一道道教令自皇宫发出, 先点了京营十万大军,令到集结, 立即准备拔营。 接着,他还得安排京城防务问题,立即召了几万山东班军过来, 连同剩下的七万京营将士, 一起拱卫京城。 最后,还得安排皇城防务。 拱卫皇城的是御林军, 御林军属于亲卫军之一, 昌平帝已带走大半, 剩下的人手严重不足。 高煦将余下的御林军收缩,只负责守卫皇宫, 外围皇城的防务, 就交给京卫指挥司。 “博闻、云清,皇城与京内防务,就交予二位。” 博闻,是京卫指挥使褚宗保的字;而云清, 则是副指挥使齐耀林。前者明面保皇党,实际却是高煦的铁杆心腹;后者虽没倒向东宫,但却是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皇室的一员。 高煦十分敬重大长公主,因此对于齐驸马也另眼相看,将皇城已京内交给这二人,他颇为放心。 “你二人连同京营兵马,坚守京城,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褚宗保齐耀林齐齐锵声领命,高煦点了点头,沉吟半响,最后嘱咐一句,“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以主子们安全为要。” 他虽笃定京城不会被破,甚至不会被围,但妻儿皆留于此,也不得不多想了些。 昌平帝独个儿离开,皇宫留下贵人极多,高煦话语隐晦,但心腹褚宗保一听即懂,立即利落应是,“末将谨遵殿下之令!” 至于旁边的齐耀林,这是个一贯沉默,只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人,兢兢业业,从不以驸马身份自傲。对于皇太子的吩咐,他毫不迟疑,当即拱手,“末将领命!” 高煦颔首,挥退二人,匆匆出门登上轿舆,。 虽说出发在即,但京营十万大军集结,怎么也需要一点时间,趁着这个空档,他得返回清宁宫一趟。 高煦直奔后殿,不过他还来不及多说,便知悉了通敌信笺到手的事。 “这两封信笺,我稍后放在外书房的暗格中。” 时间很紧,匆匆叙说完皇帝南狩、他代天子亲征之事以后,便立即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 “京城应不会被破,也不会被围,但若有万一,你立即领着安儿离京。” 事涉爱妻娇儿,高煦慎之又慎,“京卫指挥使褚宗保,是孤的心腹,届时你母子二人随他离开即可。” “孤将许驰留下来,他会领着一干人守卫东宫,你留在屋里即可,不必忌惮任何人。” 他说的是皇后,即便没有通敌信笺,这次大战之后,朝局也会发生大的改变。他的妻子,将无需再顾忌坤宁宫。 没错,高煦此刻已经想到战后的事情了。 危急时刻不顾及的坏处,和平时期便会凸显,以及被无限放大。他那皇父心胸并不宽广,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的境地。 “殿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与安儿的。” 曾经作为一个武将之女,每一次获悉大战爆发的消息,纪婉青总是难掩忐忑的。 她未必有多迷信,但从小到大,也跟着母亲往京郊寺庙无数次,虔诚叩拜,撒了极多的香火钱。 无他,在无处使力之时,求个心安而已。 纪婉青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不安让男人挂心,满腔热意翻滚,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我与安儿留在京城,静候殿下平安凯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深呼吸几次,面上看着倒也平静,只不过,她一双纤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掌,那力道还是泄露了心思。 “好!” 高煦了然,他低声安慰道:“孤虽代天子亲征,但与领兵大将是不同的,青儿莫要担忧。” 这句倒是大实话,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是天子亲征。 高煦虽会亲自上战场指挥,但肯定不会冲锋陷阵,他必然会被重重保护在大军腹地。 领兵冲杀是大将们的事,彼此分工不同,就好比让将军们去当马前小卒,这是天大的浪费。 纪婉青的心定了定,小脸这才真正松乏了些,“那就好。” 高煦爱怜,他亦舍不得妻子与新得的小儿子,只是局势发展如此,他不得不这般行事。 他待妻子总是极温和的,这是头一次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展现他的强势与侵略性,狠狠一吻印在她的樱唇上,吮吸舔舐。 纪婉青温顺承受,热烈回应。 匆匆一吻结束,高煦拍了拍她的手,“青儿,我先到前殿一趟,安儿还小,你莫要带他出门。” 他还有事情需要安排,快步绕道左稍间,看了一眼熟睡的胖儿子,他便急急往前殿去了。 纪婉青抓紧时间,领着何嬷嬷等人,快手快脚给高煦收拾了一些寝衣冠服之类的必须品,迅速打包妥当,也赶到前头去了。 打包好的物事交给张德海,她脚步不停往外书房行去。 高煦已换了一身装束,银白色的连环锁子甲,腰束金兽面束带,脚蹬戎靴,肩上披了猩红色披风。一身锃亮的男人,凛然气势铺面而来。 他一边展臂让人伺候更换铠甲,一边沉声吩咐徐驰,“……,许驰,清宁宫就交予你,不得有误。” 林阳照例跟在高煦身边,至于许驰,就被委以护卫纪婉青母子及清宁宫的重任。 他仔细听罢主子吩咐,利落应是,“属下绝不辱命。” 纪婉青进门后,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男人英俊不同于往日,她却无心欣赏,一待他处理妥当后,才急急行至他的身畔。 “殿下,你莫要忘了魏王陈王。” 方才时间紧,她想不起这两人,现在忆起不免有些担忧,毕竟对方一党有过通敌卖国行为。 “还有那穆怀善。” 魏王陈王从前没接触过兵权,乍然间折腾不了幺蛾子出来,但有了手掌重兵的亲舅舅,那就多了不少不确定因素。 事实上,上一次若没有这人主导,皇后临江侯想卖国也找不到地儿去。 说到底,这穆怀善才是关键人物。 对方有不良前科,纪婉青虽知道夫君能耐,但难免有些担忧,说话时,秀眉不禁微微蹙起。 高煦拍了拍她的肩,夫妻二人并肩前行,他低声道:“魏王陈王初初接触兵权,能指使得动的,大约也就是英国公手下的兵马,此二人不足为惧。” “至于那姓穆的,孤已经下令,让他领一半大同驻军,立即拔营驰援。” 大同是穆怀善的老巢,将人拉出来,对方就少了极大的地利人和优势。至于大同的防务,就暂且交予稍下一级的大同指挥同知岳义。 这岳义是穆怀善的铁杆心腹不假,但若上升到卖国地步,人家未必乐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穆怀善一般无牵无挂的。 岳氏家族不小,他老父老母还在老家。高煦早已查探过,这人还挺孝顺的,若非走投无路,他肯定不愿意诛九族。 毕竟官场有党派,但通敌卖国又是另一种说法。 至于穆怀善带出来的那一半驰援兵马,汇入这边的大军后,力量就不大显眼了。 届时,高煦在布置作战计划时,再给对方安排一些合适的位置,他即便想折腾,这浪花也掀不起太大。 纪婉青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那就好。” 夫妻二人边说边走,已出了外书房,高煦垂首温声道:“青儿,你先回去。” 如今春寒陡峭,妻子才出了月子,他不希望她在外面待太久。 “好,我等一会就回去了。” 纪婉青站定,眼巴巴看着他,高煦亦不舍,但也只得狠狠心,登上轿舆。 轿舆快速出了清宁宫。 纪婉青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却没有马上回后殿,而是飞奔出了宫殿大门,往皇宫前一侧的角楼而去。 许驰等人赶紧跟上护着。 她登上高高的角楼时,正好宫门大开,一队健骑迅速奔出,被亲卫紧紧簇拥护卫的为首者,正是高煦。 他英姿飒爽,不见丝毫病弱之态,跨马持缰动作十分娴熟。 宫门前黑压压肃立了一大片禁卫军,立即齐声见礼,高煦抬手叫起,骏马速度不减,往城门方向奔去。 禁卫军训练有素,一列列跨马跟上,很快消失在眼前。 纪婉青翘首眺望,一直到最后一人背影消息,才不舍收回视线。 “此处风大,娘娘请回去。” 说话的是一直站在上风位,无声替女主子挡去一部分寒风的许驰。 他话音一落,何嬷嬷也赶紧接口,“对,娘娘如今还是不能吹太久冷风。” 照她说,是一点风不吹才好,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她也不好多劝。 “嗯。” 纪婉青拢了拢方才披上的厚锦缎斗篷,“那我们回去。” 话罢,她依依不舍回头看一眼,才下了角楼,等轿舆折返清宁宫。 希望高煦凯旋之日,不会太久。 由于形势紧张,高煦将他暗底下一套传信系统拿到水面上用,当天午后,大同就接到了皇太子教令。 “领大同半数兵马,令到驰援张为胜大军。”穆怀善垂目,盯着纸笺上那一方鲜红的印鉴。 事实上,他密切关注着蓟州之事,眼线刚刚传回消息没多久,他已知悉皇帝南狩,皇太子代天子亲征之事。 高煦并不允许任何人装糊涂推搪,在昌平帝还未出宫前,他就抓紧时间让命人拟了上谕,第一时间发往各大小驻军据点。 既有正式圣旨飞马传下,还有飞鸽传书提前抵达,飞鸽带不了不大的纸笺,但上面用了皇帝玉玺,真实性毋庸置疑。 大同在收到皇太子教令前,就已接了上谕,信鸽落下时看见的人太多,将士们跪迎,可糊弄不过去。 “主子,我们要马上出兵吗?”问话的人,是暗卫首领穆德。 “当然要。” 穆怀善虽将大同兵马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却不能让所有兵将死忠于他的心超越皇帝,众目睽睽,他不但得发兵,还得立即发。 他立即招来副将,命对方去点一半兵马。 大同驻军共有接近十五万,带走一半,还余七万人。目前鞑靼大军都深入蓟州方向,这七万人配合雄关,即便遭遇攻击也能等到驰援,完全可以确保无虞。 “主子,好在这回魏王陈王也主动请缨,没有让皇太子专美于前。”虽然远比不上代天子亲征,但好歹这兄弟反应及时,争取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这二人倒没蠢到家。”穆怀善嗤笑一声,语气毫不亲近,反倒难掩讽刺。 这是因为,他最近又与兄姐产生意见分歧。 通敌信笺一事,他本来挺关心的,特地派了心腹穆德领人过去协助,并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 鞑靼可汗回信,第一时间抵达皇后手里,知悉信笺遗失后,她立即让儿子去找英国公,并严查下面的人。 穆怀善距离远,晚一步获悉这件事,他不大看好这个举动,但既然进行了,那就持了观望态度,只嘱咐那边动作隐蔽些,勿要惊动东宫。 后来,没找到信笺,皇后拿了那几个人,严刑拷打。 到了这里,穆怀善就不认同了,他敏感认为,应是己方找错了方向。 他立即传信兄姐,让他们回头好好分析查探,寻找突破点,并立即停止刑审,处理好那几个低级武官。 这动作不但无甚意义,反而有些大了,有弊无利。 很可惜,皇后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认为信笺必定在那几人手里,加重刑审。 穆怀善一哂,他是什么性子的人?热脸凑过来他都未必搭理,更何况这般? 他干脆将所有人撤回来,不再搭理那对兄姐。 “主子,如今皇太子掌了大权,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 东宫是了不起的人物,既然掌了权,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位置,日后皇帝自南京回銮,怕是会风云变幻。 皇太子若不落入下风,坤宁宫就该大势已去了,主子另一重隐蔽身份,总是潜伏的大危机。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穆怀善扔下教令,斜靠在圈椅上呷了口茶,目光在案上都指挥使兽钮大印上掠过,并未停留丝毫。 当初母亲去世后,被父亲安排入伍,他没其他事情可干,无可无不可地顺从了。 既然从军,他不乐意居于人下,那肯定力争上游。 打败竞争者挺有趣的,夺嫡也富有挑战性,于是,穆怀善便饶有兴致地参与多年。 但其实,他并非那般留恋权位,夺嫡多年,看着一双常出蠢招的兄姐,把大好的一盘棋下成今日这局面,他实在有些腻味,兴致索然。 如今皇帝南狩,皇太子掌军政大权,其实穆怀善已隐隐察觉不好,只可惜,面对庞大皇权,如今的他根本无处下手。 既然这样,就静观其变。 他拒绝娶妻,若非有姬妾,旁人会以为他断袖。但他却给每个姬妾都灌下汤药,拒绝生下孩子。 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 事实上,穆怀善现在确实孑然一身,他无牵挂,什么也不太在意。 他不畏惧失败或者死亡,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被打破,他甚至感觉血液也要沸腾了起来。 “传令下去,立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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