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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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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容在殿内来回踱步,对着那封信看了半日,脑中思绪纷转。    她既有印象却又记不真切,那可能是偶然见过一回。    顾云容屈指抵额,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正欲暂且搁下此事,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前阵子给阿姐写了封家书,将信交于握雾递送时,他与她说周学理也想往歙县寄信,还将周学理的信拿出来给她瞧了眼,问她能否顺路一道送去。    握雾是为桓澈办事的,偶尔也帮她做些差事,况且都是要寄到周家,为她带信时再捎上一封,自是要问过她的。    她当时看了那信封上的一行字,发现上面点了周学义的表字,揣度着是写给周学义的家书,这便点头应下。    那信封上的字迹,就跟眼下她手里这封的极为相似。    顾云容凝思一回,使人去将握雾唤来。    桓澈只带了拏云去,握雾并未随行。    待握雾至,顾云容便问起了周学理的事。握雾道周学理随拏云去了山东,走之前也无甚异常。    顾云容沉默一下,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可特特吩咐过你什么?”    她看握雾支吾其词,沉容道:“有甚说甚,殿下回头若问起,我便说是我执意逼问,不关你事。”    握雾道:“殿下临行前,让小人照应着这头,将娘娘护卫妥当。”    “只这些?”    握雾连连点头。    顾云容观握雾神色便知他有未尽之言,只他不肯讲,她一时半刻也问不出。    桓澈抵达山东之际,时已入秋。    在去往船埠之前,他先转去驿站休整。    他正喝菊花茶,宗承到访,问他将交货的日子定在后日可有异议。    桓澈上下扫量他一番,道无甚异议。他看他回身欲走,出声道:“不过你还要多盘桓几日,我还要验货。”    宗承道:“这是自然。不过,我希望殿下能快着些,我的行程紧。”    桓澈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到了交货这日,桓澈亲自领着拏云等人赶去查验,宗承就带着几个手下在一旁引路。    验视前面的银两时,桓澈点得极细,等看到后头的万余件火器时,更是亲自上阵检查,确认完好才算是通过,但因数目过繁,也只能查验外观。至若检视后面的匠人时,他除却自己问话之外,还分派拏云等人一一查问。    如此这般,验货验得比上一回更慢。    到第八日方查验完毕。    桓澈提出要宗承随他回京一趟,待这些人、财、物全部交讫,他再行离京。然而宗承因着欲回倭理事,并不同意。    最后两厢经过商酌,议定桓澈先携货回京,宗承则在登州等候。桓澈将货交于贞元帝验视之后,差人快马递信来知会宗承,此时宗承方可离境。    为防宗承提前离境,桓澈在走前还调兵五百,专司看管宗承。    桓澈启程之后,宗承便被安置到了附近的驿馆。    宗石前来求见时,经过层层盘查才得入。    他甫一见到叔父就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再三请求叔父宽宥。    他哭得可怜,从自己父亲亡故,说到自己当年如何活不下去、如何千辛万苦投奔叔父,最后又说起自己这许多年来跟随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叔侄情分,如此等等。    宗承瞥了眼痛哭流涕的侄儿。    他这人心肠最是冷硬,但也最是念旧。若非看在自己那早逝的兄长面上,他当初是绝不会收留宗石的——他深知他这侄儿的禀性,颟顸又贪心,还总爱坐享其成。    宗石投奔他之后,起先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被迫为寇的无奈,不难瞧出之前跟多数乡人一样对他鄙薄之至,但自打发现他手里掌着金山银山之后,态度明显大变,开始对他大献殷勤,办差更是任劳任怨,还时常自叹他对他恩同再造,有如生父。    宗承嘴角轻扯。    什么有如生父,他实则也没比这个侄儿大上几岁,当不起这四个字。    宗石哭了半日,抬头见叔父无动于衷,又开始提祖母孔氏。    宗承不耐,攒眉少顷,命他起身,道:“我已仁至义尽。你跟从我这许多年,应是最清楚我的规矩,如若你不是我侄儿,早不知死了多少回。眼下我只是弃用你,已是格外容情。我不可能再让你到我手下做事,你走。”    “这些年你也应当习得不少本事,出去讨口饭吃不是难事。”宗承言罢,挥手命韦弦将宗石送出。    宗石将被人架出去时,死死盯着宗承:“叔父当真不会转意了么?”    宗承神容淡漠:“我给你的机会实在多不胜数,是你自己不知好赖。”    宗石面目紧绷,直至被拖拽出去,都未再言语。    桓澈走的是官道,行路不会过慢,然而两月之后,宗承仍旧未能等来桓澈的回复。    眼看着将入冬季,若是再不走,风候便不宜远航了。    宗承忖量之后,提笔给桓澈写了一封信,欲让自己的手下执此信在此等候,自己先行回倭。但桓澈留下的看守们并不答应。    在再一次被挡回去后,韦弦低声对宗承道:“我看朝廷那边就是要背约!先前分明说好了不限制您的自由的。大人何必顺着他们的意,山东近海还有数万海寇待命,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您想脱身……”    韦弦后头的话未完,便被宗承冷冷瞪了一眼。    “我现在若是与他们动武,朝廷正能逮住由头寻我麻烦,他们巴不得我来硬的。你以为皇帝当真愿意这样轻巧地放过我?而今行事需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跟外面那群人起冲突。”    韦弦诺诺应声。    宗承正预备回房打谱子,忽见拏云大步而来。    拏云张口便让他随他走一趟。宗承问及缘由,拏云道:“你进献的火器里面,有一门后装炮,在试验开火时,母铳筒炸膛,险些伤了陛下,陛下震怒,令我押你赴京。”    韦弦等人都是惊诧不已,唯宗承面色不改。他跟拏云再三交涉,希望能让太子重回一趟山东面谈,但拏云表示皇命难违,太子殿下也吩咐过,一切等他回京再说。    宗承这回却是不肯妥协,坚持不愿跟拏云赴京。拏云欲强行将他带走,宗承便以近海数万海寇相威胁,态度坚决。    拏云一时难办,暂且退走,转去修书请示桓澈。    韦弦不明白,为何大人先前还说不能跟朝廷起冲突,如今却不愿配合太子的手下回京。    宗承回房后,面色仍是阴沉如水。    没想到皇帝的后手来得这么快,他交上的货尚未焐热,就急急对他下手。他根本不能跟拏云回去,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就是百口莫辩、身陷囹圄。京师远海,他无论是寻求外援还是筹谋斡旋,都会艰之又艰。    他先前就想到了皇帝可能会转回头打压他,但仍未离境。    因为他一走,他前面与朝廷的交涉都会毁于一旦,他这两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应筹谋也都会付诸东流。    但若是朝廷那边执意为难,冲突怕是在所难免的。    桓澈的回应很快便至,信上指示说让拏云务必拿下宗承。    两厢无法达成共识,抵牾一朝爆发。一夕之间,数万海寇蜂拥而至,威逼朝廷放了宗承大人。    贞元帝闻讯,自南方调水师增援山东守军,下命捉拿寇王宗承赴京。    顾云容听说这件事时,已是仲冬时节。她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想起了先前收到的那封疑似周学理写的匿名信。    那封信上所说的“协助”,便是让她手书一封劝降信,暗递于宗承,让宗承放弃抵抗,依旨回京,以免两边相持,局面失控。    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    一来她并不完全明了眼下局势,二来她不认为宗承就会听她劝言。宗承骨子里是个十分执拗的人,连孔氏的话都不肯听,凭甚听她的。    桓澈自山东回京后,她也试着询问过山东那边的状况,但他不愿多言。如今战火重燃,却是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一仗一打就是三个月。转年二月,已经脱身的宗承率部盘桓近海,要求面见太子。    贞元帝命桓澈再赴山东,押宗承回京问罪。    桓澈出发前夕与顾云容话别时,她却是听着听着,忽道:“阿澈,你能否带我一道赶赴山东?”    桓澈立时沉容,严词拒绝。    顾云容撒娇半晌也无甚效用,正容道:“我说不得能帮上你的忙的,你现在往山东去,就是打算硬来的对不对?”    桓澈道:“什么叫硬来,宗承抗旨不遵,原就该拿下。”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这根本就是你跟陛下设的局对不对?你们从来也没打算放过宗承,只想拿到他手里的货,然后将他捉拿,对么?先前说什么交涉达成共识,不过都是诓人的。”    桓澈凝睇着她:“我只问容容一句,宗承是不是海寇出身?该不该受惩?”    “若是从大是大非上说,自然是的。但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对付宗承,绝非因此,对?”    桓澈一顿,本不欲多言,但禁不住顾云容再三追问,又气又无奈,扣住她手腕,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这小妖精真是越发不好对付了。    “你说的不错。其实说来也简单,”他指尖慢慢摩挲她手腕内侧柔嫩娇滑的肌肤,“宗承在这场交涉中过于强势,并且,他手下那些不计其数的海寇始终都是个祸患,所以父皇需要打压他、敲打他,灭一灭他的气焰,不然他回头会越发狂妄难驯。”    “这一点,宗承自己应当也能想到,但他还是选择与朝廷对抗,你说他这般态度,父皇焉能饶他?”    顾云容道:“但他如今即便可以一走了之,也仍旧徘徊不去,要求与你觌面,这不正表明他是真心诚意想要跟朝廷敦睦相处么?你难道不怕把他逼急了,将他彻底推到倭人那边?届时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桓澈拧眉,道他自有法子擒住宗承。顾云容即刻提出,擒住宗承会导致大批海寇激变,他届时又当如何。    桓澈转眸看顾云容。其实纵然海寇激变,朝廷这边也并非招架不住,只是他这几日也一直在想,为了弹压宗承,究竟是否有必要以此为代价。    他眸光微动:“容容欲如何?”    又是韶光融和三月天,桓澈抵达山东后,便即刻安排与宗承会面。    宗承表示他献上的那些火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贞元帝当真觉得他以次充好,他可以再补一批火器,但他不会回京受审。    两厢商榷三日,桓澈同意宗承的提议,也允许宗承离境,但提出宗承在往后的海贸中,不得轻用武力。朝廷对他本就是宽大为怀,他若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对他的容忍,那便休怪朝廷治他。    宗承容色矜庄:“我平生最是讲求一个‘信’字,许诺之事必定履行。我倒觉得殿下说反了,是朝廷一再挑战我的容忍力。其实殿下也很清楚,倘若我不往国朝这边来,你们根本奈何不得我。”    桓澈冷笑:“如今所受磋磨,难道不是因你此前作孽所致?说白了,你的海寇身份,就是最大的把柄。先前在海上搅风搅雨,如今想要回归故土了,就开始将功折罪,行善抵恶。”    宗承缄默少顷,道:“殿下之言我不多论。我从不否认自己有错,这些年来,我也在尽力弥补。但陛下意欲捉拿我,究竟是因着什么,你我都清楚,总拿我的海寇出身作筏子,也没多大意思。”    桓澈面色阴寒。    他忽然觉得,父皇都是白费气力,宗承这样的人,无论何时皆是宁折不弯,哪怕是将他下狱十年,也不能磨去他这通身的锐气。    宗承离境当日,桓澈亲往观状。    他正辞严色厉警告宗承,宗石忽来,再度询问宗承能否带他一道离境回倭。    宗承很有些不耐,转头命人将他拽走。    正在他回头的空当,宗石突然掏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直朝宗承心口处刺去。    作小厮打扮的顾云容来给桓澈送披风时,正瞧见这惊悚一幕,才要张口,就被桓澈一把捂住嘴。    宗承几乎是出于本能,侧身一避,顺势攥住宗石执刀的手臂。    叔侄两个缠斗在一起。但宗石的剑道修为尚不及宗承的十分之一,两个也不过短暂交手,不待旁侧侍从出手襄助,宗承便夺了刀,将侄儿死死按在地上。    “我当初不该救你。”宗承低头看着地上尚愤愤呼喝的侄儿道。他说话时神容寡淡,但目光却是幽若暗夜。    待宗石被人拖下去,宗承转向桓澈,问他可是买通了宗石。桓澈道:“我要买通也是买通个耳聪目明、头脑灵光的,何必买通你那个侄儿。”    宗承与桓澈对话之际,目光往他身侧一扫,掠过顾云容时,顿了一下。    桓澈的手在袖底捏了捏顾云容的小指。顾云容回捏他一下,眼角余光瞥他一眼。    两人的小动作皆收入宗承眼中。他的目光迟迟未曾收回,凝注顾云容时,顾云容转眸,正撞上他的视线。    宗承忽道:“我还有话要与殿下说。”又补上一句,“烦请殿下将身侧小厮也一并带上。”    桓澈瞄了顾云容一眼,竟然点头应下。    宗承一路行去,捡了一处僻静船坞停下,回首道:“我只问殿下一件事,殿下能做得了圣上的主么?”    “你认为我会为你而致自己受罚么?我这样做,便自有自己的应对之法。”    “究竟是有应对之法,还是另有计较,殿下心里应当最是清楚。不过我倒是好奇,殿下为何会允云容随你过来?”    桓澈笑道:“我是想让你好生看看,云容与我究竟是假恩爱还是真恩爱,以及,我们才是最般配的。”    宗承的目光在顾云容面上流转,出神半日,道:“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一期一会’么?眼下也是一般,今日船坞之会,往后皆不会再有。或许……”    顾云容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再往下说。    宗承心中苦笑,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前路如何,谁知道呢。    他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个此前未能送出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垂眸缄默,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先前在卢师山断崖边时,其实他是希望顾云容松手的,非但希望她松手,他甚至还希望她能果决地亲手将他推下去。    狠狠推下去。    下面虽不是真正的深渊,但只要她推他下去,就能让他的心落入沉渊之中。    虽非葬身之地,但倘成葬心之处,亦可算是求仁得仁。    他想求一个解脱,但眼前的迷障却始终将他缠绕,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如何破除迷局。本以为能借顾云容之手亲手了结,但阴差阳错的,她非但没有松手,还竭力将他拉了上去。    他就好似一个孤独的夜行者,分明满心挂碍,却始终只能独身前行。回过头去,想要回归初始,却发现脚下的路不可逆。    也没甚悲欢恚愤可言,当初的路毕竟也是自己选的。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后悔当年抉择,他而今只觉许多事大抵都是命数,不可违逆,也无有因由。    宗承临行前,回头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转身欲走,却听她在身后道:“人若是久惯骄傲,自然是很难低头。但也并非说身负傲骨就是一桩坏事,人活着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只凡事过满则溢,有时候并非性情使然,而是执念过甚。”    宗承回眸望她。    “我说这些,并非是在劝说你向朝廷低头。而是想跟你说,或许你可以试着跳出心里的怪圈。你觉得对故国有所亏欠,就尽力弥补,弥补到你安心便是。你若觉得自己当年也深受其害,就为还梓乡一个迩安远至的清明世界尽心出力,让那些罔利生民的污吏付出代价。这是两码事。”    “我当年也听闻过你的些许事迹,但那日浴佛节还是忍不住骂你。你的遭遇并不是你择极端、走歧路的理由,何况是在当时倭寇肆虐的状况下,敌与我,本就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顾云容缓了一缓,道:“我也不指望我这几句话便能起到什么效用,只是诚如你所言,一期一会,说不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我先前得过你的恩惠,总是希望把能说的都道出。”    宗承望她迂久,忽笑道:“那不能说的是什么?不如我们寻个地方,背着他说点不能说的?”    顾云容懵住。    桓澈见他一步步往近前来,当即挡在顾云容面前,冷声催他作速离开。    顾云容却是遽然想起一个被延宕了许久的问题,出声问他当初在崇明岛上时,是如何认出她的。    宗承撞上桓澈阴冷的目光,不躲不闪,从容自若。他看向顾云容,浅笑道:“你的眼眸,你的语气,你的意态,每一样都能成为认出你的标识。即便你缠了胸,我也一样能认出你的体态。”    “心里装着一个人时,就是这样,哪怕是只看到她的手,也能辨出她的人来。”    桓澈冷笑:“辨出又如何?她的人不是你的,心更不是你的。”    宗承默然不语,须臾,凝睇顾云容少刻,作辞离开。    待到估量着已走出后头两人的视线时,他慢慢止步,取出那个小瓷罐。    他缓缓打开封口,将内里积年的樱花倾倒入海。    海风拂煦,吹得伶仃干花四处扬散。    不知会飘往何方,更不知终途归宿是何处。    宗承将罐子托在掌心,长指几番收拢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将罐子投入海中。    他把瓷罐小心纳入随身茄袋中,举动极轻,仿似收藏珍宝。    终究还是舍不得,即便明知这般拖泥带水并非明智之举。    光阴捻指,日月如梭。    顾云容回京之后,本以为宗承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谁知三个月后,又无意间听闻宗承在回返倭国的途中遭遇反叛部下的偷袭,重伤不治,可能已经殒命。    顾云容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宗承那样心有七窍的人怎会着了手下人的道,若他这样容易暗算,先前早就不知被官府擒住多少回了。    但她能探知的情况十分有限,桓澈显然也不乐意跟她就此多言。随后,她又听握雾无意间说周学理已经被殿下遣回了杭州府老家。联系前后,她隐隐觉得这诸般事项都是有关联的,只是无法得到求证。    她之前去往山东,说到底还是因着周学理的那封信,她觉得皇帝的做法过于激进,而桓澈很可能也并不会花心思在其中斡旋。    大约因着她并非贞元帝那样的上位者,也大约因着她此前在钱塘县时久罹战火煎熬,她总觉得安稳才最要紧,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就不要兵戎相见。    所以她潜意识里觉着在宗承这件事上,井水不犯河水已是最好的结果。宗承自己必定也是知道与朝廷对抗对他弊大于利,不会刻意挑衅,何况有他引导,海寇滋事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只可惜她并不能帮贞元帝做决定,也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可能出面批驳,批驳也无用。    施骥下朝之后,转去文华殿与桓澈商讨治理海寇之事。开海禁后,只太平了一阵子,后面又冒出多股海寇作祟海上,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搅得滨海人心惶惶。    施骥如今忽然觉得,有倭王在也是一桩好事,若是这种事放在以前,至少能寻见个治得了海寇的人,他听说从北到南的海面上的海寇,无一不对倭王敬之重之,有倭王出面,根本不需朝廷费心剿寇。    桓澈只道已调兵前往围剿海寇,旁的无需计较。    施骥觉得太子的态度有些怪异,只是来一股打一股,治标不治本,为今之计还是应当仔细商讨如何整治海寇才能让海寇不要滋事。不过话说回来,治标容易治本难,这就好像划出一大块地方,杜绝山匪伏莽一样不易。    施骥揣着满腹思量回了府。他唤来施绥,查问了他的功课,看他诺诺垂头,似乎急欲脱身,不由又想起了先前的一桩事。    审理梁王案子期间,施绥一直蹀躞不下,施骥严词逼问之下,得知原来梁王东窗事发之前,曾来找过孙儿。    其时施绥正与一群世家公子乘马游逛,被梁王瞧见,半途拦下。    还好施绥总算拎得清,没有入梁王的套。只是后来梁王事败,施绥总是担心会牵累己身与施家。    施骥问及梁王当时让施绥作甚,施绥却是抵死不肯讲。    施骥轻叹,敲打孙儿往后切要万事小心,与孙儿闲话时,便说起了海寇滋扰滨海之事。    “海寇岂是好治的,”施绥道,“纵有好法子,没有三年五载也是治不下来的。不过孙儿总觉,东宫有此态度,好似是在等着什么。”    昂昂走步稳当之后,顾云容就时常带他出来转悠。    是日,她领着儿子在宫后苑观花时,正碰见桓澈陪着贞元帝信步闲谈。    贞元帝原是正色肃容,甫一瞧见孙儿就龙颜大悦,招呼孙儿上来,拉起一双小手就领去了别处。    昂昂被祖父拉走前,还朝顾云容与桓澈笑着挥手。    顾云容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皇帝拐跑,只好也朝儿子挥挥手。    昂昂身份贵重,宫中此前又许久未有孩子降生,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对他疼爱非常。宫妃更不必说,个个极尽讨好之能事,瞧见昂昂仿佛看到亲儿孙一般。    顾云容总担心儿子被这一众人惯坏,但难能可贵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就格外懂事,除却偶尔耍性子之外,基本是让作甚就作甚,极少与人顶撞。    桓澈见顾云容仍旧骋目远望儿子背影,拍拍她手背:“昂昂若是瞧见你这般,说不得会认为等他回来,你要揍他。”    顾云容回头:“此话怎讲?你看我生得慈眉善目的,难道不是一瞧就是极好相与的么?”    桓澈道:“我可是记得,你没少威吓儿子,你莫非没发觉,他在你面前时都格外听话?”    “我那是担心他被惯得不知东南西北。他若是回头变皮了,我说不定会叫上你跟我一起揍他。”    桓澈轻咳,正欲岔开话头,顾云容已经问起了另一件事:“当初周学理究竟做了甚,你要将他逐走?我前阵子收到阿姐的家书,得知周学理再度留书出走,去向不明。”    桓澈凑近:“给我点好处,我就告诉你。”    顾云容见左右无人,做贼一样慢慢靠过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看他无甚反应,她横下心来,又连啄了两下。    “当我的脸是树呢,纵然真是树,你这么个挠痒痒的啄法,也啄不着食儿。”    顾云容黑沉着脸问他待要如何,他揽住她的腰道:“晚来我啄你,从上到下都啄一番,你不要乱扭乱动才是。”    顾云容观他神色,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情景,忙忙岔题追问。    “你此前可曾想过,为何宗承会那样轻易地将周学理放回来?”    顾云容怔了一下:“你是说……”    “是的,宗承是故意放周学理回来的。周学理在宗承手底下栖身数年,早已经转了性情。不过有趣的是,宗承将周学理安插在我身边后,却没有安排他做多少事。我揣度着,宗承已经料知周学理在我面前败露。”    顾云容微讶,莫非周学理与甄氏一样,想要游走在多个主子之间?    “但我也没有真正让周学理为我做事。周学理的老底被我揭破之后,嘴上说要效忠于我,实质上却是借着在握雾手下做事之便,仍旧意图为宗承传信。我不知他是当真难以背弃旧主,还是如甄氏一般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诸面应付,游刃有余。”    “横竖周学理究竟抱着何种心思,都不打紧。这种惯耍小聪明的人,纵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用。”    顾云容提及周学理给她的那封信,询问桓澈认为周学理此举意图何在。    桓澈摇头:“这不好说。兴许他认为,回京受审才是宗承的明智之选。也兴许,他打算借此讨好朝廷。”    顾云容倏而道:“所谓宗承回程途中遭遇反叛部下刺杀,其实都是伪饰出来的对不对?真正刺杀宗承的人,是朝廷派去的,对么?你早知一切……”    桓澈盯着顾云容,慢慢道:“容容在想甚,我不是一早就表明了态度了么?我觉得留着宗承对时局才最为有利,怎会默许对他的截杀?”    顾云容一时迷惘,这件事应当就是朝廷做的才是,伪造成海寇之间的火并应当是为了防止宗承的部下为之报仇,若阿澈当真不知情,那么难道是贞元帝暗地里派心腹去刺杀宗承的?    不过顾云容总是觉得,宗承并未断命。    又是一年赏樱季。    倭国平安京的仁和寺乃久负盛名的赏樱胜地,此间御室樱开花甚晚,别处樱花纷谢时,此间樱花始绽。    春夏之交,韶光淑气,鸟雀巧啭。    一辆黑油马车缓缓在仁和寺门外缓缓停下,来往路人不由驻足围看。这马车本身或许寻常得紧,但却是分外引人注目。    日本国不如天朝富庶,且日本国马匹多矮,在拉车行路上头不及天朝马匹,又兼饲养马匹靡费过甚,故而日本国内即便是达官显贵也极少乘坐马车,大多选择乘轿。    寺门开启之后,马车一径驶入。    仁和寺樱林深处有一株樱花树,枝叶蓊蓊,开花之际落樱纷纷,故唤泣樱。    一把轮椅远远而来。到得近前,后面推着轮椅的侍从低声询问:“大人,可用小人把您扶过去?”    轮椅上深衣锦带的男人抬头掠视一眼。满目琼花如云似烟,烂漫勾连,映入他乌黑瞳仁,投出小片亮色,温柔了他充斥着清寒冷寂的眉眼。    “不必了,”他起身下了轮椅,“上月上巳时,去河畔祓禊,我独身立了许久,也没甚事。”    侍从应诺。    一阵风过,男人伸手,接过泣樱树上飘落的两片樱花瓣。    他出神须臾,取出一个青花釉里红的小瓷罐,将樱花瓣盛纳其中。他命侍从取来了一个紫檀木匣,慢慢掀开浮雕水波纹的盖子,露出内里一本札记。    札记纸张已然泛黄,能瞧出是积年的物件,但保存得极好,页边几无卷角,只是纸页相间稍开,一望即知常得摩挲翻阅。    宗承又集了一捧樱花,收入小瓷罐后,便将瓷罐与札记搁到了一处,仔细阖上木匣。    “说不得明年我就能回去看故国的樱花了,”宗承声音极轻,“歙县也有樱花,我听说杭州府樱花也颇多。”    侍立在侧的韦弦低头抹了把眼睛。    自打去年遭遇那次截杀后,大人便隐匿了自己的一应音讯,以至于外头许多人都以为大人已死。底下的海寇群龙无首,有的自立山头,有的四散到国朝滨海劫掠过往商船,正好国朝海禁初开,方兴未艾。    韦弦是真不明白皇帝如何想的,若是没有去年截杀大人那一出,这些事本可以避免。    从那次截杀的袭击人数与火器配备可看出,皇帝可谓十足上心。若非大人临危不乱,怕真是九死一生。    只是大人确实在那次海战中身负重伤。去年回来之后,大人就一直闭门养伤,直到今年上巳节才出门。    上巳节出门还是专为去河畔放纸偶人祈福。他看得清楚,大人当时放流了两个纸偶人。一个是大人为自己做的,另一个约莫是为顾云容做的。    大夫说让大人尽量减少走动,避免牵拉伤口,所以大人出门多坐轮椅。可喜的是,大人近来状况渐好,已能下地自由走动了。    宗承将那个紫檀木匣抱在怀里,慢慢拂拭。他神容仍冷,但手上的举动却极轻极缓。    他知道皇帝打的什么算盘。皇帝对他有无杀心他不能确定,但欲借此给他个教训是一定的。    皇帝心中对他是极其不满的。    皇帝身为上位者,不能容忍他这样强势的态度也正常,他先前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手中底牌也足,如今海寇四散滋事,便是皇帝执意打压他的恶果之一。朝廷自家当然也能想法子剿寇,但那是舍近求远的法子,并且不一定长久。    太子为人也强势,但太子的想法与皇帝不同。异日太子登基,他就可以重新与朝廷打交道。    那个时候,他便能真正归国了。    至若他去年的那一遭劫难,算是对他过往罪责的些许惩治。    宗承敛眸。    他先前为梁王给皇帝捎信时,曾跟皇帝做过一笔交易。他以梁王在倭国的所有势力分布,跟皇帝换孔氏的安稳——他母亲不会随他赴倭,国朝之内莫非王土,他担心无论他如何安顿孔氏,皇帝都能寻见。一旦他跟朝廷交涉不成,他母亲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皇帝不知是由于知道他不会因着他母亲对朝廷言听计从还是怎的,就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朝廷那边确实没有难为他母亲。    宗承轻吁一口气,指尖在紫檀木匣上流连。    太子应当是知晓皇帝的截杀谋划的,非但如此,太子大抵还知道他根本没死,如今不过是等着他去重新与朝廷商洽。    宗承面容清隽,一身阔袖深衣,长身立于樱花雨中,风扬衣袂,花拂袖缘,本应是风流蕴藉之态,但因了他眉目间的霜寒之色,他整个人宛若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三分冷厉,七分沉敛。    宗承凝眸谛视枝头锦绣花团,轻轻道:“一期一会,世事无常,前路漫漫,究竟会转道何方,又有谁知呢。”    顾云容头回生产之后便有了经验,交夏不久,她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太医切脉之后说看不出男女,她自己私心里希望是个女儿,如此一来她就儿女双全了。因着这个孩子胎动比昂昂少,她觉得一定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儿,桓澈却偏跟她唱反调,说她这回怀的说不定是个文静的男孩儿。    她眼下怀胎七月,依旧坚持每日出来散步,不然怕届时临盆不好生。    桓澈纵然素日再是忙碌,也会拨冗陪她出来活动。    这日午后,桓澈带她去了皇宫北面的万岁山。    万岁山风光韶秀,山下遍植奇花异木,又豢有鹿与鹤,俨然九天紫府落尘寰。    顾云容不敢登山,只在山下漫步四顾。她听桓澈跟她一样一样介绍周遭花木怪石,忽道:“阿澈,我问你一件事——你最初是如何对我倾心的?”    桓澈一顿,问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顾云容只道是一时起兴,再三追问缘由。    桓澈被她缠磨得了不得,抓住她不住拉扯他衣袖的小手:“心仪一人,何需缘由?”    “怎不需缘由,总要有个起因的。都道情不知所起,但其实必定是有起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譬如我,最初对你生出好感就是因着你生得好看,之后了解更多,才愈来愈喜欢的。”    桓澈眼看着岔题也绕不开,只道他的状况与她的略同。    顾云容不信,满面狐疑之色:“我初次见你时,你都没多看我一眼,怎会是因着我的容貌看上我的?”    桓澈轻轻握住她双肩,目光一转,低声道:“其实是因为,我那会儿做了好些关于你的梦,我觉着我们两人之间必定是有所牵系的,说不得前世是夫妻。因此对你格外留意。之后几次见面,自然而然就喜欢了。”    “我们前世是夫妻又如何,你不喜欢我顶什么用。”    “绝不可能,你人美心善又冰雪聪明,我岂会不喜你。”    顾云容瞥他一眼,心道这家伙求生欲越来越强了。    “那你说,若你的确不喜我,亦或者让我认为你不喜我,是何缘由?”    柔风丽日之下,她容色皎皎,澄明秋水中映出满园芳菲,亦映出他傀然身影。    桓澈对着她出神俄顷,挽住她的手,道:“何必问这许多设若之事,仔细累着,我让他们抬来步辇,咱们一道去观鹤赏鹿。”    顾云容一把按住他手背:“你幼时好似也没有这般狡猾,如今怎生越发滑头了!”    桓澈回首凝睇她,眸光幽微:“容容怎知我幼年是何模样?”    (正文终,番外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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