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莫急
在皇太孙与文太师的联合作用下, 祁国公满面慈爱笑容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完了整场加冠礼。 而周行的舅父,靖宁侯府的主人,已故祁国公夫人的幼弟, 则板直地站在周振应站的位置, 受了周行的大礼。 自有与祁国公不对付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上前满是关心的询问:“直北兄,不如去一旁休息休息?儿女都是愁,莫要难为自己。” 冠冕堂皇, 虚情假意。 作为与祁国公不对付了多年的老对头, 对他的火爆脾气可谓了解非常。 可惜的是, 今日祁国公的反应,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周振捻须, 笑得极其和善,看不出一丝不喜的意思:“拙荆临去前, 最为惦念的就是默存,如今能在靖宁侯府替默存加冠, 想来拙荆在天之灵也可得安慰。” 配上微红的眼角, 端得是一副爱儿爱妻的好样貌。 可在场除了年岁尚轻的小辈们, 又有谁不知道祁国公当年宠妾灭妻, 生生逼死祁国公府人姜氏的事。 人们的视线,不可抑制地游移到了重新序齿后的新周三公子身上。 奸生子的年岁比嫡长子还大几个月,说周振爱重妻儿,傻子才会相信。不过看在皇太孙的面子上, 想来他要收敛许多了。 只是不知道,那姓邹的外室,还能不能如常进门。 老大人们满心盘算,带着看笑话的心思推演着祁国公府的阴私家世,试图在其中找寻可为自己所用的地方。又含笑望向受礼的周行,向这个刚刚成年的青年人致意最深厚的祝福。 至于他们的视线有没有穿过跪立的周行滑向皇太孙的衣摆,就只有自家知晓了。 “嘿!秦公子怕是不懂京中的规矩,这赞者的活,哪能两个人做呢!” “小公子请个金陵人,怕是也不懂我们京城的礼仪,不如请我等来呢~” “默存兄,你觉得如何?莫不是觉得我等比不上这位刘小公子?” 尽心筹谋的老大人们听到场中的吵闹,悚然一惊。连去看祁国公脸色的时间都没有,统一地抬头看向闹事的后生们。 对着皇太孙出口不逊的,正正巧是他们的子侄。 这群傻子! 莫说比不得与皇太孙交好的周行,就连郑家小子的审时度势都不会! 几人快速地换了眼色,由其中最德高望重年岁最长的建极殿大学士上前,压住了闹事的小辈。 “默存贤侄的大好日子,你们再如何情谊深厚,也不能如此胡闹。” 闹腾的场面立时一静。 有一青年越众而出,拱手道:“回伯父,并非侄儿们有意坏了庄严……” 当他回头时,大学士已察觉不对,却已无法呵止他的话。 “实是怕这位秦小公子不通规矩破了周四公子的福气,这才不得不匆匆叫停。” 周行仍侧对众人,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似是对身旁的事完全不曾听闻一样。 开口的,反倒是秦恒:“这位公子所言,确实有些道理。纵不通庶务,莽撞了。” “秦公子过虑了。”见事有不对,礼部仪制清吏司王大人忙站出来道,“各地民俗皆有不同,周贤侄虽在京中长大,籍贯却在金陵,按着金陵的规矩多添一位赞者,本属常事。” 他说罢便瞪向之前起哄的后生们:“以己度人坐井观天,实属大害。还不快向秦公子与周公子刘公子致歉?” 王大人看似颇具长辈威严,实际上已是两股战战,又是慌乱,又是激动。 若在往日,区区五品礼部郎中定不敢在一众世家公子长官嫡子面前如此说话,只是今个在场的人中,仅有他有能力帮助皇太孙驳斥那一班起哄的人。 不论金陵有没有这个规矩,有他这一句话,就已给皇太孙铺平了台阶。 那可是,皇太孙啊。 后生们面面相觑,终于在建极殿大学士的一声轻咳后,俯首认错。 秦恒不躲不让地受了这一礼,转而拱手对刘拂道:“先生,请。” 不必去看,皇太孙就能猜到,此时在场所有知晓他身份的人,日后对刘拂的态度都会大不相同。 如果说往日的刘拂只是家中有逆子的大人们眼中的救星,那么从此往后,就是不可明说但也决不能得罪的对象。 而这些变化,也都在他和周行的预料之中。 今日这一遭突然开口改了加冠礼流程的举动,本就是为了给不愿入官场的刘拂一个不必低头对人的保障。 刘拂微愣后,立时就想明白了这事从何而起。在心中轻叹口气,颇无奈的忘了周行一眼。 方才被所有人或直视或偷瞄的周行似是感受到了刘拂的注视一般,挺得笔直的脊背微颤,两肩收紧几分。 见此情景,再不晓得秦恒因何突发奇想,刘拂就白与他相交这许多年了。 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前,刘拂身上不带丝毫初入京中的畏缩,步履从容。 她走近周行,抬手替他撤去帽子。高束成马尾的长发没了帽子的束缚,如流水般直直扫下。带着草木的清香,直扑鼻端。 发下手中顺滑的乌发,刘拂微退一步,双手从谢显托举的红木托盘中捧起濮头,躬身奉给正宾文太师。 文太师却没有立时接起。 刘拂抬头,在感受到太师和善的目光后,又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加冠礼对男子来说,是比昏礼还要重要的时候,意味着男子成丁,已可建功立业顶天立地。 周行却愿意用这般重要的加冠礼,来让京中权贵晓得,她刘拂是他周默存的尊师,是皇太孙亲近的好友。 这份情意,已深厚到她再无法置若罔闻,避而不见。 挽起刚刚从手中溜走的长发,将它仔细盘起束进幞头中。刘拂直起身子,从一旁绕到周行斜前方,站在文太师身后偏左的位置。 而在文太师身后偏右的位置,站着的则是这场加冠礼的主人,周行舅父。 对于一个白衣书生来说,即便是晋江书院的先生,也没资格受举子的跪拜。刘拂这么一站,意味着她受了周行半礼。 秦恒微愣,待反应过来后就想上前出言遮掩,却被方奇然死死拦住。 刘拂的反应,已超过了之前他与周行的预测。 知情者尚且如此,围观者更是被刘拂的大胆惊得忍不住短呼一声。方才一直端着不在意很开心表象的周振,脸上的笑也已龟裂。 这一礼,便是他这个父亲也为受到。 对于外人直刺过来的目光,刘拂只当没有看到。 她面色沉静,目光和缓。站定后略整衣衫,然后便双手叠立,拇指上竖,躬身弯腰,还了周行半礼。 动作端方有礼沉稳大气,竟挑不出一丝错误。 本想驳斥刘拂身份低微不得如此的挑事者,在此一礼后立时想起了她“先生”的身份,什么话都再说不出。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跪立的周行一双眸子突地睁圆,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喜意。 刘拂起身,开口时语调缓慢,低沉悦耳:“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挚亲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特意将“兄弟”换成“挚亲”,在看到周行眼中的笑意后,刘拂的唇角也几不可查地微微勾起。 祁国公的脸色,更难看了。 *** 再次换衣后,文太师取酒向北祝辞。 刘拂亲手接过酒盏递与周行,在他饮尽后收回酒盏,在周行答拜过正宾后,又受了他一礼。 两人一人面东一人面南,前后对拜的间隙不过一瞬,若非是在加冠礼上一着缁衣一着公服,只怕倒更像是夫妻对拜了。 不远处立着的方奇然将二人互动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到底只是向着北方望了一眼,将所有念头都吞回心底。 只有郑荣忍不住低声道:“怎么看着周三跟刘小先生之间,很是不同?” 他未尽的问话,全被谢显一拐子垂回了肚子里。 而刘拂处,已到了加冠礼中正宾的最后一步。 在众人心中本应为小辈无礼而大怒的文太师,却含笑抬手,示意刘拂来完成。 今日的风头,已出的足够大了。哪怕明知有皇太孙的面子在,文太师定不是有意为难,深知过犹不及之理的刘拂还是选择了放弃。 刘拂正要推拒,垂眸时正对上周行满含期盼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恭维文太师并婉拒的话再说不出口。 向文太师微施一礼后,刘拂缓步走向周行,于他身前三尺处站定:“ 在听到“默存”二字后,周行眼中似是绽放出了无限欣喜,这喜意太甚,让刘拂也忍不住弯了眉眼。 然后,她便看着周行强压住喜笑盈腮的神情,轻声道:“某虽不敏,敢不……夙夜袛奉。” 那一个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似乎藏着难以揣测的深意。 *** 礼成后,祁国公带着一子二侄匆匆离去,连个照面都没跟靖宁侯府的人打。 毕竟之前再如何遮掩,嫡子拜见的亲长都是姜姓人,和领着嫡子见客的是靖宁侯这件事,都狠狠打了他的脸面。 任谁都看的出,不论周振再如何遮掩,周行如此,都是摆足了与祁国公府划清关系的样子。 但不论是想到甘当赞者的皇太孙,还是想起数月后的祁国公续弦的喜事,想要和能够斥责周行不孝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说一字。 而在皇太孙有意露出自己是白龙鱼服的姿态后,那些在加冠礼上认出秦恒身份的大人们自然不敢多吐露一丝一毫,最多是千叮咛万嘱咐,就算免不了得罪周行,也千万不要得罪了他身边的好友。 之后,祁国公早已放出话来要大办的续弦礼,不知为何也变得简单非常。 京中议论纷纷,因着皇太孙的身份并未暴露,是以最被认同的说法,便是祁国公终于发现嫡子的优秀。 可惜的是,在众人口中千难万难到底被父亲认可了的周行,并未回府拜见继室。他自入了晋江书院后就一直住在学舍当中,如寒门子弟般自己操持一切,用心苦读,再不理会家中纷争。 祁国公续弦不久后,归乡立碑省亲的徐思年也已返京等候派职。 徐思年殿试的名次居中,按理不是入翰林院,就是外放做个父母官,比之同进士唯一的好处,就是若政绩不错,两年后就可回京调入六部。 但徐思年却暂辞了公职,他的同年劝了又劝,到底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在那之后,徐思年就去了晋江书院做先生,正与刘拂毗邻而居。 再无第四个人知道,在徐思年做下这个重大决定前,先后有两个人去了他房中,与他有过长谈。 外界各色传闻起了又来,因着周行一直再无动作,很快就没人再关心祁国公府的这点阴私,也无人关心晋江书院中这班不知能否得中的学子。 除了被父辈反复叮嘱过的公子哥儿们再不敢与周行等人针锋相对外,再无其他变化。 而周行方奇然等人在书院中的生活,则如他们在金陵时一般无二。 鸡鸣起走趟拳,梳洗后捧书诵读,按着书院的课程研习经义,放学后再去徐思年的院中进行例行的加课,偶尔与同窗切磋,或者在休沐日参加京中的诗会文会,曾经的混世魔王三公子,在重新归京后完全沉寂了下来。 除了学业外,唯一让周行等人挂心的,就只剩下说好了即日便答,却再无音讯的蒋存。 就算是秦恒,也未曾从他皇祖父口中得到一丝一毫关于蒋存的消息。 若非有武威大将军的亲笔传书,又有刘拂镇定到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安抚,方奇然与周行怕是已抛下书本,前往北地探寻蒋存的踪迹了。 相识多年以来,刘拂“生而知之”下的处变不惊,已给周行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是以只有她的话,才能让焦躁非常的周行与方奇然心中平静些许。 而刘拂用以压制他们的,仅有“大计”二字。 “阿拂,你就准备这样一直哄着他们?” 时已仲夏,当周行方奇然与谢显离开后,徐思年执着酒壶与早就冰好的瓜果,敲响了刘拂的房门。 刘拂闻言,苦笑着提起壶柄。 银质的酒壶在月色的照耀下,被镀上了一层微光。刘拂仰头看着被她高举起的银壶,险些被反射出的月色刺痛了眼睛。 “我也是这样哄着自己的。” 当局者迷,她就知道,自己瞒得过周行方奇然,却不一定能瞒得过徐思年。 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倾酒于口中,刘拂抹去唇边酒水,回眸轻声道:“我看不透,推不出,就只能如此。”她又饮了一口酒,“聪明人总爱多想,多思多虑之下反倒不必多说。” “但这样压着,总不是个办法。”徐思年深深望着她,轻叹道,“若真有个万一,只怕方兄、周兄想起今日,会错怪你误了时机。” 与周行方奇然不同,如今的徐思年虽无官职却有官身,于在晋江书院陪伴太孙读书,便是圣上交给他的任务。 从归京密见过圣上后,徐思年便与皇太孙关系亲近起来,渐渐地也知晓了许多不可外传之事。 有些事,他虽不知情,却也能猜度出一些来。 所以在前几日偶然发现了刘拂的烦闷后,才会忍不住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前来宽慰。 这是他们相识四年以来,徐思年第一次看到她处变不惊下的躁郁。 听到徐思年的话,刘拂再次苦笑。 她放下酒壶,望月轻叹:“不会的。阿行、我是说三哥和大哥,他们绝不会如此……使我烦闷的,从不是这个,我只是……担忧二哥。” 听出刘拂话中笃定的徐思年眸色微黯,难以忍耐的酸胀填塞了整个心房。 即便他不愿承认,可是自回来后的种种所见,都逼着徐思年承认,他的阿拂,对周行确实不同了。 “那为何你不将猜测都说与他们?” “为什么?”刘拂笑了笑,“因为有些事,只有他们能查到。” 少将军此次的行踪不定,不在任何史料之中,按着民间记述,他应在周相加管理里后便已归来才是。 她甚至不敢多加揣测,唯怕引错了方向,反误了蒋存。 刘拂虽不知此事因由,却知道引得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按着种种迹象来推,此事十之八.九,是由被她坏了计划的安王而起。 可是安王和北蛮…… “莫要如此。”徐思年见她满面愁容目光空空,只觉得心疼,“阿拂,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出金陵时,在定山寺求的签符?” “蒋兄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完璧归来。” 当日蒋存的签符,正是“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不摧;异日自然程大勇,功名做个栋梁材”,丑宫,上上签。 刘拂微愣,举壶向他:“多谢松风兄了。” 雨雪风霜总不摧啊…… 变故因她而起又如何,少将军依旧是那个百战不摧的少将军,不会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她近日患得患失,真是有些不似往昔了。 “待二哥归来,咱们再喝个不醉不休。”刘拂挑眉一笑,将酒壶抛给徐思年,自己撵了块沁凉的西瓜,“今日你我先饮,不带他们几个。” 不论是刘拂还是徐思年,都未料到,这场不醉不归的酒,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得入口。 *** 建平五十七年的初春,方奇然与周行借口游学,向书院告假。刘拂与徐思年因还需授课的缘故,并未与他们同行,而谢显则因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直至春日仍未痊愈。 及至三个月后的夏日,方奇然与周行游学归来,同行者中依旧没有蒋存的身影。 又二月,秋闱再起,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苦读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转眼间秋日已过,冬雪初至。 这日下课后,刘拂裹着光滑水亮的狐皮斗篷,站在屋外眺望远方。 大雪簌簌,落了满枝满檐,一如当年在金陵时,他们围炉过年守岁时的那场大雪。 只是这次缺了个人。 "先生。" 刘拂闻声偏头,正见刘昌从远处走来。 两年的时间,让当时七岁的瘦小孩子长成了小小少年。 此时的刘昌已长到刘拂胸前,穿着学子服的样子,比之当年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像话许多。 "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刘拂抬手替他拂去肩上雪花,轻笑道,"怎么也不打把伞。" "书袋忘拿了。"刘昌抿唇,犹豫片刻,踟蹰道,"先生是在想念蒋世兄么?" 刘拂微愣,点了点头。这两年的师生相处,她并未刻意与小爷爷过多接触,两人的关系算得上不错,却也没有太过亲近。 是以刘昌有此一问,全不在刘拂预料之中。 不过她的事,没有什么可瞒他的。 "是啊,风雪思归人。蒋二哥一去了无音讯,即便知晓事出有因,也难免担忧。" 数月前周行与方奇然归来,虽未带回蒋存的消息,却带回了定心丸。 那消息来源诡秘不可对外人道,却足以安慰两年不得好友消息的几人。 "先生放心,苍天怜英才,蒋世兄定会安然归来的。" 刘拂正要说话,就听到远远有人唤她。 远望过去,正是山长身边伺候起居的小童远远跑来。 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一个看不清身影的高大身影立在那里。 "刘先生,刘先生,有故人求见,您现在可方便?" 刘昌方才所说犹在耳畔,竟让刘拂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先生莫急,小心脚下路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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