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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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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盼有些激动, 也不想睡了, 她揭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瞪大眼睛往外瞧。    皇帝进城的规制十分宏大, 杨盼的车好容易才到得城门下,最前方跪候的是雍州城的刺史,一旁就是皇帝新近最信任的中军参领兼雍州领军王蔼, 然后密密麻麻跪了一群。杨盼的眼睛瞪酸了, 也没有找到罗逾的影子。    她不甘心,又四下望了一遍,把每个低着头的人都好好打量了一番, 可惜从身形到脸,还是没有罗逾。    恰巧皇帝也询问道:“雍州城大小官员都在这儿吗?”    杨盼竖起耳朵。    王蔼作答:“回禀陛下,臣派了八个人到雍州城外巡查。其他人,都在城里。”    皇帝大概不快, 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他大概也在四下里看视,过了片刻突然又吩咐:“这八个人的名字报过来。”    王蔼一个一个报过去, 杨盼有七个不认识,但是一报“罗逾”她立刻听见了, 而且感觉到浓浓的失落,鼻子开始酸了。    “王蔼!你吃飞醋不必吃到这样?”她心里恨恨地骂, “我都一年半没见到罗逾了。好歹也算个认识的人,你就把他调走了?!你以为这个样子,你就比上他了?!”    皇帝又是半天不说话, 杨盼也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左不过还是激励士卒,安抚百姓,讲那些官样文字,可以选择性略过。直到车轮又开始辚辚地滚动起来,她才意识到他们一行又开始前行了,但是去哪儿,她还是没有兴趣——人就是这点奇怪,仿佛事情会被心情屏蔽一样。    雍州城是皇帝经常驻跸的地方,城中环围着一座朴素的行宫。    皇帝亲卫的车马围着皇帝、太子和杨盼、李耶若两位公主,到了行宫的大门。门“吱呀呀”打开,过了里头影壁,皇帝、太子下马,女眷们下车。    王蔼大概在影壁外等候吩咐,这时杨盼清清楚楚听见皇帝带着怒气的声音:“王蔼,进来!”    又吩咐:“先送两位公主到后面休息。”    李耶若早倦得不行,立刻告退了;杨盼却执意留着,所以掸衣服、捋头发,故意磨蹭了半天。皇帝好像也没心思管她,黑沉着脸等王蔼从影壁后绕进来,一进来,王蔼略略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就跪下了。    从杨盼看来,王蔼的脸一如既往的黑黝黝的,此刻带着不安,越发失色。他垂头道:“臣犯错了,请陛下教训。”    皇帝冷笑道:“雍州城外的巡查,朕的护卫不会做?偏生要你多事?这么多人,你派谁不好,偏生要派罗逾?!”    他眼角瞄了杨盼一眼,没好气说:“阿盼到后面去。”    杨盼磨磨蹭蹭往后走。    她听见背后王蔼磕头的声音:“陛下,近日臣发现雍州城外鲜卑长相的人多了起来,心存警惕,所以……”    大概是故意派罗逾到外头去——“钓鱼”的好机会。    皇帝继续嘲讽地问:“你好样的!抓到现行了?”    王蔼大概在摇头,连话都不说了。而皇帝则是连连地冷笑:“一年半你都没抓到现行,这会儿朕大张旗鼓地要到雍州来,他傻乎乎跑出城接应北燕细作,等你正好抓现行?是不是你有多笨就揣测他有多笨?!”    杨盼有些不忍心听下去。父亲大概已经认定了罗逾是北燕人,带着这样的推断,对他处处设防,王蔼今天被骂得不好过,只怕之前的时光,罗逾的日子更不好过?    她其实特别想知道罗逾究竟是谁,但是现在,又突然很怕罗逾被王蔼、或者被皇帝抓个现行——到处都是陷阱,他一旦被抓,只怕就难以善终了?    杨盼矛盾起来的时候,脚步踟蹰,此刻已经走到第一进屋子的穿堂后面,外头的话声音不高,但还能听清楚。突然,她听到王蔼提高高声的辩解:“陛下巡幸北地,天下皆知。若是罗逾他有心,只怕特别想把陛下在雍州的消息传出去。就算他无心,只怕北燕的人也是最蠢蠢欲动的时候。臣以为,罗逾不是自己想出城,就是他的人特别想逼着他出城。这样的机会,不知陛下为何执意认为不能抓住?”    杨盼停下步子。    而接着,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杨盼顿时担心起太子杨烽来。没等她转身奔出穿堂,她听见王蔼谢罪的声音:“臣有过,陛下息怒。”    皇帝在外头说:“我当你是家人朋友之子,教训你一巴掌,教训得对不对?”    王蔼大概也有些羞臊,声音变得飘飘忽忽的:“陛下教训臣子,本来就是对的。何况臣还是……还是……”他大概不敢说自己是皇帝故人的儿子,更不敢说“故人”还跟皇帝有过婚约,所以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杨盼倒很少看见皇帝这样一面,心惊而无措,想去瞧瞧王蔼,又怕他尴尬。恰好此刻太子疾步往她这里走,晒成深色的小脸此刻吓得煞白。    他看见姐姐,更是飞奔起来,倚到姐姐身边才拍拍胸低声说:“妈呀,吓死我了!”    杨盼问:“阿父真动手打人啊?”    杨烽点点头:“眼见着半边脸就紫胀了。”而后不合时宜地评点道:“伴君如伴虎!”大概也是他这一阵的心里话。    皇帝新驻跸雍州,却因为直硬直硬的王蔼,两天没有好脸色。杨盼和杨烽也乖乖地躲在行宫后面的屋子里,不叫不出门,唯恐触了阿父的霉头。    第三天,皇帝身边的宦官过来叫太子过去。杨烽紧张地问:“阿父叫我干嘛?他心情好不好?”    宦官一摊手:“奴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敢过问陛下的事?不过陛下今日早晨吃了两海碗牛油汤饼。”    皇帝每日练武不辍,早餐多吃点不仅可以说明心情还行,也可以说明肚子饿了——也就是基本不能说明问题。杨烽拉着姐姐的手:“阿姊,你陪我去。我害怕。”    杨盼拗不过弟弟,加之这一阵也够心疼他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跟着他一起到前头皇帝办事的地方。    皇帝不在大殿,而在箭亭。    全国各座行宫几乎都有箭亭,其实也是一座屋子,不过四面通透,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而外面通常是一片靶场,并排放着十个草扎的靶子,靶心红彤彤的。    皇帝喝着茶,兴致勃勃指着某处叫儿子:“阿火,你看,这姿势才叫利落!”转脸看见杨盼也来了,倒愣了片刻,才说:“你不去陪陪李耶若?”    杨盼心道:李耶若又不会挨打,可我弟弟会啊!这阵子你老虎似的,把弟弟吓得跟耗子一样,我得保护他啊。正打算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这是皇帝想赶她走啊!她立刻把目光看向箭亭外头。    一排人,站在线后,只能看到十个背影。    只听一声令下,十个人挽弓搭箭,弓弦一扣,顿时拉得如满月一样。皇帝评点:“这是十石的硬弓,若没有把子力气,很难开弓。但是弓能张得开,箭的射程才远,杀伤力才大。”    十个背影都显得英气勃发,紧身的胡服被肩胛的肌肉绷紧了,显出蜂腰猿背的身形。随着参差的弦响,“嗖——”“嗖——”的几声,箭便已经落在前面的靶子上了。    几个人都是高手,无一脱靶,但射得最好的,是左起第二个影子:他的箭正正好好插_在靶子正中的“羊眼”上,而且不歪不斜,不颤不抖。拔箭的小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那支箭拔_出来,都不由“啧啧”两声。    杨盼心里起念。    但是那身影和一年半前又大不一样了,她也不那么敢认。    何况,她本来就只是来陪弟弟的,又不是来找罗逾的。    皇帝说:“阿火,你去找射得最好的那个讨教讨教。”然后拉着杨盼说:“阿盼,你跟我来。”    杨盼挣了几下。    皇帝的手跟火钳似的,不挣扎不痛,一挣扎就被卡死了,一动就跟要断掉似的。    杨盼只能放弃挣扎,被动地跟着走,但是对皇帝的欲盖弥彰深表不满,一张苹果似的脸蛋顿时皱起来,明显的嗔怒。    皇帝把她拉到离箭亭很远的一座小阁里,才撒开手。    杨盼揉着腕子,气呼呼说:“阿父怕我看见什么?”    皇帝正色说:“你和罗逾,有可能么?”    “没可能。”杨盼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心心念念要见他做什么?”皇帝声音高了点,“你有王蔼,还有沈征,不够挑么?”    他接着来了最无情无理的一句:“不够挑,我帮你再找!咱们大秦的男人,不信挑不出合适的来!”    杨盼心底里叛逆的小火苗顿时烧了起来:我不会和罗逾在一起,我这辈子还想要自己这条命!可是,罗逾被你当贼防着,我不想也被当贼防着!    她几乎要迸出泪花来,颤着声音说:“我没打算跟罗逾怎么样,就像我也没打算和王蔼、和阿征怎么样一样!我这辈子不嫁人,宫里容不下我,建邺总有庵堂、广陵总有庵堂!”    皇帝被她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怒气勃发,指着箭亭的方向说:“他就在那儿!左起第二个,个子最高,长得最俊。他还有一身好技艺,开十石的硬弓能如满月,一箭出去能正中靶心,嘴也最甜最会哄少年的女郎们……你去啊,你去找他!将来别后悔!”    杨盼被冤屈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在父亲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只看皮相的肤浅傻帽吗?!    她怎么能受这样的鄙视?她要叫父亲知道,她只是对罗逾有一点关心,她既没有思念他,也没有喜欢他,也没有关心他,更没有爱他!    “去就去!”一贯受宠的广陵公主吼得跟母狮子一样,“我才不怕你这个暴君!”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她等了一会儿,皇帝在她面前气得打颤,最后冷笑起来。    杨盼对父亲原本是满心的尊重和孺慕,经历过前世的暌违,她更珍惜今世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    可是她血管里流动着的青春叛逆的血液,那种要与天下为敌的洪荒之力就是遏制不住。皇帝既然不先来抚慰她,那她就走!谁怕谁!    杨盼发足往箭亭而去,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去看罗逾,我也不想他!我就是给阿父看,我才不是他心中那个为了爱变得不靠谱的娇蛮小女郎!    罗逾正在箭亭里擦好他的最后一枝白羽箭,爱惜地放进箭囊里,甫一转身,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撞过来,然后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阿……阿盼……”他被面前这巨大的惊、巨大的喜弄得笑都笑不出来,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杨盼“哇哇”地哭着,然后用力捶他的胸脯:“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就是打死你,我也不心疼!一点都不心疼!”    小女郎的螺髻有些散,乌黑的头发有一绺翘出了严整的发髻,支棱在青玉的发梳上,鬓边插的一枝鲜玫瑰花随着她颤抖的哭泣而垂落着,白玉一样的耳朵上挂着两颗小小亮亮的珍珠。    她气呼呼抬起脸,脸上糊着泪水。    罗逾心跳仿佛停滞了。    归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必须抛弃一切情感,用冷酷为拐杖,用小心为灯烛,一步步艰难地为了目标而前行。    但此刻,他把一切信念抛之脑后,满脑子只剩她一双明亮的眼眸,还有少女蓓蕾般可爱的容颜。她在对他大发娇嗔,完全没有距离感。    杨盼自己大概也没有感觉到,有时候感情像藏在花苞里的蕊,不需绽放,而自然芬芳——罗逾多少年渴望着这种芬芳而不得,此刻如同久旱逢甘霖,几乎要醉倒在她身边。    少年人情发于心,忘乎所以。    过来人双目清明,牵机而动。    皇帝对王蔼叹口气说:“其实不是我想,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唉!”    又凝视着王蔼过了三天还肿着几道紫色指印的面颊,问:“痛不痛啊?”    王蔼挺直了身子:“不痛!”    皇帝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将欲与之,必故取之’——小孩子就是好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付青春期躁动的小屁孩,皇帝奸笑中。。。王蔼苦笑中。。。。。杨盼跳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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