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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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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又开始拔营。    罗逾尚不敢全然就信赖阿翰罗, 所以入宫的时候, 亦坚持要带着他的亲从。阿翰罗也是人情熟透的人,点点头如数答应。    皇帝坐的是规制最高的御辇, 上方是翣羽华盖,中间是泥金轿厢和泥金车辕,下头是漆画轮轭, 俱用龙纹, 显得万方贵重。    刚刚遭遇兵燹的平城宫,还显得杂乱,才放进宫中河道的桑干河水发出“哗哗”的水声, 枯败的御柳,残破的黄.菊,以及尚未擦净的鲜血点点,使得叱罗杜文皱了皱眉, 吩咐道:“太脏乱了,宫里无过失的宫女宦官,叫了来收拾收拾, 务必跟原来一样清爽宜人。”    然后他扭头看看骑马分列他左右的罗逾和阿翰罗,问道:“赐死的诸人, 都升天了吗?”    这些事务都是阿翰罗在负责,所以也是他回复道:“禀大汗, 都还没有呢。大皇子的妻儿想见亡人一眼;可敦么……”    皇帝冷笑道:“那贱人是想见我一面?”    阿翰罗无声地点点头。    皇帝说:“拔烈的妻儿,就让他们去给拔烈酹一盏酒再自尽。贺兰氏想见我……她倒还有这个脸?”    阿翰罗仍是无声,头一低不置可否。    叱罗杜文想了一会儿说:“去, 朕也想知道,给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女儿,也没有废她的心,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要对枕边的夫君痛下杀手?”    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锦衾裹着的两条腿,如两块不能割裂的死肉,死气沉沉长在他的身下,没有知觉,不会疼痛,自然也不能动弹。好像也没有经过多少时光,它们已经变得柔软孱弱、皮肤松弛、肌肉萎缩,细得女人似的,贴着褥子的地方天天清洗还是逐渐溃烂,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具活尸,正一点点在他眼皮子底下**掉。    这是他底里最深的恐惧和仇恨——比死还可怕。    于是,在辇车驶往惠慈宫的一路上,皇帝紧紧地抿着嘴,眸子里射出恨毒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但是到了惠慈宫的门口,皇帝皱起了眉。他看见敞开的垂花宫门里,不少宦官正抱着柴火堆积在庭院正中,一旁香烛摇曳,铃鼓阵阵,带着原始调调的乐声响着,震人耳膜。    “停下!”叱罗杜文扭头看着阿翰罗,厉声问,“这是在干什么?”    阿翰罗表情平淡,垂头答话:“回禀大汗,可敦打算赴火升天。大汗放心,臣全部查验过,不会出问题的。”    叱罗杜文何等敏锐的心思,已然察觉到不对劲,转头又看着另一边的儿子:“宥连,这个,你可看得懂?”    罗逾摇摇头:“儿子不懂。”    倒是阿翰罗自己答道:“大汗,可敦说,她死不足惜,只是听说西域有萨满巫蛊之术,可以以命换命。若是肯把自己的命献祭给火神娘娘,沐浴斋戒之后,取那人一件东西抱置怀中,再请傩师做法,便可使那人重生。”    皇帝皱眉道:“起死回生么?这岂不是欺哄愚人的把戏?!”    阿翰罗纠正说:“不是起死回生,只是叫人重生而已,不过重生到何处,就不知道了。”    再说,皇后贺兰氏反正横竖是要死了,多折腾一下不过就是费点事而已,万一有用呢?    叱罗杜文也不再说话,也沉得住气,就坐在辇车里,皱紧着眉头看着里头花里胡哨的把戏。    傩师带着画着地狱鬼怪面孔的面具,在单调的铃鼓声中开始唱唱跳跳,然后把酥油撒到柴堆上,空气里弥漫着蜂蜜和牛乳的香气。    俄顷,见两个宫人扶着皇后贺兰氏从门里出来了。贺兰氏做皇后的大妆,面孔上浓浓地敷着粉,画着眉,胭脂点着唇,还拍了拍腮——一张四十岁的憔悴脸庞显得好是可笑!皇后的翚衣也极其庄重,三滚三镶,织金面料上满满地绣着喜气洋洋的龙凤和牡丹,垂髾在风中飘起来,颈中璎珞和腰间环佩“丁铃当啷”的,倒比那铃鼓的乐声还动听些。    严妆的皇后慢行到柴垛前,在其间挖出的一个浅洞中盘膝趺坐,两个宫女慢慢帮她理好裙摆和垂髾,又把璎珞和环佩也整理地一丝不乱。最后将干草与干花洒在她的裙下,把她整个人环围在一片干燥的花卉中。    皇后面色凝重,明明看见了门口御辇里坐着的夫君,也一直不打招呼、不说话。直等两名宫女撒好酥油退到一边了,她方始开口:“大汗来了。”    又说:“夫妻一场,总归还能见这最后一面。”    叱罗杜文深恨她,但是此刻倒也保有他一向的风度,淡淡笑道:“这一面见过,想必不是追悔,便是仇恨了?不过巫蛊之术,不信也罢。”    皇后也笑容淡淡的:“大汗必然是恨我。我呢,倒没有恨,追悔是有的,都是悔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汗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追悔?”    她会后悔,叱罗杜文心里的恨还略少一些,于是点头说:“好,你说。”    原以为她必是说后悔让素和进宫,以至于被拔烈扣押;或者说后悔当时跟拔烈谋叛是与虎谋皮。    但是皇后目光望着叱罗杜文,又似乎目光失焦而凝望着极远的地方,而后说:“杜文,我最后悔啊,是那时候喜欢上了你……”    叱罗杜文大概从来没被她叫过名字,顿时弓着后颈,像只狼遇到危险时一样。    皇后浅浅地笑,像个怀春的少女:“第一次见你,你随先帝狩猎回来,骑在马上像最俊美的天神降临人间,一颦一笑我都在梦中反复地瞧着,几乎为你害了相思病。我求着当皇后的阿姊,叫先帝出面,把我许配与你。你却说还未到立正妃的时候,只肯让我先做侧妃,虚位以待。我那时候想着,也好的,哪料到……”    她的眸子里滚出一滴泪水,正好落在她带笑的唇角,随着她说话启唇,那滴泪水就抿到她嘴里,带来咸苦咸苦的滋味。    “哪料到你是心有所属,心心念念要把正妃的位置留给思静。我太爱你了,不愿意与她共享你。恰好先帝诏下选妃,我便鼓动在朝当官的父兄,道是陇西翟氏是汉室豪族大姓,生女温婉敦厚,最宜充实后宫椒房,以示笼络汉族世家的恩宠。于是你晓得的,翟思静就嫁给了你阿干,而且迅速获宠,生了皇子。而我,则由先皇后下懿旨,成了扶风王妃,以为从此可以定神无恙了。”    罗逾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尚不知与自己相关,只是侧面可以用眼角余光看见父亲那张脸,变得青白严峻,牙关咬得死死的,目光如同可以杀人。    皇后低头拭泪,然后抬头说:“哪晓得你是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为了报仇,更为了夺回翟家女郎,竟然胆敢利用南楚的隙漏,玩兵养寇,不断壮大自己的兵力,最后竟然一举攻下平城,自己当了皇帝。先帝仓皇出逃,后宫这些没脚蟹一个都带不出去。你心爱的女郎便又重新到了你手里。”    皇后贺兰氏看了一眼罗逾,又看着叱罗杜文:“你说,我要是不爱你,随便嫁给别个男人,以贺兰氏皇后的妹妹,哪里不能平安荣华一辈子?”她眼睛一眨,双泪滚滚而下。    叱罗杜文终于开口了:“贱妇,便是你今天跟我表白衷情,我也不会忘记你和拔烈在背后向我放冷箭的阴毒。你的爱,太自私了!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爱过两个人,还喜欢过无数的美人,可惜,无论是爱或者是喜欢的人,里面都没有你。以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贺兰氏“咯咯”地笑起来:“我知道呀!所以我才不图你喜欢,让你恨我,便一辈子记住了我,心心念念不会忘记一个深恨的人,也挺好的呀!”    “我连恨都不恨你。”皇帝冷漠地笑道,“你既然要死,就去死。烧死最痛苦,又没有回头路,不过你选了,很好。”    他转头对罗逾说:“宥连,你去给她点火。”    罗逾愣了一下,眨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动弹。    但是皇后像要故意激怒自己的丈夫似的,远远地一扬手示意罗逾不急着过来。她手中一串珠玉,红的红、绿的绿,配色鲜艳跳脱,让人一见难忘。    叱罗杜文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素和的佩玉,他在还宠爱那个漂亮聪明的嫡女时,曾经亲自赐给她这件珍物——曾经绕膝撒娇的可爱女儿,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更可怕的是,他洞悉一切:这串佩玉,是由拔烈从素和腰间得到,然后转交给阿翰罗用以威胁。佩玉现在却到了贺兰氏的手中。    皇帝的目光缓缓地瞥向阿翰罗。    阿翰罗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听见皇帝问:“你这是选择追随你丈母娘?”他才回答:“不。臣觉得,太子殿下仁义勇武,身体又强健,是新君的好人选。大汗日后可该怎么坐明堂听政呢?”    皇帝又转向罗逾,问:“宥连,你都知道?你妹婿追随了你呢!”    这已经算是阿翰罗正式向他投诚了,而且昭告了他的父亲。    罗逾转脸看向父亲,顿了顿答:“父汗不用担心,儿子,还是儿子……”    儿子还是儿子,颐养还会颐养;但是皇帝就不再是皇帝了,从古至今,多少篡夺的儿子用“颐养”一词圈禁太上皇,太上皇过着毫无自由和毫无尊严、苟延残喘的日子。    叱罗杜文不由大笑了起来,看看儿子,看看女婿,又看看远处垂花门里、柴火堆上坐着的妻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捶打着毫无知觉的双腿,点头说:“好得很,好得很。谁做的孽,谁承担。什么忠孝,什么情爱,都敌不过现实的残暴、天地的不仁。我叱罗杜文,原也是一条愿赌服输的汉子!”    他扭头看着如同陌路的妻子,笑着说:“你说,你都说嘛。翟思静的儿子,大概还不知道他有个何等辜恩负义的娘亲,所以,天道轮回,他也还是做了个辜恩负义的儿子!”    罗逾怔了怔,才从迷惘惶惑中明白,那个“翟思静的儿子”就是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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