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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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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陇西平叛, 以鲜血和泪水结束了一切, 皇帝终于屈服于翟思静的泪水和绝望神情,对陇西翟家总算没有斩尽杀绝, 只暗示他们推出族中偏远一房顶了罪,无辜的一家子夫妻、父子、兄弟的鲜血洗刷了翟家叛国的大过,而真正的作俑者却龟缩大宅之间, 暗暗乞求着女儿身上的宠幸再多一些, 以使罪愆不会再落到自己的头上。    叱罗杜文专程把翟思静的父母接到平城,请他们来劝一劝女儿。    翟思静被严密地看管在宫中,身边十二个时辰都不离人, 烛火彻夜明亮,这样的日日夜夜,别说她满腹愁绪,一腔恨意, 即便是毫无这些纠缠的情结,在这样洞明的烛照和监视下,也是睡不着觉的。日日夜夜睡不好, 她本来就濒临崩溃的情绪更是低落到了边缘,天天只有躺在那里望着头顶承尘的力气, 不想吃,也不想动, 像被抽干了一般。    做母亲的看着女儿憔悴的神情、失神的双眼,失语的模样,以及胳膊上隐隐可见的鞭痕, 哭得不能自已;做父亲的唉声叹气,抚膝低声道:“思静,大汗他毕竟是皇帝,我们何从斗得过?这次能蒙他没有株连翟家全族,已经是旷古未有的恩典。你但想想阖族数百口人,若是以‘谋叛’一罪问刑,只怕就要亡族了。”    母亲也劝她:“已经很好了。你看,大汗饶过了我们家的人,又放过了长越,对你又那么好……”    翟思静终于说话了:“呵呵……好?这叫好?”    大家只能再陪着叹气流泪,最后母亲说:“可是你也该想想你爷娘,我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大汗迁怒下来,我们谁还能活?”    翟思静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父母,最后笑道:“那时候我说,墙头有一个少年……你们呵斥我不要怀那种不要脸面的心思,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乌翰求妇,你们乐颠颠说:‘好得很,我们翟家将来要出皇妃了……’”    父母俩尴尬地坐在那儿:站错了队,害了女儿,又害了外孙。只能期期艾艾道:“这些话不提了罢!你纵不为我们的老脸着想,也该想想我们老两口的性命,想想翟家你的兄弟姐妹们。”    翟思静撇过脸去。泪水顺着她枯瘦的脸颊流到耳朵边,没入软枕中不见了,一波又一波湿意倒泛了上来。    “何况,”父亲终于又说,“长越也还活着。你这个样子,触怒了大汗,他可还活的成?大汗一句话,我们一家子和长越都要到深渊里去。”    “极是!”母亲又劝道,“总归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人哪,不能太贪心的。”    “我不贪心,我但愿我能控制得住自己!”翟思静说。    她努力起身吃饭,看着绕膝玩耍、无忧无虑的小阿逾,心里偶尔会有些淡淡的柔情,可是被担忧和无望吸走了精气神儿,只觉得从白天熬到黑夜,好难!从黑夜睁着眼熬到白天,更难!    叱罗杜文肯饶恕叱罗长越、饶恕翟家叛变的人,在朝中已经属于异数。    对于朝臣而言,知道这位皇帝有本事扼住其他的叛心,倒也可以作壁上观;但是宫中弥漫的猜忌,则是另一波暗流——翟妃如此受宠,连一向理性的皇帝都肯为了她不再追究一场叛变,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变成了废黜皇后改立她?再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废黜太子改立罗逾?    皇甫道婵再一次怯生生地来到翟思静宫里,求见未被拒绝,便知道有些把戏并未拆穿。她坐在翟思静床榻边,逗弄了一会儿罗逾,然后为她削着香梨,闲闲说道:“你也当保重自己的身子骨,看看现在这样,我瞧着都心疼!可要拿镜子给你照一照?”    翟思静已经形销骨立,皮肤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一片惨白。可人在这样的惨白里还是独有一种出尘之态,淡淡一笑凄美万状,连今日浓妆而来的皇甫道婵都有些自愧弗如。    翟思静说:“照什么镜子?我看到自己都厌恶……”    皇甫道婵说:“你别这样,天大的伤心事,过了也就过了。想我刚被骗过来时,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渐渐也习惯了。你也节哀,毕竟你还有阿逾呢。”    翟思静睡眠不足,反应是慢些,但是很快也觉察出这句话的不对劲来。她撇头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皇甫道婵装傻,然后面上是明显的慌张,“你还……啊呀,好姊姊,你当我没说……”    翟思静本就惨白的脸变得发了青一般,哆嗦着嘴唇问:“长越是不是怎么了?”    “没……没有……”皇甫道婵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姊姊,你好好休息,我……我日后再来看你。”放下削了一半的香梨,敷衍地摸了摸一旁小罗逾的脑袋,就仓皇而逃。    她背身后的一丝丝笑容却被正好进宫院大门的叱罗杜文逮了个正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皇甫道婵说:“看望看望思静姊姊。”    叱罗杜文狐疑地看她两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以前和朕说的话,都不许告诉思静!”    皇甫道婵心里冷笑:你也知道密谋不足与闻?!    嘴上说:“臣妾自然晓得!”    然后脚底抹油,飞快地逃跑了。    叱罗杜文在屋门口掸了掸衣衫,练习了一下笑容,然后踏进门中,喊了一声“思静”,还顺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小罗逾怕他,“哧溜”一下就逃走了。    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翟思静一身素白寝衣坐着,冷冷地斜眸看着他,肃然得可怕。    “怎么了?”    翟思静冷笑着问:“长越死了?”    叱罗杜文知道瞒不住,嘴角抽了一下说:“皇甫中式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了。你偏偏就是瞒着我的,是吗?”    叱罗杜文上前一步说:“不是我杀的。他送回去后一直在发烧,我也延医用药,努力在治,但是治不好也没办法——他福薄。”    唯恐她发怒,又急忙说:“你要生气,我要那些御医的脑袋给你出气!”    “我不要御医的脑袋。”翟思静比她自己想象的都要冷静,只说:“我要去看看他。”    “已经下葬了。还是个孩子么,没有什么大礼节就下葬了。”    “棺椁、坟头,我也要看看去!”    她现在说话越发凛然不可侵。叱罗杜文心里很不开心,咬了咬牙想斥她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但是不知怎的就怂了,点点头说:“那……好。我陪你。”    翟思静亲自找了一件素绢长裳,配着月色的衫子,又细细挽了螺髻。    叱罗杜文看着镜中的她,觉得美貌不逊于当年在海棠园子里初见她,讨好地说:“上次从南边买的玫瑰胭脂,一点点就很香,颜色也特别衬你……”    她的目光凛凛地从镜中望着他,一点温度都没有。    叱罗杜文被她看得气馁,低头道:“思静,他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怕你难过,原想你身子好些了再告诉你,不是有意瞒着你,更不是心虚。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    她打开一盒胭脂看了看,随意丢在案上,说:“走。带着阿逾去看看他阿干。”    皇帝的御辇上,翟思静始终抱着儿子,与皇帝隔开好远的距离。皇帝觉得泄气,也觉得委屈,一时也看着另一边窗外,不肯在儿子面前再低声下气跟她说话。    御辇隆隆,驶出宫城,又驶出皇城,外郭与皇城之间,有宽阔的护城河道,人称为御河。御河边的一片青山,便是可怜的小皇子叱罗长越的埋骨之处。    翟思静下了御辇,周围的侍卫急忙张开紫绫步障,遮着皇妃的身影。叱罗杜文指了指山间说:“在那里。我不适合去,我叫人陪着你。”    翟思静简单地“嗯”一声,抱着儿子往青山那里走,走了几步,她在罗逾耳边低声说:“阿逾,说要撒尿,下来往河边跑。”    听话的小儿郎点点头,奶声奶气说:“阿娘,我要撒尿……”    他被放了下来,机灵而迅捷的小身子,立刻往御河边跑去,风呼呼地吹,小人儿压抑了这么久,也觉得突然在开阔的野地这样撒丫子奔跑是很好玩的事,不由就笑容满面,跑得飞快。    翟思静去追他,离得不远,叱罗杜文又不在旁边,侍卫们又没有料到她的诡谲心思,只一瞬间,她已经到了御河边,一把抱起罗逾,返身对脸色突变的叱罗杜文说:“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要做什么?!”脸铁青的皇帝问,抬脚逼近了几步。    五岁的娃娃也感觉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了,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脸蛋因为紧张而绷紧了,他被翟思静抱在怀里,摇摇母亲的胳膊低声说:“阿娘,我不淘气了……你别和阿爷吵架了……”    做母亲的泪落如雨,抱紧了儿子亲吻着:“阿逾别怕,阿娘在你身边,阿娘永远陪着你,不叫你孤零零在他身边受罪。”    她抱着儿子一步步地后退着,身上的鞭伤被风吹过时还会疼痛,可是没有心里的绝望痛,身后是御河里潺潺的流水——而这已经是她唯剩的退路了!    皇帝沉着脸左右看着,他的亲信们都明白意思,悄然向后头包抄,打算趁她不备把她从河边拖回来。    翟思静早看在眼里,抱紧了罗逾,冷声说:“大汗你是不想听我最后一句话,直接逼我现在就跳下去?!”    求死之心已决,叱罗杜文真正紧张起来,摆手示意那些亲卫停下来,然后少见的低声下气哀求道:“思静,你不要这样。前头是我错了,我气急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想我们俩能好好的有个来日。你不要冲动,咱们好好说。你看宥连——阿逾他害怕呢,你别吓到他了,好不好?”    他伸出手,缓缓地往前走,像是要拉住她的手。    而翟思静一声断喝:“停下!”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也不再有软肋,所以毅然退了一大步,正踩在岸边一块松软的泥沙上,身子一仄,抱着罗逾摇了几摇才稳住了,裙子已然浸在高涨的御河水里,淤泥和浮萍跟着河水一起浸渍着素洁的白绢裙摆,变得污秽一片。    叱罗杜文只能听话地停下来:“好,我停下。思静,你也停下,你想想宥连……”    翟思静爆发出一阵笑:“大汗现在还把阿逾当作我的软肋想威胁我么?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我和儿子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你呢,你是个独夫,你可以继续凉薄无情,从凉薄无情里找你的幸福去。”    她低头吻了吻儿子,声音变得低沉,含着泪,带着笑:“阿逾,别怕,阿娘陪着你……那个世上,没有虫蚁,没有恐惧,没有生与死的折磨……”    孩子还不懂此刻母亲话语里裹藏的恐怖意味,只是乖乖地抱着母亲点点头:“阿娘,我不怕。”    叱罗杜文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问道:“思静,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给我个办法,我照着做!”    他紧张得咽着口水,生恐她再退下一步,变作永久的遗憾,他情急之下自己出主意:“我追封长越为太子好不好?我给他最隆重的殡葬礼遇好不好?我将陇西翟家封为列侯好不好?让你的父母享用王室之外最高的待遇好不好?还有宥连,我让他做……”    “不要说了,我都不要。”翟思静含泪冷笑,“父母当我是攀附的工具,前夫拿我做色_诱的棋子,我自己也入了这样的迷局,以为若帮阿越掌了权,他就能抗衡你的暴_政,能不再如履薄冰地过日子……”    她泪下如雨,泣涕零零:“可惜啊,都是错的,连我自己在内,都是错的,可我除了怪罪自己,什么都怪不得……”    这种绝望,是无法回头的,叱罗杜文终于明白,她今日并不是要挟,而是真的了无生趣;也明白,她所说的那些后悔,缘由只有一个,就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爱的幸福,一根稻草就能把她压垮。    于是,一直智珠在握的皇帝也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动作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抱着孩子,退在御河的淤泥岸边——这是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没有平缓的坡道,一旦下去,便是两丈深的水渊!    而她突然从涕泗中抬起红肿的眼皮,对对面英俊而无措的皇帝说:“杜文,我们求求来世……”    她声音近于呢喃:“这一世,我后悔啊,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以致蹉跎至此,如今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    叱罗杜文突然不顾脸面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痛哭起来——这迟到了这会儿的爱意表白!却讲的是他们的来世!他用尽了那么多手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她的爱意!    可是那些错误的方法和手段,却把她和他们丝丝微微的感情推到了这无情流逝着浪花的河岸!    翟思静缓缓下落,闻得“扑通”一声,叱罗杜文已觉身在地狱,被永不熄灭的幽蓝色真火燃烧,腔子里那颗心瞬间焚成灰烬……    水中尚传来几声扑腾声,还有孩子的哭,呛了水在断断续续嚷着“救命”,水花四溅,惊涛如怒……然后扑腾声渐小,水花声渐小,河面又安静下来。    身边的人都急死了,但见皇帝失态,又都不敢说话。    皇帝只顾着没有颜面地流泪,呆立在那里,都不喊救人!    终于有个侍卫奓着胆子问:“大汗,救不救人?”    “救!救……”两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惭愧和追悔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立刻有会水的侍卫与亲兵“扑通扑通”跳下了御河,叱罗杜文呆着脸,目光朦胧看他们救人,隐隐在水花声里听见侍卫们在说:“……咦,是不是五皇子?到底是亲娘,临了还是不舍得,把他举起来了……”他也听不懂其间的含义。    俄尔,两个人都被捞了上来。侍卫们把两个人背朝上拍打着,亦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罗逾“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又一大口,侍卫们欢呼着:“五殿下救过来了!”    叱罗杜文只是茫然地看着另一边还在“吭哧吭哧”救着翟思静,他不敢错目地盯着:她螺髻散开,垂下的长发湿哒哒的,间或缠绕着浮萍和水藻,脸色惨白,皮肤浮肿,嘴唇乌紫,眼睛紧闭。    “她……她还活着吗?”    侍卫们苦着脸摇着头。    “再……再救!”皇帝坐在地上,衮服下摆散开着,在地面铺陈出一朵浓紫的花。    他喃喃地说着傻话:“救啊!救到活过来为止!”    无人敢不应答。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与其说罗爸变态,不如说他没有学会怎么爱    关键是后来也没有学会,只是好了那么一眯眯……    李耶若娇慵地说:“我很满意啊……”    这段日子写这伤心伤肺的一段往事,作者菌自己都习惯性失眠了    没有榜单,几乎没有新读者,大家露个面让我有点存在感,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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