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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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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脸在阴影中露出来,无甚表情,他手中轻轻抚着玉哨,问:“林府怎样了?”    黑衣人恭谨回道:“小人已照公子吩咐,将他们引到别处去了。”说着,略抬了头,觑他脸色,小心开口道:“老爷问,公子何时去办那件事?”    苏卷冰负手转身去望天边月,月钩初上,本该清辉四照,却因有墨云浓雾环绕,渐渐失了颜色。他久久望月而立,直至那月被蔽了去,才淡淡开口道:“我自有打算。”    黑衣人早已吓得冷汗潸潸,此时听他开口,恰巧又是一阵寒风过廊,吹入贴汗的衣角,冷得他直起战栗。他俯首,再不敢半句多言,只应道:“是。”    苏卷冰沉默片刻,突然问他:“此地近几日可有什么盛事?”    黑衣人道:“后日中元,有盂兰盆会。”    这一边,黎未搁下笔,捧墨纸上榻盘膝坐下。她推窗外望,一悬孤月已被掩得只剩余晖,天如墨泼洒,黑得无边无际,不知下笔之人是想画出怎样的意境。    夜间冷风急急入窗,镇纸下诗赋很快墨干,黎未紧了紧对襟,又将纸叠折收好放进香囊之中,推门出去寻苏卷冰了。    苏卷冰仍站于廊下,黎未走近,与他一同看向天边。    还是苏卷冰先开口问她:“黎大人做完诗赋了?”    黎未嗯了一声,问他:“苏大人不是说要练练身手吗?怎么在这里望月?”说是望月也不对,此时那钩月早已不见。    苏卷冰笑:“下官有些许感慨罢了。”    大概他们二人都已心知肚明,这一路的相伴快到尽头了。    黎未抿唇笑道:“望月寄托,不像苏大人为人。”    “当无法尽人事时,总是需要找些寄托。下官只是一介凡人,也有欢喜也有无措。”苏卷冰轻叹一声,那一声落在黎未心上,也莫名惆怅起来。    她不是冷心的人。这一路她能看出苏卷冰对她并无什么恶意,至少目前没有。只是他们缘起于两家世仇,纵使之后有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但未来已经改不了了。他不说,她未提,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待新君即位,苏黎几百年世仇也该有个了结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命运已经落笔。    黎未道:“日后尘埃落定了,苏大人与我无论谁胜,皆取败者之骨做成棋子罢!”    苏卷冰认真想了想,笑起来:“不胜荣幸。”    黎未也笑:“吾亦,荣幸之至。”    恰寒风入颈,黎未缩了缩肩,苏卷冰余光瞥见,转头与她道:“黎大人回屋歇下。”    黎未摇头,另道:“后日中元,有盂兰盆会,苏大人要一起去瞧瞧热闹吗?”    苏卷冰点头应好:“下官正有此意。”    盂兰盆会这日,苏卷冰与黎未一同出客栈往寺庙去。中元日,又称鬼节,是亡人回归俗世再食一回人间烟火的日子。因郈国信佛,今日许多民众都会去盂兰盆会供奉佛祖,济度六道苦难,以及报谢父母生养之恩。    他们去得晚了些,寺庙前已排了许多佛教信徒。邾朝不信佛,但既然已到寺庙前,黎未提议不如进去上一炷香,也算为家中人祈福。    苏卷冰可有可无,只见她很有兴致,便陪着她一起排队。三炷香时间过去,他们终于由知客僧领了进主殿去。    黎未跪在软榻上,闭目合掌心下许愿:“佛祖在上,琅嬛不敢请赎此身欺君瞒世之罪,但有三愿相求。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哥哥已入轮回,一世无病无灾;三愿七个妹妹皆觅得如意郎君,有安身之处。纵使以此三愿换今生挫骨扬灰,琅嬛亦感激涕零、不怨无悔。”许罢,虔诚的三磕首。    她睁开眼起身,一侧头就看见苏卷冰站在门内,正怔怔望着她。她一眼就罢,并未在意,很快转过头去与小僧小声交谈起来。    苏卷冰仍自怔愣。他刚才见她满脸虔信的跪向佛祖许愿,心底一触,竟莫名有些羡慕起她许愿相护的那些人。她是有家人的,他却自觉是孤身一人长大,并不在乎这种情感,但此刻,他却有些渴望。他想起自己常年病弱卧榻的娘亲,她是不是也曾在佛祖前许愿护他一生呢?    黎未布施完走到他身边,轻声问:“苏大人已许完愿了?”    苏卷冰回神,向她摇头。    黎未轻哦一声,并不探究,只道:“那出去。”    苏卷冰跟在她身后出了寺庙,突然开口问她:“黎大人,向佛祖许了些什么愿?”    黎未回道:“不是什么大事。”目光看向苏卷冰,心下一动,笑道,“恰好苏大人都能做到。”如果她胜,她自有能力护住他们,但若她败——    只有苏卷冰能。    苏卷冰心下顿时了然,笑应道:“若下官能,自是愿意竭力帮大人实现心愿的。”    即使只是现在随意说说,她也放了些心。她笑起来:“大人如有所愿,吾亦会尽心替大人周旋。”    虽万事皆起于两家之仇,但无奈天不遂人愿,既生了她,又生了他,这注定两家无法轻易分出胜负。百年仇怨至此真要了结的话,到最后,就只是她与他的较量。    她有私心。若如此,理应祸不至家人。    但最后,苏卷冰只是摇头,没有说他之愿。    他们挤着人群出庙。苏卷冰在庙前停了步,她也停下来。二人沉默而站,不知过了许久,苏卷冰道:“下官听说晚些时候会放河灯,大人一同去河边看吗?”    河灯?该是能比拟天上繁星的人间美景?她不太确定,因为上一次看河灯,还是七岁之前,那时候的记忆,于现在来说,还是太模糊。大概是那一场意外太痛,以至于其余时光都被麻木,她不记得了。    可是她独独记得那时她手中牵着的,是哥哥的手。    黎未因而摇头道:“本官有些累了,苏大人自去。”    那是和哥哥的记忆啊,怎么能与旁人来覆盖?    苏卷冰闻言失神,低低应了声,不再看她,一脚踏出去,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黎未怔怔看向另一边,日头渐低,街上人群也渐渐散了。中元之夜店铺皆闭,大街小巷都要为众鬼让路。    她正不知所想,忽然察觉有人细心为她披上了披风,她回首见是白蘋,略一颔首从她手中接过帷帽戴上。    白蘋轻声的言语响在身后:“公子,该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韦庄《荷叶杯》    ☆、情人怨遥夜    日子一晃到了中秋。    夜里,郈都城内尽张灯结彩,往来熙攘,赏庆佳节。因中秋望月思家,实乃人之常情,许多酒家皆凑趣,在楼前摆了一摊的桂花酒,赠与行人。纵使不是异乡客,也都会有挂念的人,恰恰不在身边,饮了这杯桂花酒,心里多少是个宽慰:或许此时他正携了酒赏望明月,也在心中惦念着自己呢。    一轮明月照两处人,相念却不能相见。多少惆怅唏嘘之词,都诞在今日,于文人笔下,姬女歌中,字字催泪,声声逼人。    这真是一个不太讨喜的节日。    苏卷冰从小二手中接过一盏桂花酿。盏中酒液晶莹,有一小朵桂花恰绽恰放浮在其中,以花作舟,以酒作河,真是煞费苦心了。    郈国多附庸高雅之人。朝堂之上天子簪花而视,都不过常事。有天子以身作则,底下贵家民居皆效法,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席间流觞曲水,恣意笙歌,每每至临朝才歇。常听闻有不羁的王侯,乘醉上朝,天子不愠不怒,反作顽笑言语。    因此就连他手中这寻常的赠酒,也都透着百年风俗熏陶之下的精巧雅致。    不过名头虽是赠酒,却也没人真会百喝。酒家凑趣,行人也识趣,接过了一盏酒,还酒盏时就顺势递过去几两碎银子。不拘多少,图个自在。反正商人嘛,赚个噱头,也没人苛责。    苏卷冰就着那桂花,一口饮了酒。还酒盏时不需他破费,自有小仆上前递去几片银叶子。店小二喜笑着收了,嘴里还不忘说些吉利话。    什么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    苏卷冰耳中听着,同时侧过身去向一旁的人笑着道谢:“多谢高公子盛情款待。”    被称为高公子那人,着一身锦衣华裳,因夜色无边,瞧不清他衣料为何,也瞧不清他什么相貌,但见他举手投足间皆有风采,必定是为官宦之子。    高公子闻言,笑着轻摇折扇,不在乎道:“苏大人何须多礼?你我一见投缘,当倾盖如故才是。”    投什么缘?不过一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而已。若不是因他叔父为当朝右相,姑母又是禁庭皇后,苏卷冰才没多少兴趣与他莫逆相交。苏家为有高家这个盟友,打探了他几月,后又趁他离京,特意布置了一个局诱他。狩猎之时险些命丧猛虎之口,是苏卷冰救了他,他感念,知他与使团失散,特意带他上京来。    苏卷冰嘴上应他,心绪却牵扯到黎未去。这轮月照着他,也应当正照着她!天涯共此时,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他苏家有打算,料她也自有算计,之后相遇在郈都会是怎样的局势,只能各看本事了。    高公子见他发愣,哈哈取笑:“苏大人莫不是在想家中娇妻美妾?”    苏卷冰听他胡说,也不生气,面上照例挂起那笑来,让人琢磨不出意味:“高公子哪里话。”他是想她了。可她不是那寻常的闺中女子。她扮成男人能叫旁人十年都分辨不出,因为她心气高,要扮就扮十分像,酒来不拒,美人入怀也自怡然,男人该有的应付她一概都能应下,不见女子丝毫的娇羞矜持。这叫人怎会怀疑她性别?只是让他想到她此时或许正与旁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就有些不舒心起来。    怪这明月坏事。让她有名头赴旁人宴会,也让他心绪莫名乱起。    这真是一个不太讨喜的节日。    高公子觑他神色,笑道:“我知道了,苏大人是在惦念邾国使团?你放心,我着人去问过了,他们早入了我朝境内,兴许再有个十天八日的,就能到京了。前几日我不是带你去见了我叔父吗?叔父怎么说?”    苏卷冰道:“高老大人仁心,让外臣暂居贵府,说等使团到了京,再安排我与他们相见。”高右相还不瞎,知道他们苏家的用意,但为时已晚,高公子成日里带他在京中打马投壶,招摇过市的,只怕两家交好一事早落入有心人眼中了。    高右相虽有些恼,但心下也明白,这是苏家在逼他们站队呢。邾郈两国既然有交好的意思,他们也得识时务,顺势攀上苏家或者黎家,毕竟日后邾国当权的就在这两家中选了。高右相暗地里也骂,这算怎么回事?别国的纷争竟要逼得他们不相干的人来站队,真是可笑之极。但骂归骂,终究是自己府上的不肖子孙不长眼,中了人家圈套,现下只能往好处想,苏家是借他们高家的势与黎家对峙,反过来他们也能借苏家的势劝天子快些立太子,不要便宜了别人。    这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必说出来。高右相辈分在那里,不好对他太过殷勤,就干脆放高公子来应付他,明面上你来我往,倾盖如故倒也真像那么一回事。    高公子一个纨绔,没想那么多,只道:“那就是了,苏大人在府里好好歇息,下人们若有不周到之处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们。”    苏卷冰不胜感激,与他客套间走到一处茶楼,有小兵小仆忙里忙外,不知在布置什么。    高公子哦了一声,跟他解释:“明日此处有清谈,百姓皆可列座来听。”说着,低了声,至他耳畔道,“还不是因东平王,都怪他闲得慌!每年中秋第二日,都在这里主持清谈,一谈就谈好几天!天子又与他兄弟情深,不许他就藩去京,这一留就是七年,算什么事啊!”    苏卷冰但笑不语。他在邾朝也听闻过,郈国天子极疼爱这个同母弟,待他一及冠就官拜骠骑大将军,位列三公之上,不仅如此,还不许他就藩。东平王克慎明德,多次上疏自请就藩,天子皆留中不发。坊间有传言,郈国天子久不立太子,不止是因为后无子,还有可能是想封东平王为皇太弟,百年之后,传兄终弟及的美话。    可惜东平王不好笼络,不然苏卷冰也不会在郈国左右相中衡量再三,选择高右相。不过对于苏卷冰而言,东平王不能是朋友,但也要留一线,不去得罪。    而高家对东平王就不会有什么好言语了。可惜高皇后无子,不然嫡子尚能与这皇弟争上一争。不过东平王素来不问政,虽然手握重权,却只干些修礼定制的事,要不就主持主持清谈。高家虽然暗地里恨,明面上的殷勤却不少。    高公子问他:“苏大人明日有兴趣来瞧瞧吗?”    清谈?一群儒生唇枪舌战,他实在是没有兴趣。不过转念一想,若黎未在,也许会有兴致一赴。    可惜苏家暗探来报,她往北边去了,不知心中在做什么打算。苏卷冰这样一想,随口就拒绝了:“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张九龄《望月怀远》    忘了在文下说,更新改为每日早上11点。    ☆、竟夕起相思    十日后,邾国使团入了京。    高右相奉郈国天子之命迎他们入住行馆,黎未骑于马上,有礼向他道谢:“劳烦右相大人特意出城十里相迎了。”    高右相年约四十,本正中年,从面容上看却有些显老,他闻言笑,眼角的纹抖了抖:“黎大人哪里话,两国既然交好,天子命本官相迎就是礼数,万不可少的。”说着,隐晦又仔细的眯眼去打量黎未,面俊才傲却不骄,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但与苏家那小儿相比,少些外放的狂傲,未知日后二人相斗,鹿死谁手?他心里盘算,嘴上仍客套道:“久闻黎大人年少才高,如今一见果如传言。若本官府中有适龄的丫头,必要与你结一门亲事。”    黎未一笑,谦虚与他周旋。待入了行馆,安置妥当后,高右相与她道:“使团日夜辛苦来郈,天子怜惜,让诸位大人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入禁庭。”    理应如此,黎未笑着应下。    高右相似想起什么,笑道:“如果黎大人暂且不累,等会儿可入本官府邸一聚。本官冒昧,先替天子为诸位大人洗尘。当然,最要紧的是,有一位旧友想与大人引荐。”    黎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了然。她在郈都有眼线,当然知道苏卷冰早结上了高家这个盟友,他动作真是快,手段也厉害,单凭与高家的纨绔子弟饮酒作乐,就迫得右相大人松口与苏家站为一线。    她作不知,只道:“好,待会儿就叨扰大人了。”她将高右相送出行馆,互相再寒暄几句,高右相便往禁庭去复旨了。    瑶草悄然走到她身后,附耳轻声问道:“公子,当真要去高府赴宴?”    黎未勾起一丝笑,道:“为何不去?”不去,如何顺势将副使带回来?难不成明日要她这个正使独往禁庭吗?副使失踪在贵家好吃好喝住着,正使却一路艰辛而来,若明日真再只有她一人赴禁庭,传出去就成邾朝的笑话了。    高家既与苏家结盟,就不会让苏家丢这个脸。故而在天子召见之前请她赴宴。    何况她也想看看,苏卷冰的本事。右相不是傻子,高家吃了这个哑巴亏,说不出来,但暗地里吩咐下人们下些绊子给苏卷冰也无不可。如今高家怎样对待他全看他手腕了。    黎未转身回房,白蘋正在收拾,见她进来,福身一礼道:“公子,您再稍等会儿,婢子马上就收拾好了。”黎未点点头,负手在屋中踱步走。    瑶草随她进来,赶紧上前搭手去帮白蘋一同收拾。待收拾好后,白蘋替她泡了一杯茶,轻声问:“公子,您赴宴是点瑶草去还是婢子随同?”    黎未笑,轻轻啜了口茶,道:“去高家赴宴,带你们干什么?好好在屋中等我回来罢。”免得又勾起苏卷冰一阵歪念,好好的姑娘,哪儿经得他成日挂在嘴边说。    瑶草应了声:“公子记得少饮酒,伤身。”    黎未点头应好,一转头看见门外有小将士探头探脑,随手就将茶递给白蘋,走上去问:“怎么了?”    小将道:“高府来人请大人去赴宴。”双手一递,竟还有请帖。    黎未接了贴,嘴上应:“好,你出去。本官一会儿就去。”翻开请帖,还有个名头,赏菊。    黎未回屋里换了件常服,紫棠色缠枝纹直裰,佩上白玉垂枝带钩。白蘋亲自上前,替她换上白袜白舃,又为她系上从不离身的两块玉环。    半玉相碰泠泠作响之际,黎未已走出行馆,有机灵的见她出来赶紧上前在轿前打帘,她笑与高府管家点头示意,略弯了身进轿去。    轿子摇摇晃晃起了,她掀帘去瞧街上,兴许是使团来到,防卫有些森严,不大见得到行人。她无趣,干脆放下帘子,托腮小憩。    不知走到哪儿时,管家在轿子外轻轻喊了她一声,黎未惊醒过来,隔帘问他:“怎么了?”    高管家小声道:“前有东平王仪仗,似要往这边来。”    东平王。黎未睫毛轻颤,将这个名字压在舌尖,一时未做声。    高管家以为她没听见,稍稍扬了声再说一次,黎未随即轻声应了,随意道:“那暂避。”    之后一路通顺,很快到了高府。    黎未从轿中出来,高右相的长子亲自下阶来迎,与她往大堂去。走到半路,突然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不由分说先握住了她的手,很是欢喜:“黎大人,下官终于又见到你了。”    黎未一边惊喜,一边暗中使劲抽手,没抽回来,心里恼,嘴上却笑道:“苏大人?你竟在此?”    来人正是客居高府的苏卷冰。他面上也笑,手上的劲仍十足,就是不放手,“是下官。下官与大人失散,本想在原地等着的,但又怕寻不到大人,只好先往郈都来,幸得右相大人收留。这一路艰辛说来话长,下官真想今晚就与大人促膝倾诉!”    她不想!    黎未笑着安抚他:“原来右相大人说的旧友就是苏大人呀。一路艰辛没什么,都过去了。不过如今既已汇合了,苏大人今晚就随本官回会馆,明日正好一同去觐见郈国天子。”手又挣了挣,仍是挣脱不了,她趁着四下高府人不注意,恨恨瞪他一眼。    苏卷冰毫不在意,嘴上应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下官全凭黎大人做主。”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的手就在手中,他不敢在面上露出一丝雀跃,只好放肆行为,干脆做个无赖,反正她也拿他没有办法。苏卷冰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非柔荑,或许是常年握笔的缘故,食指间有厚厚一层茧。可见她为达到今日的成就,付出了些什么,他愈发钦佩她起来。苏卷冰自知,他若越是钦佩她胆识,就会越是怜惜她身份,也就越发收不住自己的心意。可这份情,并不是良缘。她若一日顶着黎未的身份,他的心意就永远不能叫她知道。而她若——恢复了女儿身,怕就是她满门皆灭的日子。更何况,她对他尚无意。    黎未察觉到手背上抚摸得缱绻,登时红了一双耳。可这登徒子尚不知,仍旧执她手一路前行。    高府长子在旁瞧这执手相谈的架势,心中不免诧异,误以为他们私交极好,当下留神于心,请他们入堂就座。    苏卷冰携黎未手一同坐下,黎未趁偏身去拿茶盏时,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低声说:“苏大人,请你自重,本官是个男人!”说着,被握住的手狠狠去掐他手,目之所及,很快红了一大块。    苏卷冰吃痛轻嘶一声,放开她手,掩袖遮住那红块。真狠呐,不过那吹气如兰撩在耳畔的感觉,却顿时让他心猿意马忘了痛,忍不住抿唇偷笑了笑。    黎未见他古怪举动,眼中警觉起来。莫不是跟着纨绔子弟厮混久了,染上什么要不得的癖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张九龄《望月怀远》    ☆、看取薄情人    苏卷冰瞧见她的神色,心下好笑,面上却做出确有其事的困惑模样,冲她小声道:“黎大人,该怎么办呀!下官好像患了病。”    黎未面上一僵,拿着茶盏的手略抖了抖,趁着低头啜茶的由头,再不去看他了,颇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高府长子在侧席陪坐,耳尖听到了些,忙抬起头关切问他:“苏大人病了?”说完,不等苏卷冰回答,吩咐一旁候命的管家,“还不快去请太医。”    管家忙不迭出去请了。苏卷冰摸摸鼻梁,讪笑道:“原没什么大碍,不必去特意麻烦太医的。”    高府长子不依,“苏大人既是使臣,又是我高家的贵客,若怠慢了,就是我们高府礼数不足,传出去会遭人诟病的。苏大人且放宽心,左右不过是寻个太医来瞧瞧罢了,没什么当然最好,若有呢,也切莫讳疾忌医才是。”他与苏卷冰打的交道不多,只听父亲说要厚待,但他又不像堂弟那样纨绔,能带着苏卷冰满京都的玩,只好在这些事情上面多上心了。    黎未这边放下茶盏,寻思着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有没有被治好的可能。她不懂医,但心想尝试一下也好。因此,她斟酌了道,“本官觉得是这个理,苏大人还是等太医来瞧一瞧。”    苏卷冰噎住了,他不过与她玩笑一句,哪里料到会引出这事来。但见她眼灼灼朝外望,一心盼着太医来的模样,他也只能低低应声好。    就当她是担心他。    太医还没等到,先等来了高公子。高公子自觉与他很熟,一进来径直先搭上他的肩,嘘寒问暖:“苏大人怎么好好的就病了?莫不是昨夜小寒姑娘没伺候好,着凉了?还是前些日子流连花坊久了,落下的病来——哎,苏大人你顺顺气,别咳了。”说着,忙替他顺气。    苏卷冰假装咳嗽,好不容易止了高公子的话,虚心抬眼去觑黎未神色,竟有了然之意。心下一慌解释着:“不是这样的,我只是陪着喝了几杯酒,什么都没干。”    原来是在女人身上累坏了才落下的病,说出去是不大好听。高府长子体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在座都是男人,都懂的,苏大人别觉得难为情。”    黎未倒没注意这上面,只看见那个纨绔公子一进来就与苏卷冰勾肩搭背的,此时还细心替他抚胸顺气,这一来,彻底坐实了她心里想法。坏了,出使一趟,好好一个人成断袖了。而且瞧苏卷冰的样子,似乎还挑得很。    黎未发愁起来,这可怎么办?    苏卷冰见她眉微微一皱,心更慌了:“黎大人,你千万要相信下官。”    黎未回过神看他,不知道他要她相信什么,是相信他真断了吗?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再问,只有强颜欢笑道:“本官自然相信苏大人。”    高公子觉着奇怪,直言道:“一桩风流韵事而已,苏大人为何急于撇清呀?”    嗯?在说风流韵事?    黎未抬眼去看苏卷冰,苏卷冰只好谎称:“黎大人知道,我有个心上人,高公子这样口无遮拦,我怕她误会。”顿了顿,认真道,“下官真的只是喝了些酒,最多,最多就搂了搂腰,再没干别的了!”    高府长子哦了一声。原来苏大人忌惮黎大人会在他心上人面前诋毁他,所以才百般辩解。他好心接茬:“那看来是真的没什么。”    黎未却愣住了,她哪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这有心上人倒是个好借口,逃婚也能用,遮掩些癖好也能用。但他神色认真,不像作假。黎未的心不禁砰砰跳起来,他,他,该不会真是惦念着白蘋或瑶草?不然何至于在她面前这样解释?    黎未吓得打断自己胡思乱想,一瞥眼瞧见堂外管家领着一人进来,忙道:“太医来了!”    高公子赶紧上前把太医往苏卷冰这边引,嘴里还道:“你快瞧瞧,是什么病症?”    事已至此,苏卷冰也只好伸手去给太医把脉。太医沉吟片刻,询问他道:“这位公子,近日是否难以安睡,时常有胸滞倦怠之感?”    苏卷冰点头。他白日里忙于应付还好,不觉得怎样,但一入夜,满脑子全是她,思而不得,亦不敢述,一腔心绪堆积在胸腹,令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太医道:“那就是了。”    高府长子温声问:“可知是什么病症?”    太医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思虑过重罢了,开几副疏心解气的药就好。”    黎未在一旁关切的问:“没别的了吗?”太医摇头,告辞出去与管家抓药去。    苏卷冰自嘲一笑,连医者也断不出他是患上相思病了,她又哪里会知道?不过不知道也好,反正只是他一厢情愿,何必将她拉下来。    他一时有些意味阑珊,托词道:“听太医这么一说,顿时乏力些了。”说着,向高府长子拱手致歉道,“还烦请高公子替外臣向右相大人告罪,今日怕是难以赴宴了。”手扶上额,一副倦惫的样子。    黎未一唬,以为他果真不堪思虑,也道:“本官与苏大人一起回去。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高府长子挽留道:“苏大人去客房歇会儿,不用急着回去的。”但见他意已决,只好亲自送到府前,让管家再送他们回行馆。    一进行馆,苏卷冰就原形毕露,笑嘻嘻的同迎上来的瑶草白蘋招呼:“哎,两位姑娘许久不见了。”    黎未落在后头,瞧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明白自己是被他玩弄了。因而语气不是很好,道:“苏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屋歇着!”    苏卷冰回头笑:“黎大人,下官害你没了赏菊的乐事,你怪不怪我?”    高府的席宴她本意是不愿去的,如今只在人家府上转了一圈就回,平白少了那许多琐碎的应酬,她正乐得清静。她道:“不会,苏大人多心了。”    苏卷冰停步等她,待她走到身侧,又笑道:“可黎大人看上去很忧愁啊。啊,我知道了,大人是害怕下官真得了断袖那要不得的癖好,对不对?”    黎未惊得步子一顿。这种话他竟然敢当众说出来?她去看庭中的人,也都惊住了。苏卷冰却毫不在意,只说,“大人不要担忧。下官第一次见着大人的时候就说明白了,下官是个正常男人,不会对男人有非分之想的。”    他只肖想她,只对她有非分之想。天公成人之美,她虽扮作男人,却是实打实一个女人。虽然他难以得到她,但值得释怀的是,旁人也受此限制不能与她一起。    黎未闻言心下一松,笑起来:“本官知道苏大人为人,当然不会当真。”    苏卷冰似笑非笑,问她:“哦?大人不妨说一说,下官是怎样的为人?”    但见他目光炯炯,不容她避开这个问题。黎未只好略一斟酌,开口道:“苏大人——”依她性格,当然实话实说。他有谋略,亦有城府,明为八面玲珑的人,实是虚伪狡猾之辈。虽与他相处,他未有害人之意,但却总是羞辱与她,作弄与她。偏偏她念及惺惺相惜之意,误以为真、中他圈套,弄到最后恼羞成怒却只能强做清高。    她向来不怕得罪他。他既然问了,她就坦坦荡荡告诉他,好叫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的让人厌。    苏卷冰却在她将言之时叫了停:“算了,下官还是不自讨没趣了。”说着,目光一转,面上又是嬉笑模样,“大人留步,不用再送了,下官能自己回屋去。”    黎未一气,她何时有送他回屋的意思了?轻哼一声,拂袖另走一边,“瑶草白蘋,咱们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温庭筠《菩萨蛮》    薄情人指黎未,因为此时无意,自然薄情。    今天上编推啦~多更一章。    不过上的奇幻,而我这篇文主要是披着前世神仙的套路,今生谈恋爱。不过到了结尾会写神仙事的!    最末,感谢编编给榜么么啾。    ☆、封胡    第二日卯时,郈国鸿胪寺卿马大人奉旨来行馆,亲自领他们入禁庭。    黎未穿戴整齐之后,持节出行馆。天子派来的仪仗排面不小,而他们一方亦端出样子。虽说因上次刺杀一事,使团少了许多熟悉面孔,但在兵将护卫下,排场仍算壮大。毕竟出使在外,断不能失的就是颜面。    苏卷冰立于阶下等她。绯色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十分得体悦目,再加上此时他眉目温顺,再瞧不出半点张狂的模样。他官为六品,本该穿绿色的朝服,不过因是朝廷派遣为使的缘故,陛下允他“借绯”,不叫人看轻了官品。她为五品,着绯服,此时也“借紫”,换了紫色的朝服来穿,悬系金鱼袋。    苏卷冰一眼看见她,略踏上几阶来迎。黎未朝他颔首,几步下阶,作揖与马大人客套道:“马大人辛苦。”    鸿胪寺卿马大人不敢托大,也揖手道:“客气了。时辰已不早,大人先与本官入宫觐见。”    于是黎未与苏卷冰入轿上御街,使团众随行在后。一路到了平城门前,就有小丞搭手来请她下轿。马大人在侧前领路,她为首,苏卷冰错半步随后,到了城门之下,循例有小将以官刀格挡住他们,问话:“来者何人?”    马大人出示证明:“本官乃鸿胪寺卿马常,天子召见邾使,命我引觐。”    小将应了声是,挥手让他们进去。马大人抬脚先进了,黎未正要跟上,一旁小兵却忽然拔刀拦在她身前,口中不甚恭敬:“这位娘子请从宫闱入。”    宫闱为女眷入宫时走的门。    黎未面色愠怒:“你说什么?”    小兵道:“妇人与女子不得入平城门。”    好呀,竟当众羞辱她。黎未气极反笑,质问他:“尔信口雌黄、污蔑使臣,可有证据?”她侧目去看马大人,要他开口说句话,好歹他是奉天子之命来为她引觐的,谁知她一看过去,马大人就讪讪的偏了头。她随他目光看去,不远处有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悠悠闲闲负手散着步,身后跟了好几个小黄门。似在瞧这边的热闹,因隔得远瞧不见他服饰,不知是谁,但敢在大内随意行走,其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马大人小声提醒道:“那是河间王殿下。”    难怪!河间王是天子三子,宠妃所出,早早就封了王。天子赐府在外,但因不舍仍让他居于内廷。可即使他再得宠于天子,不占长不占嫡,还有个东平王压在头上,储君之位空悬再久,也轮不到他。黎未心下有了谱,知道他是故意羞辱她于人前,至于受了谁的唆使——黎未一笑,她并不在意。    因此听到小兵嚣张放言让她当众脱衣以证的时候,她丝毫愤怒都没有。    跳梁小丑而已。    却让苏卷冰生怒了。他原以为这只是惯常刁难外使的小事,以黎未之能,轻易就能应付过去,谁知道竟是要当众羞辱她于天子脚下!其心之险,了然于目。他心下怒极,面上就显出来,颇有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跨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没瞧见有什么动作,就已将那小兵手中的刀刃夺下来。他比刀在身前,气势汹汹环视四下,讥笑道:“谁敢逼她?”    见主使被辱,他们身后的使团将士也纷纷拔刀,与城下守将对峙,一时间,事态严重,一触即发。    黎未惊了一下,失神的望着苏卷冰的背,他这样护住她,让她不禁想起哥哥来。哥哥还在的时候,也常这样将她护在身后,父亲的教棍,母亲的念叨,全都被他拦下,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任何意外的,他总会护住她。在那一方小小的背后,仿佛就是安宁之处,外头的责怪喧嚷全落不到里来。她可以肆意,可以骄纵,因为知道有哥哥。    黎未眼酸涩起来,她强忍住,端出不愤的姿态来。    马大人原也以为只是胡闹。出使别国难免都会被刁难一番,若使臣应付得机智,传出去就是一件雅事,能让使臣名声大涨。可他听小兵言语之中竟全是羞辱之意,吓得赶紧劝道:“黎大人,误会,这是误会。”说着,狠瞪小兵一眼,壮胆走到苏卷冰身前,想让他放下刀来。    苏卷冰哪里是这样好糊弄的人?他面上阴狠一笑,转腕就是一刀,刀尖堪堪划过马大人下摆,刀起刀落间,一块缎子应声裂开。因也存了羞辱之意,缎子并未全裂,软塌塌垂在地上,还有一截完好无缺,连着下摆。    他眉目狷戾,毫不诚心的道:“误会,误会。”    城门下的守将见状,不服气向他围过来,苏卷冰牵起黎未的手,将她彻底拉至身后,右手轻抖刀尖,不羁的笑:“尔等妄动——”语出手动,一刀落地,“就如此刀!”刀顿断三截,地上亦被砍出深深的痕迹,可见力大至极。    这,这明明是你妄动!守将们都是有血性的,见此皆愤愤起来。但看苏卷冰一夫当关的气势,既生敬意,又有退意,他们只是听从河间王之命稍加羞辱,并不敢真在这天子城门之下闹起来。    一时又是僵持。    黎未从苏卷冰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瞥了眼在内城作壁上观的河间王,不作理会,将目光转向尚在惊吓之中的马大人,傲问:“马大人,我黎未是什么样的人?”    马大人讷讷道:“黎大人少年高才,日后必成贵国肱骨之臣。”    黎未蔑笑一声,自道:“未一介书生,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①。亦常自省,不狂言,但自持才比子建,貌胜潘安,敢居天下首。陛下遣我出行,亦是看重我一身傲骨风华,愿赴千里,来结两国之好。马大人,你说是不是?”    马大人忙道:“是是。”    黎未笑:“晏子使楚,曾言其贤者使使贤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我朝陛下信贵国天子是有德之人,故特令我来。但今日所见,实在失望,原来郈人都这样羞辱远来之客。此城门,不配我踏入,不入也罢!”说罢,拂袖转身将离。    苏卷冰紧护在她身侧,不让任何人近她身。    马大人一窒。她巧言令色,先抬高自己身份来配一国天子之仪,如今又直言天子配不上她的风采,不屑去觐见了。这话要传到天子耳中,知晓缘故之后,也奈何她不了。但如此言语,传出去不让人贻笑吗?若惹得天子一怒,遭殃的就只有他们了。    马大人心下懊悔,不该听河间王唬弄,任由城下小兵这样羞辱她。他顺顺当当的官途啊,恐怕就要到此了,但必须先挽救,两国交恶的名头不能他来担。现下只好腆着脸说好话:“且先息怒,都是那些小兵不长眼,冲撞了黎大人。本官命人将他们都拿下,任凭黎大人处置。”说着,使眼色让人绑了原先惹事的小兵。    若无人授意,区区小兵怎敢如此行事?苏卷冰去听黎未示下,黎未作不理,携他手执意要走。    御街上恰有仪仗来,守将一望,眼里亮起来,忙道:“东平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纳兰容若《金缕曲·赠梁汾》,大概是很偶然,出生显赫之家,又在京中闻名的意思。    ☆、遏末    黎未停下步子,抬眼去望。    来人戴黑丝翼善冠,着紫蟒曳撒,履白底黑舄。走近了,方看清他相貌,仿佛雕刻出的一张脸,其上剑眉星目,偏衬出儒雅的意味,唇似仰月,不抿亦笑。    他缓步走来。郈国官兵皆长揖拜礼:“见过东平王殿下。”随行使团护在黎未身前小心翼翼比刀对他,不敢让他近前,黎未垂眼抿嘴,挥手令他们让道。    东平王走到她身前,打量她身上服饰,继而温尔一笑:“原来是你,我找了你许久。”    这话好似一道晴天霹雳,让苏卷冰顿时明悟过来。在他想计攀上高家的时候,她也在为接近东平王费尽心思。不,以她的才华,根本不需费尽思量,参加一场由东平王主持的清谈大会就足以让她接近他。东平王是什么样的人?少有贤王雅称。至少面上是宽厚爱人,礼贤下士之人。但能以藩王之身安居于京都之内,上得天子爱护,下有万民崇敬,做得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的,不是常人。    他当初正是想到这一点,不愿冒险。高右相是迫于形势与他交好,但东平王身份尊贵,大可不理会他的把戏。他亦自知难以说服东平王与苏家结交,故退而求其次,选了最稳妥的。    她却不。一如她的棋风,明守暗攻,他该想到的,她一定会去啃一啃东平王这块难啃的骨头,是他疏忽了。也许是因她尚有要保护的家人,软肋变铠甲,让她胆识惊人;而他,自觉孤身一人,偏安于现状,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他听见黎未轻笑的回:“是外臣。”    简单的回答,没有丝毫客套。这虽是黎未一向少言的作风,但他知道有所不同。她不是寻常儒生,一定时刻都将一身傲骨摆出来。她其实很适合官场,该屈该申之时毫不含糊,不过因少年成名,别人都给她一分薄面,即使官品在她之上,也不与她托大。但纵然这样,她也不自持才子名声,该客套客套,该虚与虚与。除了对他与苏家。    按说东平王身份尊贵,以她性子,多少是要应付应付的,但见她眉目怡然,像见到朋友一般亲切自然。    苏卷冰心头一酸,略退了一步,转头不看他们了。    东平王垂眼一笑,如春风一般的温柔。他目光扫过,问马大人:“出了什么事,为何滞留此地?”    马大人见着救星,忙倒谷子似的将大概说了,还算公允,未有偏颇。    不待东平王说话,他身边侍卫就先往内城去请河间王了。    苏卷冰此时开口道:“黎大人,下官觉着咱们还是先回行馆,收拾收拾,也好早日离开。”    黎未轻嗯一声,与东平王略颔首,就要错身而去。国事与私欲,她能掂量轻重,若郈国不能给出个合理的说法,致使邾郈交恶,东平王于她,也没有太大的相交价值了。    虽然他是难得能令她有折服之意的人,但苏黎世仇之上,国家为重。    东平王抬袖拦了她一拦,先有礼与她告声罪,才道:“稍等,本王先给贵国一个交代。”说罢,略摆了手,就有侍卫上前听命。    东平王右手轻点向那被捆的小兵,暖如春风的话语,却轻松说着杀伐的事:“拖他下去,斩立决。”    侍卫应了,上前拖住小兵,将他往城门角落处拉去。    黎未历经官场好几年,对这样的事丝毫没有动容。那小兵却吓得身子直抖,嘴里直求饶:“卑职只是遵从命令,请殿下恕罪,饶了我!全是河间王命我这样做的。”    那边河间王不情不愿的被请了过来,恰好听见,气得上去就是一脚:“你这奴才胡言乱语,坏本王声誉!”不让他有喘息再说话,狠狠又是几脚尽踏在他脸上,一面转头吩咐自己的小黄门,“还不快搭把手?把这乱咬主子的狗拉下去!碎尸万段!”    几个小黄门忙不迭的上去协助,黎未冷眼瞧那小兵被拖到再看不见,很快连声息也无了。    侍卫回来复命,黎未一笑,看向河间王,“刚才那话中竟涉及河间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什么要解释的?”目光咄咄逼人,不让分毫。    河间王心里一恼,心想一个使臣竟敢逼他作解释,当场就想发作。但见东平王颇有相护的意思,只能轻哼一声不理她,向东平王道:“王叔,你若没什么事,小侄就先回去了。”    “不急。”东平王说,“本王亦亲耳听见了那些话,为结两国交好之愿,也想听听河间王的解释。”    河间王一气,他可不管得不得罪东平王了,梗着脖子道:“本王是王爷,谁敢拦我路?”说着,由小黄门围护,头也不掉的进内城了。    东平王平静道:“马大人,你且将今日之事据实上禀天子。”略侧了头,吩咐自己身后府吏,“回府去替本王上疏一本,参奏河间王纵人羞辱使臣,有唆使之罪;目无尊长,有不孝之嫌;肆意行走内城,有不尊之错;出行仪仗不全,有不礼之过。如此蔑礼违规之人,天子若不责罚,恐难以服众。”    府吏先拿笔记下,写完最后手抖得不行。这是公然要与宠妃和河间王撕开脸面了啊!但觑东平王一脸不容置疑,他不敢违令。    黎未心下诧异,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罪名都被他往大处夸张了,他帮她,万不必这样,他是何意?    东平王吩咐完,回看她一眼,复看向四下人,尔雅道:“黎大人风仪华润,与秋月齐明。你们因他长得俊秀了些,在心中暗自揣测,虽然无礼,但实是人之常情,本王理解,想黎大人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会与你们计较。但于人前羞辱,这是畜生都不屑做的,我郈为礼仪之邦,但如今却因尔等尽失颜面!”    苏卷冰不禁摸摸鼻梁。好了,东平王要是知道他也曾如此羞辱过黎未,恐怕这声畜生也有故意映射他的意思。    拐着弯骂他呢。    看来东平王已被她啃下来了。    东平王继续道:“本王在中秋清谈会上结识黎大人,彼时尚不知他身份,但因其才德,引为知己。相邀对酌,兴尽携归,同榻而眠!黎大人若是女儿身,本王会糊涂到与他同寝一晚尚不明知吗?”    接下来还说了什么苏卷冰全听不进去了。    同榻而眠?    一晚?    还是醉归?    苏卷冰只觉胸口有什么打翻了,酸涩异常。他不可置信的去看黎未,但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平静,从容。    她没有一点身为姑娘的觉悟吗?怎么可以和陌生男人同榻!而眠!她与他相伴一路,落脚客栈时都仍坚持分床而睡,他难道还不如一个别国的陌生人?    苏卷冰气得要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名苏卷冰做阅读题~    今天四级~攒人品多更一章~第二章大概等我考完出来更。    毕竟是有存稿的人,任性23333    ☆、无情花对有情人    苏卷冰兀自生气着,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再看,黎未已与东平王商协好,正要往内城崇德殿去。    主使意已决,不容他置喙,他便干脆默言,错半步落在后跟随。    郈天子于崇德殿视朝听政,此时尚未散朝。殿外有小黄门眺目而望,见到东平王与使臣仪仗,赶紧一路小跑来迎,先打千见过东平王:“殿下安康。”    东平王轻嗯一声,边走边问他:“天子仍在朝?”    小黄门应道:“是。”眼睛一转,转过黎未一行人,又道:“适才礼部几位大人正在奏疏,正论到使臣呢,小奴估着使臣这会儿也该入内城了,这不一抬眼,就瞧见殿下与使团一同来了。”    黎未心知肚明,他们在城门争执一事一定早禀报给天子知道了,但后来因东平王突然出面,事情有了转机,天子也就不需亲自出面给他们一个交代了。虽然面子上仍有折损,但总比天子亲自赔脸好些。    如今天下十一国,郕邾郈三国势大,其中郕、邾实力相仿,郕、郈相邻,只有邾郈交好,郈才能不惧郕之患。    而陛下此次出使的本意是想要壮大邾皇室势力的,但没奈何有她爹和苏卷冰的爹,这个想法就打了个水漂。    小黄门在殿前止步道:“殿下自往殿内去,使团众位大人请在殿前稍等,容小奴进去通禀一声。”    东平王摇头道:“本王随黎大人一道进。”    小黄门唱喏,往殿内去。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黄门令,说天子宣见。    东平王先一步进去,黎未肃容理衣,也进殿去。    入酉,天子在禁庭内设宴款待使臣一众。    是时,天将暮,彤云一大团一大团的蔓延开去,气势汹汹,似要染红整个天际。慢慢的,随着晚日偏下远山,一笔墨汁滴在其上,缓缓漾开,将黑夜铺陈而来。禁庭之内皆布上了宫灯,五步一盏,由宫婢手托,偶尔轻轻的一颤,惹地上光影亦颤,如银河星动,惊艳莫名。从远处走来身临其境,仿佛叫人踏碎这凡间璀璨。    场间有巧婢轻歌曼舞助兴,箫鼓喧空,很是热闹。黎未端坐席上,从容观赏。    苏卷冰坐她下侧,此时过来咬耳与她道:“黎大人,瞧这席宴奢靡,郈人可真是会享受。”他的呼吸轻轻喷在耳畔,有些热有些痒,黎未略不自然,偏了头去拿酒盏,趁机与他将距离拉远了些,面上仍不迫道:“礼仪之道。”    苏卷冰觑眼去看天子。天子坐于上,冠冕流珠挡了他容颜,不见神色,但看他微微前倾的身子,似是颇为欣赏此刻场间的舞。    天子年三十五,是个儒雅风流的帝王。今早在崇德殿接见他们时,态度十分和善,待黎未让小吏呈礼之后,温言几句就让他们先回行馆了。午时过后,有礼部官员到行馆,说晚间宫中有开席宴以迎使臣,请他们务去。    早就知道郈人爱摆宴席,附庸风雅,苏卷冰暂住高家时也曾随高公子去参席,当时已然眼花缭乱,但比之今日这宫中之宴,还是少了许多颜色。    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趣缺缺,只因早间的醋,现在仍有点酸。他百无聊赖的斟酒斜倚案上,醉眼去看歌舞。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想着,一杯饮尽,忍不住去看黎未。    只得一个侧脸。轮廓清晰流畅,那眉舒扬,鼻挺俊,唇微翘。苏卷冰不敢放肆去看,眯眼作迷离之状,似乎已是醉了,随后,目光缓缓流连过她的下颌,再往下,滑过假的喉结——    世间竟有如此玲珑的人儿?    他忽觉唇干舌燥,又斟几杯酒,一口饮完。    眼角余光中却见一个小黄门悄无声息走到黎未身后,附耳轻声与她说着话。灯光荧煌之下,黎未眉一挑,侧头看四下。苏卷冰赶紧转眼看向场间歌舞,自斟自饮,仿似不知。    片刻后,他方看回去。黎未席上已无人,他又偏头往外去看,恰好见到黎未与那小黄门消失在转角,心下略一思索,也站起来,尾随而去。    他们一路往花草渐繁处去,苏卷冰担心草木窸窣声会暴露自己,不敢相跟太紧,远远缀着。大约半刻时间,眼前草木渐少,视线也开阔起来,是一处亭阁。周围有婢女守着,他近不得,只好找了个隐蔽地,竖起耳朵听亭中人讲话。    隐隐约约是黎未的声音,恭敬有礼的说:“承蒙殿下厚爱,外臣万不敢当。”    然后是女子说话,娇滴滴的嗓音:“黎大人切不可妄自菲薄,媗媗自那日清谈会上见到你,就一眼倾心了——”随后嗓音转低,像在喃喃细语,听不清。    苏卷冰一怔,探头看。亭下除了黎未,还有一女,服饰精致繁复,听黎未称呼,应是一个公主。    声音渐渐又能听见了,是公主在吟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末了,娇羞又大胆的问:“黎公子,你可愿意——”说话间,手颤颤的摸向黎未的心口。    哐当一声,心中又有什么打碎了。    苏卷冰站直身,径自往亭中去,在公主话说全之前打断她,很意外的语气:“黎大人,你怎么到这处来了?”    黎未顿时松口气,退一步避开公主的魔爪,看亭外苏卷冰走来。还有些局促没来得及收住,只好轻咳一声作掩饰,问道:“苏大人又怎会来此?”    苏卷冰只当没看见一旁公主的不豫神色,道:“下官见席上无人,就来寻了寻,也好消消酒气。”然后惊异的看向公主,“这是?”    黎未略尴尬,道:“这是常宁公主,天子长女。”    常宁公主假意咳了咳,威严道:“本宫还有些事要与黎大人说。”    这是在赶人了。可说事就好好说事,动什么手?苏卷冰惊讶的明知故问:“有什么是下官不方便听的吗?”    黎未道:“无事。苏大人,你与本官先回席上。”说着,与公主见过礼后,就想逃。    常宁公主当然不允,也不顾及苏卷冰尚还在场,一把就拖住黎未的袖,软声软气凑上去撒娇道:“黎大人,话还没有说完呢。”    黎未只觉整个头都大了。公主要说什么,她都明白。但一国公主远嫁于她,一旦她的身份瞒不住,黎家如何能承受得起两国之怒?    另一边苏卷冰也头大,心想这公主真是大胆无礼,竟敢于禁中私相授受,还与男子肌肤相触,要是他没在,是不是等会儿就要投怀送抱了?    苏卷冰心里的醋早淌了一路,嘴上就不免有些酸:“殿下、黎大人,夜深了,都各回了。孤男寡女相见于此,要是不慎被有心人撞见传出去,恐怕会对公主名声不好。”    真辛酸呐,他喜欢一个人,不止得防着男人,还得防住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欧阳修《定风波》    ☆、清歌一曲倒金尊    常宁公主狠瞪苏卷冰好几眼,他却毫不识趣,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四周天色早黑透了,前头席宴虽开得热闹,但主使与副使都不在席上,时间久了,总会有人生疑来寻。只怕再耽搁下去,她就真的什么也说不了了。常宁公主一念及此,顿时豁出去,紧紧攥住黎未的袖,直勾勾盯着她道:“常宁愿意做和亲公主,嫁你为妻!”    黎未唬了一跳,哪有公主愿意去和亲的?她到底懂不懂利害关系?    然而常宁公主接下来的话倒把利害关系说得清楚:“邾郈两国不是要交好吗?这古往今来,最紧密的关系莫属于姻亲关系。我是父皇最疼爱的长女,我嫁给你,就是郈国最大的诚意,较之绫罗绸缎,万两黄金,都不如我一人!而且,你是邾国世家之后,未来又一定是朝中的肱骨之臣,父皇将我嫁了你,只要你待我好,就算将来邾郈起了纷争,有你在,两国也必不会交恶的,是不是?”说完,双目盈盈的望着她,很惹人怜惜。    黎未说到底是个女人,不太吃这一套。再说这两国交不交恶,真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摆平的事情。但她见公主情深意切,言语行为间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腔冲动只为嫁给心上人,瞧着感人得很。黎未顾及公主身份尊贵,又怕会伤了她心,也不好直接开口回绝,正思索着婉拒的话,一旁的苏卷冰说话了:“公主此言不妥。和亲的事需要两国皇帝首准,公主私下这样说,恐有辱身份。而且,即使公主愿意嫁,那也落不到黎大人头上啊。”邾皇室尚有未成婚的皇子,和亲公主却要嫁给一个臣子,这礼,说也说不出去。    常宁公主想得很周到,正欲说打算,只是没耐住女孩家脸皮薄,娇羞的低了头,手中紧张的揉捏着黎未的袖,已经有些起皱了:“我想好了。黎大人宴后可以向我父皇请旨,就说,就说大人在清谈会上对常宁一见倾心,今日得知我是公主,情思难耐,就想娶常宁为妻。为结两国友好,父皇一定会考虑的,到时候我再去皇祖母那里表个愿,这门亲事就能成了!”    黎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清谈会上她实是没有印象,说来,今日才是她第一次见到常宁公主。她很困惑,怎么到了公主口中,这门亲事都已像板上钉钉一样了呢?    她惶恐:“恐外臣鄙陋,配不上公主殿下。”    苏卷冰也惶恐:“殿下慎言!”三言两语的,怎么就非摊上黎未了?    常宁公主哼一声,看了苏卷冰一眼,忽然想起什么,有些邀功道:“大人娶了我,黎家必然会势大起来,到时候压过他苏家,不让他欺负你。”    黎未听到这儿,心中只剩下好笑了。苏黎世仇百年,旁人心知肚明却从不放在台面上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着苏家人的面提出来。不过说欺负,一向是她占着上风,苏卷冰只在口舌上逞强罢了。她转眼去看苏卷冰,他面上有些焦躁,不知在想什么,但想来也是不愿意她与郈皇室扯上关系。    苏卷冰突然开口道:“公主殿下,你的这个打算没办法实现。”    常宁公主不乐意,问道:“与你何干?”    苏卷冰一笑,一本正经道:“还真与外臣有一点点干系。”说着看向黎未,问她,“黎大人是否还记得,你曾说过,若下官一日不成亲,大人也一日不成婚?”    黎未愣住,她明明只记得自己说过除了瑶草白蘋二女,此生不再娶其他女子为妻。什么时候与他许诺过这个?    常宁公主在旁急道:“你胡说!”    苏卷冰却好整以暇:“殿下不信,为什么不问问黎大人?”    常宁公主急急将目光探过来,想她出言否定,但黎未这会子哪儿会否认,好比她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了一个枕头来,这时候管他枕头合不合适,先睡了再说!    于是黎未不开腔,看着公主,目光中颇闪着愧疚的光。    常宁公主见黎未默认,急得快哭了,瞧瞧她,又看看苏卷冰,下决心道:“苏大人,郈都京中名门闺秀,你看上谁,我帮你去说媒!”    何至于此!黎未叹口气,将袖从公主手中挣出,双手齐额,拜大礼道:“殿下一片痴心,外臣万不敢当。”又叹,“外臣无意,殿下何苦相逼?殿下贵为一国公主,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该为外臣委屈至此。”    公主为了嫁她,将利害说得清楚,只为说服她。但公主不懂,若真欢喜真想娶,与利害何干?又何须说服?就算百害无一利,也会娶的。    她若是男人,真欢喜一个人,就绝不会任她如此放低姿态。更何况,她是女人。同为女人,她更希望公主能有尊严的欢喜一个人。    常宁公主泪颤颤的望着她,不死心再问:“常宁不委屈!只是黎大人,果真对常宁无一丝情意吗?”    黎未默然点头。    苏卷冰添把火道:“殿下若执意要做和亲公主,也无不可。我朝大皇子性仁儒雅,应是良配。”    这话说的,谁能受这气?    常宁公主跺跺脚,哭着往亭外跑了,候在亭外的婢女不敢声张,忙跟上去。    黎未目送公主远去,见没了踪迹,才转回目光看向苏卷冰,道:“今日多谢苏大人解困了。”    苏卷冰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黎未点头:“离席已久,先回。”二人便往原路返回,回到席上,天子侧目,温言询问去了何处这么久,黎未借口迷路搪塞了过去。    天子颔首,将目光移向场间,没有多问了。    席罢,黎未与苏卷冰一行人回了行馆。    之后数日,他们忙于与郈官员商讨两国外交事宜,双方为一点小事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幸而文有黎未,武有苏卷冰,没叫人占到半分便宜。    天气转凉,郈都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一月余后,使团事毕,向郈天子辞行。    天子赐了回礼,又令东平王代他送使团出城。    入了十一月,寒气已经迫不及待往人骨子里钻。这日雪停了,黎未披一件貂毛大氅,由白蘋替她围得严严实实,手中又拢了个镂空铜雕的暖炉,看着十分暖和惬意。但看身侧苏卷冰,穿着上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兴许是练武之人,不怕寒。    东平王一路将他们送出城,黎未勒缰,于马上作一揖,请他止步:“这天寒地冻的,小心沾染上寒意,回头惹出病来。殿下心意已到,切莫再送,就先回了。”    东平王也不与她客气,依言勒马止步,口中道了别,就与他们分开,回城了。    黎未单手持缰,在前策马。路旁的树之剩枝桠,干枯枯的独自伸展着,颇有哀凉之意,见不到来时的茂盛繁多。    苏卷冰策马至她身旁,笑道:“若无耽搁,回去时恰好是大人的及冠之日?”    她生在腊月,若不耽搁,的确正好是那时候。    黎未慢慢扬起笑:“终于踏上回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欧阳修《定风波》    出使结束啦~因为这篇文章就是单写爱情的,所以走促进感情的剧情线,出使一事就略过了~    感叹一声,苏·乱吃飞醋·卷冰    ☆、人间别久不成悲    这日使团一行人出了郈国边境,来到边陲小城。黎未勒马在城墙下慢走,笑觑着身侧的苏卷冰:“苏大人,咱们不如绕城走。”    瑶草不明所以,白蘋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卷冰也笑:“黎大人若在乎,绕城也可。”    这什么话!他逃婚,与她何干。黎未目光在苏卷冰脸上一转,清清楚楚瞧见他眼里的戏谑,面上忽然一僵,想起来她被指认成他的奸夫了。这笔账她还未与他清算!黎未愤然道:“苏大人,既如此咱们就入城去。一来给林府人道个歉,二来,也还本官一个清白!”    便入城去。    不多时,就有城中官员前来迎他们。    身后使团小吏上前递呈国书,官员们却无暇去接,几双眼直勾勾的看看为首矜傲而立的黎未,又去看一旁闲适的苏卷冰,目光流连两人之间,震惊得很。    当初林府招婿,这些官员都是被邀在宾客席上的大人物。那日新郎逃婚,他们也都亲眼目睹,之后还曾派兵协助林府四处搜寻过两人。    没想到,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是上国的使臣。    黎未很诚恳,一揖致歉:“几位大人许久不见。本官与苏大人因有些不好言说的原因,这才迫于无奈向诸位隐瞒身份,无礼之处,还望见谅。”    为首的官员赶紧表态:“两位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下官们都理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是否如林小姐指认的那般,是相好?    但没人敢问,一开始失态的神色也都收了起来,不敢将目光再在两人之间流连。    黎未知道他们尚有疑虑,一笑,只问:“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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