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乐野回来了,说:“先生,已经将乐祚安置妥当了。”又问:“不知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赵灵本来是在休息,现下睁开了眼睛,平淡的说:“此刻” 乐野说:“这么急,地宫里的珠宝怎么办?” 赵灵道:“留下” 乐野很心疼,龇牙咧嘴的,然后问:“那是去宋国还是魏国?” 赵灵依旧话不多,略显疲倦道:“宋国” 过了一会儿,赵灵想起了魏女,上已节已经过去了五六日了,他确实把她给忘记了,吩咐道:“把魏女也带着。” 乐野目光变得很复杂,说:“先生,那个魏女可能被吓坏了。她确实怕先生了,只是现在是不吃不喝,身子瘦了一圈,快要脱相了,这样别说献给魏王了,就是能不能捱到那时都成问题。” 赵灵听罢,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带我去见她” 昏暗阴沉的屋里,魏姝就这么发怔坐着,听见木轮车的辘辘声,眼眸忽的变了,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 赵灵看着矮案上没动过的吃食,道:“为何不用?” 魏姝没说话,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红的充血。 赵灵看了看那夹肉的烙饼,说:“不过是普通的炙羊肉。”说着他拿起肉饼递到了魏姝嘴边,平淡的说:“不要死了,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魏姝看见他那修长的手指,身子就开始簌簌的抖,那样子似哭非哭,上前咬了一口,细腻香腴的肉味让她觉得恶心,胃中翻腾,她盯着赵灵的眼睛,好不容易咽下去,便又想要呕,恨不得兜肚连肠的都吐出来。 赵灵叹了口气,吩咐乐野说:“命人煮些不带肉腥的米羹来。” 乐野道:“嗨” 赵灵没走,也没说话,倒了杯清水给她。 魏姝看着他的手,那是双干净白皙的手,也是双血腥冰冷的手,但她还是哆哆嗦嗦地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嘴里的肉味淡了些。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吃肉了。 接着,她又喝了点乐野送来的热腾腾的白粥,觉得胃里暖多了也舒服多了。 赵灵说:“过会儿便会离开这里,去宋国。” 魏姝捧着粥碗的手臂微曲硬,说:“要离开这里?”声音嘶哑。 赵灵淡淡的应了一声。 魏姝眼眸有了光彩,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地宫里待了多久了,身子也因长久不见光亮而变得虚弱苍白。 她说:“是要去有光亮,有天空的地方?” 赵灵意外的没嫌她烦,说:“是” 魏姝笑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而下一刻她又消沉了下去,说:“是要把我献给魏王了吗?” 赵灵说:“暂且不会。” 魏姝吃不下去,她把粥碗放下,只想快点离开,说:“我吃饱了。” 魏姝没想过这个地宫竟然这么长,或者这本来是两个地宫,一个在魏国,一个在宋国,这两个紧密挨着的地宫被意外的打通了,于是便成了一条密道。 石门打开的时候,明亮的光亮投了进来,带着好闻的泥土草香味,还能听见水流敲打岩石的泠泠水声。 魏姝跟在乐野身后出来,此刻外面正是响午,这里是一处山涧,有如茵绿草吱吱虫鸣,还有潺潺流水。 这才是人间。 魏姝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适应这样的光亮,她跟在赵灵身后,他们走的都很慢,木轮车碾过青草,留下两排辙印。 魏姝尽情的享受着温暖明媚的阳光,让它照耀着自己,驱散掉身上的阴冷和潮湿,目光环顾,欣赏着周遭美景。 她没有说话,赵灵自然也不会说。 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草屋,木头泥巴呼成的,不大,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坐落在青青的草地上。 魏姝随着乐野进去,乐野道:“这段日子就且先住在这里。” 屋子简单明亮。 赵灵挥了挥手。乐野便把一旁半人高的木箧子搬来,顺手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竹简。 魏姝傻了,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赵灵说:“会在宋国滞留旬月,把这些都背了。” 魏姝确实是傻了,还没能理解赵灵的话,赵灵却已经离开了。 魏姝大概是没想到以色侍人却还得背书。 她拿起一卷竹简,展开,里面是齐字,各国文字都有细微的差别,她勉强认得几个,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了一卷,燕字。 如果有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那一定是背书,魏姝觉得自己的头足有七个大。 乐野将赵灵推进对面的一间草屋,说:“先生,这里也没个守卫,就咱们三人,你说她不会又想逃。” 赵灵说:“不会” 乐野说:“那箧子里有不少鬼谷先生的阴书典籍,先生敞亮,就这么交给她背?” 赵灵说:“一颗愚钝的棋子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误了全局,她虽然有些聪明,却不足以立于魏宫。”又道:“我不仅要她在魏宫求生,更要她搅弄**。” 与君王相处有很多的门路,纵横捭阖,幹旋其中,察君言,窥君心,远亲近疏取宠见用。这些魏姝都是不懂的,不懂,单单凭借美貌迟早会有色衰爱驰被君王厌弃的一日。 乐野说:“也对,魏王是何等精明,她那一黄毛丫头,不学得狡猾点,自己出事不受宠也就罢了,万一再连累先生,不堪设想。”又问:“先生这是想亲自教她?收她为徒?” 赵灵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许久没见光了,看着窗外投进的光亮,心情竟然也变好了些,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却不觉得疲倦。 乐野给他倒了杯水,问:“不过先生想如何推田需为魏相,我们此刻毕竟身居宋国。” 赵灵喝了一口,说:“不急,公叔痤还没有死。”又笑道:“暂且歇一歇,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 乐野看着他们先生带着笑意的眸子,觉得是那么平静美好,他觉得他们先生应该是这样的,择一处静好的宅院平淡惬意的生活,远离那些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对于他们先生而言,只有这样的生活是真正快乐的。 乐野虽然如此想,却不敢说,更不敢阻挠赵灵。 另一边,魏姝展开竹简,她也认真的背了,但是她不识齐字,燕字,这就很为难。 背到了傍晚夕阳西垂,她也没背下来一篇,又不敢去问赵灵,况且她心里不懂,不懂为什么自己还要背书,在她看来自己去侍候魏王就是去吹枕边风,并没有必要懂这些典籍。 她背不下来时,就看着窗外发呆,这里的景色很好,绯红的夕阳天地将染的一片火红,春风飒飒很凉爽,空气也没有霉味,干净又清爽。 下一刻,门被一把推开了。 她在溜号,吓得一抖,竹简都给吓掉了。 乐野瞥了她一眼,没什么好气,说:“吃饭了!” 魏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灵第二日竟会来查她的功课。 在她眼里赵灵是很忙的人,忙的根本不会管她,她理所应当的没背下来,站在那里,吭哧瘪肚的。 赵灵看着她,没说话,一向的冰冷阴沉。 魏姝没敢瞅他,不止是没敢瞅,动都不敢动,这么站了有半个时辰。 乐野把竹简塞到了她怀里,说:“重背!” 魏姝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赵灵,赵灵没有走的意思,魏姝便坐在矮案旁,她看着陌生的齐字,额头淌汗,更是觉得如芒在背。 她怕赵灵,怕他看着她,怕和他共处一室,总之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不自在。 她越是紧张,脑子里就越是空白,那字就越发陌生,结果一个时辰后,她还是背不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乐野也奇怪了,说:“你看着也不想这么笨的,再背不下来就打你手板了!” 魏姝话也说不话出来,很委屈,心里很苦,比当年白氏逼她背书还要痛苦。 赵灵看着她,平静的说:“她不识字。” “不识字!”乐野声音高了些,不可置信的问魏姝:“你不识字?” 魏姝说:“只识魏字,秦字。” 乐野骂道:“那你他你娘的不早说!陪你相面呢!” 魏姝这便更委屈。 赵灵吩咐说:“你去准备饭食。”乐野走了。 赵灵依旧是冷淡的,问道:“哪些不认识?” 魏姝说:“都不识” 赵灵叹了口气,取了卷无字的竹简给她,说:“我念与你,重新誊抄一份。” 魏姝哪里敢有抱怨,沾着墨水,乖乖的照做。 念的是捭阖其一,他师从鬼谷,无需看着竹简,坐在那里便可随口背出。 赵灵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一点也不冰冷,淡淡的,不疏远也不亲近。 他稍做停顿,魏姝便立刻递了杯水给他,她一半是示好,一半是不好意思,他身子虚弱,却要陪她背,她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赵灵接过水,没有喝,他并不是因为渴了才停顿,平淡的道:“写错字了。” 魏姝脸一红,自己马屁拍错了,说:“哪个字?” 赵灵说:“嗜” 魏姝用笔划了,写了一个,好像又是错的,就又划了,还要再写。 赵灵叹了口气道:“给我” 魏姝递给他,他给改了,字迹很漂亮,清扬俊逸,人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一点不像他的人,更不带一点虚弱阴沉劲。 魏姝见他写的是魏字,问:“先生七国字都会?” 赵灵没理她。 魏姝抿了抿嘴,接着誊抄。 他念完,便离开了,大概是累了,他总是这样。 秦国咸阳 这天的咸阳是阴天,没有下雨,一片片如鳞的乌云翻涌,遮天蔽日,天也是灰色的,黑色的城墙更显得沉闷和压抑。 秦宫内陷在一片沉寂死静之中,老秦公就要不行了,生老病死是没人可以避免的,所以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古怪,平静的压抑,婢女寺人都井然有序。 然而芈氏却坐不住,她在蟠殿里来回反复的走着,这一天还是到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没办法不紧张,她也是在赌命,赌荣华富贵。 寺人高低垂着头,他看着芈氏来回的脚步,声音尖锐的说:“夫人不必着急,这秦国一定是长公子的。” 芈氏脚步一停,以为他是听到了什么传闻,转头问:“你怎么知道!” 寺人高说:“景栎将军已压境於地。” 芈氏一怔,说:“我没有知会楚国,是你通风报应!” 寺人高没说话,只是微笑。 芈氏气坏了,挥手撤了他一个嘴巴子,说:“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寺人高说:“王上等不及了,夫人再这般犹豫,怕王上会震怒。” 芈氏气急败坏,她指着他,气的发抖,额头冒汗,厉声吼道:“君上还没有薨!万一叫他知道了此事!嬴虔就完了!你根本不是在帮我!是在逼我!” 另外一边,嬴潼急切的去找嬴渠,她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那就是楚军迫境,她吓的脸色青白,国君更替之时最怕的便是别国引兵来袭,如此便有灭国之危。 她看见了嬴渠,嬴渠正从殿里出来,她便立刻的上前,道:“嬴渠!不得了!前方来报楚军迫境,如今正驻扎在丹阳城外!” 嬴渠眉头是皱着的,却并没有慌乱,他掩上殿门,冷静的问:“可曾交战?” 嬴潼摇头说:“尚未。”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上殡天也就在这两日,这事是秦国机密,就是宫中寺人婢女大多都不知晓,那楚国为何会算的这么准!” 嬴渠看了嬴潼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嬴潼瞬间猜到了,道:“是芈氏!”嬴渠依旧是冷漠的,不发一言。 嬴潼说:“她疯了不成!嬴渠他是长公子,她把楚人引来,不要说我们,就是她儿子也不会好过的!真是个愚蠢之极的女人!”转而又道:“不行,趁着君上尚在,我必须要将此事说与君上!” 嬴渠皱眉说:“嬴潼!” 嬴潼便停下了脚步,但仍是不甘心,说:“在这样下去,秦国就毁了!” 嬴渠说:“兄长此刻正在殿中,你去了,君父也不会见你。” 嬴潼身子一僵,这种时候召嬴虔去,她怔然的道:“君上,他是想立嬴虔。” 嬴渠依旧是平淡的,说:“这是君父的抉择,我们无权干涉。” 嬴潼怒不可遏,说:“嬴渠!我真是服你!这种时候你还能这么冷静!如果君上立了嬴虔,那芈氏不会放过你!也不会善待我!我们一定会被她给害死的!你忘了当年国后她……” 嬴渠面色也有些不太好,道:“嬴潼!” 嬴潼不再说了,但是面上还是很不甘心的。 嬴渠看似很冷静,其实他心里非常的混乱,他怕楚军真的攻来,怕秦国亡国。 芈氏,他是一定要除的,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国,可是要除掉芈氏,就一定要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这权利是属于秦公的。 所以即便是他筹谋的再精准,手段再雷厉,手中没有权利,他就撼动不了芈氏,救不了秦国。 他是希望秦公把这权利交给他,更不希望嬴虔成为国君,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眷恋权力,而是一旦嬴虔成为国君,芈氏就动不得了,因为嬴虔是芈氏的儿子,血脉相连,这是没法割断的,那样一切都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然而没人能左右秦公,他只能等,等着最后的抉择。 他的头很疼,心是从来没有过的烦躁。 修居殿 老秦公病的非常重,面色铁青,即便是春天,身上还是压着厚厚的羔羊毯,样子和死了差不了多少。 嬴虔已经多日没见过秦公,他一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君父,眼泪就掉了,他长这么大,很少哭。 他实在是无法掩盖此刻的难过与悲伤,君父顶着的是秦国的天,如今君父要垮了,这秦国的天无疑就落到了他们的肩上。 他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两个字:“君父…” 秦公从厚羔羊毯下伸出手,枯黄干燥,像是骨头上裹着一层干皮。 秦公拉着他的手,嬴虔也回握住。秦公看着嬴虔的眼睛,喑哑的道:“告诉寡人,你可想当秦公?” 嬴虔怔住了,眼泪也不流了,他没想到君父会如此问他,张了张嘴,说:“儿臣只愿秦国富强,雄于列国,国储之位,从未想过。”他说的是实话。 秦公还是握着他的手,那双眼珠虽然浑浊,却依旧有看透人心的力量,然后秦公说:“如果,我要把秦国交给嬴渠,你可愿尽心辅佐,永不生谋逆之心?” 嬴虔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双膝跪地道:“儿臣愿歃血为誓,永不生谋逆之心,否则人人得而诛之。” 秦公笑了,他用力的攥了攥嬴虔的手,说:“寡人这就放心了,嬴虔,你一向是最听寡人话的,最孝顺的,算是答应寡人,一样的听嬴渠的话,尽心辅佐他。” 嬴虔哭道:“君父放心。” 秦公拿手抹了抹嬴虔的眼泪,说:“寡人可能要对不起你了,你答应寡人,无论寡人此后下了什么样的遗诏,你都不要有所怨恨,更不要迁怒于嬴渠。” 嬴虔依旧是点头,泪眼模糊,说:“儿臣谨记” 秦公虚弱的说:“还有那个魏女,寡人杀了她的母亲,无论如何,万不能让她回到秦国,嬴渠心软,容受其摆布,不得意之时,你必亲手诛杀掉那魏女” 嬴渠哭道:“儿臣明白,君父放心” 秦公长叹一口,说:“只有兄弟齐心,宗室同德,才能保证秦国无期,这你一定要记得。” 嬴虔泣不成声,道:“儿臣定当谨记,终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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