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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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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昂确实来了,天色近黑的时候带着两个魏卒来的。    卫秧正在喝酒,也没看公子昂,样子有些怠慢。    风水轮流转,公子昂也没想有朝一日这个卫秧会坐在秦国大良造的位置上与他抗衡。    卫秧命人给公子昂满酒,公子昂没喝,也没说话,眼里神色颇为不屑。    卫秧说:“一别经年,今日公子不防尝尝秦国的酒。”    公子昂还是没喝,也不看卫秧,仿佛多看卫秧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    卫秧不恼,说:“秧知道,公子是以为秧要以那卷绢帛逼迫公子退兵。”    公子昂这才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不是吗?”    卫秧笑说:“自然不是,秧不过是想与公子叙叙旧情罢了,恐公子不赏脸,这才翻出那绢帛的事。”    公子昂方才正眼看他,随手拿起酒爵饮了一爵,还是没什么好气。    卫秧却当真没提正事,说了些那些年在大梁城的事,还有在公叔痤府中的事,以及当年魏时的小女儿魏娈已经死了的事。    天色渐暗,公子昂没喝太多,却也饮下了半青铜樽的酒,跪坐的腿也有些酸麻,于是要起身离开。    卫秧却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送客。    公子昂站起来时已经晕沉的不行,掀开帐帘只见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黑甲秦兵,公子昂脸色皱变,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秧笑着拣了一块炙肉扔嘴里嚼,说:“这才几更的天,公子就急着回去,莫不是军营里藏了美姬,着急了。”    两侧的秦兵也跟着哄笑。    公子昂觉得不对劲,手攥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也突了出来。    卫秧笑说:“玩笑而已,公子如此紧张作甚。”    公子昂咬着牙,也不说话。    卫秧说:“公子,我们再喝一爵。”    公子昂瞪着他,说:“你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卫秧仍是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公子真是个明白人”    话落,公子昂身侧的两个魏卒拔刀,然不及身后的秦军动作快,刀起刀落间,鲜血飞溅,两个魏卒轰然倒地。    公子昂的脸上被溅了不少血,牙咬得更狠了,怒视着卫秧说:“卫秧!你疯了!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两军主将是旧友,战前叙旧,战时互相厮杀非常常见,但谁也没有以叙旧名义把旧友诓骗俘虏了的,这简直是失信于天下,背德忘义,足够遗臭万年。    卫秧倒不在乎,仍是喝酒,说:“秧一心为秦,死而后已,无愧于心,何惧天下人耻笑。”    公子昂这会是真的愣了,然后气的呕血,破口大骂,眼珠充血暴突,却仍是被秦军给关押了下去。    公子昂即是主帅,又是魏王的胞弟,魏军副将根本无法分辨状况,且军心不稳,与秦军交手小战了几场全部以失败告终,最后索性撤出河西,修筑长城以固守河东,滑天下之大稽。    秦国    大牢里非常阴暗潮湿,天上还下了雪,白色的细沙似的雪粒从石窗里刮进去,公子昂就坐在一堆遭烂的枯草上,精美的铠甲早就被人脱去了,只剩下白色的里裳,□□的手脚冻的生了疮,凌乱的发上粘着枯草,脸上的血迹早就干成了红褐色。    瞧瞧,昔日的魏国第一公子,晚年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魏姝看见他,笑了,从鼻腔里发出的轻微的嗤笑,她说:“公子昂,你可认得我是谁吗?”    公子昂发了高烧,一直在昏睡,听见声音这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他看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鹅黄色扎白边的锦帛深衣,白色的狐皮披风,乌黑的发上插着玉制的柳叶簪。    她的眼睛微微上挑,狭长妩媚,她的唇是朱红色的,皮肤白的好似羊脂凝成似的,脸上微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搽了胭脂。    这无疑是个美人,但此刻公子昂感觉不到她的美丽,他的眼睛充满了恐惧,瞪得硕大,白色的眼球也变得有些发黄,里面是细小的血丝,他想向后躲,但是没有力气,只得僵硬的说:“白氏!”    魏姝说:“那是我母亲”    公子昂微微张着嘴,仿佛不太敢相信,半响,他说:“你生得真像她。”又说:“你是来替魏家报仇的?”    魏姝此刻倒不觉得恨,那些过去好似已经飘远,飘得连影也看不到,天地间就剩她自己,她能嗅到大牢里陈腐的味道,还有冰雪的味道,真孤独。    公子昂说:“你杀了我,反正我也无法再回魏国去了。”    魏姝这才看他,他是真的老,她想:倘若她的父亲在世,也该是这么老,她说:“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公子昂垂着头,看着地上的枯草,笑了,说:“若是当年石门那战,魏时出卖了我,我又怎会败,又怎么这么多年来不得志。”    他闭上了眼睛,竟然哭了,当年石门,他败给了嬴虔,被枭首六万,血流成河,多可悲,那年嬴虔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公子昂等了十年,等得两鬓斑白,终于可出兵抗敌,却又被卫秧诓骗至营中,虏至秦国咸阳,他的眼泪越流越多,他没有擦,而后嚎啕出了声。    魏姝看着他哭泣,有些惘然,然后抽出了匕首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的身子一僵,因手腕脚踝都被铁锁栓着而不得挣扎。    他的血是烫的,黏的,稠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魏姝把刀拔了出来,血汩汩的往外流,魏姝说:“你不得志是你咎由自取,可我的父亲呢!魏家上上下下尽百口人呢!还有长玹!难道他们都要为你的不得志而买单!”她最后是嘶吼着说的。    公子昂□□着吼道:“那六万的魏卒呢!他们就该死?”    魏姝扯着他的衣领,又一刀捅尽了他的身子里,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嘶哑的道:“满口胡言!我父亲的错,我的错,自有人来惩罚!你杀我满门,不就是为了我母亲的家财!你个虚伪的小人!”    她将刀又猛的拔了出来,她想起了安邑化为焦土的魏家宅子,想起了山林里的獒狗,想起了长玹,想起了那双碧色的眼睛,想起了那夜他向她的告别,那些恨意猛的涌入她的心里,她一刀刀的捅进他的身子里又拔了出来。    她的深衣上,银白的披风上都是血,血晕染开来,一块块就像冬雪中的红梅花。    十八刀,她捅了十八刀,其实在第八刀时他就已经死了,她的身上,手上,发丝上都是血,风一吹滚烫的血就凉了,黏在脸上。    她累了,瘫坐在地上,木楞的看着公子昂血肉模糊的尸体,眼神涣散而无光。    过了许久,她才起身,扶着铁栏踉跄得往外走,嘴里轻轻的喃喃说:“安息,全都安息。”    父亲,长玹,魏家的人,都可以在地下安息了。    卫秧一直守在大牢外,天气凉,他冻的脚发麻,鼻尖发红,见她浑身沾血的出来,一点也不惊讶,只拿出绢帛来仔细的给她擦脸上的血,谁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在风雪里。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隔着绢帛也是热的,轻轻的擦着她的脸,他的眼睛是平静的,但细看会发现里面带着一点可怕的笑意。    魏姝没看他,她的声音,她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她说:“我会把南部的商地分给你,封你为商君,军功二十爵,不日你就离开咸阳。”    卫秧收回了手,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然后说:“可是我还不想离开咸阳。”    魏姝说:“你还想要什么?”    卫秧笑了,转过身抱臂说:“我走了,你能坐得稳?军权要交给谁?谁替你去抵挡那些宗室?你离不开我。”    魏姝冷笑说:“我就知道你胃口大,你也不要再说给魏娈复仇了,没人会信。”    卫秧转过头,他看着她,她的脸颊非常柔软细腻,他刚刚给她擦脸上的血迹时不免心神动荡。    他有多久没碰女人了?    他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喜欢他的女人自然是前赴后继,但自他来了秦国就鲜有那心思。    此刻他却突然有了兴致,他伸出手,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脸,她没有反抗,继而他翻手用指腹摸了摸她的下颌,耳垂,一直抚摸到她的唇瓣,那触感非常软腻,然后他吻了上去,她的滋味倒不错,难怪秦公会这么喜欢,虽然她年纪不算小,虽然他不喜欢她,甚至他还觉得有些恶心,但勉强也能凑合。    他伸出舌来把她的牙关挑开,她没有反抗,他的舌便去挑弄她的舌,却没想她突然的一咬牙,饶是他反应快抽回了舌头,不然非得被她给咬断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可能舌头擦破了皮,有些沙沙的疼,但他却不恼。    魏姝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见怒火,只冷声说:“秦公还没死呢”    卫秧说:“快了,到时你们孤儿寡母的要怎么办?宫里宫外,朝上朝下都需要人照料,你自己应付不来的。”    魏姝不傻,卫秧是想控制她,难听点就是想让她当他的姘头,继而秦国就成了他的了,果然是有野心的人,可她如今确实离不了他,更扳不倒他,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听智姚的话,刚刚被他挑弄,只觉得心里干呕,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说:“你不要太贪心,太贪心的人一向没有好下场,比如刚刚死了那人。”    卫秧笑说:“公子昂吗?”    他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离她也有些距离,一边往华昭殿走,一边说:“我和他是不同的。”    魏姝说:“哪里不同?”    卫秧笑说:“我没有杀你的亲人”他这话里带话,魏姝听了有些堵,没接下去。    卫秧笑说:“为了给你活捉公子昂,我的名声已经臭了。”    魏姝音调微微上扬,有些激动地说:“现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是我让你用的这种不光彩的法子?”    卫秧转头看着不远处房檐上落得鸟,淡淡地说:“翻脸无情。”    魏姝说:“不知是谁无情,连魏娈都能忘。”    卫秧觉得有些燥,魏娈那两个字刺耳的厉害,他的心也抽搐似的疼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说:“少同我提,她既不是我的妻子,又不是我的亲人,她死了,难不成你要我一个男人给她守一辈子寡?”又冷嘲热讽地说:“你的男人也快死了,这不正好。”    魏姝说:“正好什么?正好和你凑一对野鸳鸯?”    她有些气,嬴渠还没死呢,他就开始这般肆意妄为,若是嬴渠死了,他还不骑到她头上,利用她和公子汜把控朝政,辛辛苦苦,到头来秦国全都成了他卫秧的了。    他这是吃准了她奈何不了他,才这么欺负羞辱她,他拿她当什么?□□吗?她的手缩在袖子直抖。    赵灵说的没错,卫秧不是她对付得了的,这个人太阴险,太狡诈。    卫秧声音微微缓和,笑了笑,说:“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有没有试过,怎知就不喜欢呢,说不定我比你的秦公更加温柔。”他把秦公两个字咬得很重。    魏姝忍住了那股怒气,说:“你走,我自己回去。”    卫秧没勉强,礼了一礼走了。    魏姝没回华昭殿,她走到了修居殿,傍晚天色是微微发暗的,窗子投出的光昏黄晦暗,她在修居殿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嬴渠的身子不好,这段时日来病得厉害,因为范傲那药的缘故,风涎几乎每日都犯,人瘦的脱了相,书简也看不了,整日的躺在床榻上。    但他今天精神好,看见魏姝进来,笑了笑,支起身子。    婢女们见她却跟见了鬼一样,谁叫她一身的血,还没换衣裳。    屋里就剩下她和嬴渠,嬴渠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说:“过来坐下”    魏姝说:“姝儿身上脏。”    嬴渠说:“无碍”    魏姝还是站在那里,没动,说:“姝儿刚刚杀了人”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再恨他,再想忘了他,遇到难受的事,受了委屈还是想来找他。    嬴渠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还是很温柔,他说:“公子昂吗?”    魏姝怔了一下,说:“君上知道?”    嬴渠说:“这几日来恍恍惚惚也听到些,卫秧把公子昂抓了回来。”又笑了笑,说:“杀了就杀了。”    魏姝心里更犯酸,她不仅杀了人,还受了欺负,她把头别过去,说:“君上陪姝儿出去走走。”    嬴渠说:“好”    魏姝便给他披了一件厚实的貉子披风。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地上的雪积的深,一脚踩下去没过了脚背,庭院前烧着火,叫庭燎,只有在正日时候才会点。    魏姝便停伫了脚步,斜斜的轻靠在他的身上,说:“到岁末了”    这么快,一年就又过去了,往年岁末都是在雍城,现下嬴渠身子不好,就留在了秦宫里,留着留着就忘了年月,她忘了,嬴渠也忘了,她甚至还杀了人,不吉利。    嬴渠没说话,伸出手搂住了她,他的身子虽然清瘦,但很温暖,她也就不觉得那么凉了,又或者是离这庭燎近,给烤得暖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侧脸,火光打的睫毛下一排阴影,她看着看着,就落泪了,泪水掉在了他的身上。    嬴渠笑了,拿指腹擦掉了她的眼泪,说:“怎么还哭了,明是正元,落泪不好,是要哭一年的。”    魏姝就笑了,声音还有些颤抖,说:“是不好,姝儿只是觉得自己又老了。”    老了,她都二十三了,算是老姑娘了。    嬴渠笑了,说:“寡人二十七了,比你老的多,也不见落泪。”    他哄她,她却难受得很。她说:“今日是岁末,姝儿给君上唱首歌。”    嬴渠笑着点了点头。    魏姝便靠在他怀里,给他唱了一曲终南,声音是颤抖的,算不上多好听,她以前答应过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给他唱终南。    嬴渠的目光有些缥缈,他看着庭燎的火焰,听她唱完,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佩玉将将,寿考不亡”他说完,淡淡地笑了笑,又说:“终归只是一曲祝福的歌谣,这世上哪里会有不亡的人,不亡的君。”他笑的很温柔,说的也很平淡,漫不经心的,眼睛望着庭燎的火焰,黑漆漆的眸子里映着一簇小火苗。    魏姝说:“君上别说丧气话。”    嬴渠垂下眼眸看着怀里的魏姝,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缓缓地说:“寡人的身体寡人最清楚,寡人陪不了你多久了,卫秧要防着,宗室要担待,公子汜聪明,却不能太娇纵,到了年纪就要放出去历练,你若不想把他还给田湘,那就把田湘送走,不要让他们相见,寡人对不起她,顺势再接几个宗室的嫡长子进宫来,倘若公子汜不能担任……”他说着,魏姝靠在他怀里,淡淡地望着那庭燎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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